能回来就好。巫齿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高深莫测的神情。过了片刻,突然问道:“巫汤那边,可知晓了?”
“已有人暗地传话。”弟子小心道,“要缓一缓吗?”
他也察觉了大巫对于那巫苓的重视,若真让巫汤找那女子的麻烦,他们还能偷技吗?
“不必。”巫齿摆了摆手,“把小君子病愈的事情,也传出去。”
“这……巫苓岂不名声大噪?”弟子有些茫然,这不是推波助澜吗?难道大巫不在乎那女子的技艺了?
“一个外邦女子,焉能在郢都立足?”巫齿冷冷一笑,“只待她走投无路,再做计较吧。”
弟子恍然。这是借巫汤之手,逼迫那女子就范啊。也是,区区郑国质子请来的巫医,想在郢都立足,何其难也?若能把她逼入门下,那一身本领,岂不尽在掌中?大巫果真深谋远虑!
巫舍中的阴谋诡计,楚子苓自然猜不到。癫痫不是立竿见影就能好的病,不过病情稳定后,每日针灸推拿一次就行,不用天天守在身边,楚子苓就起了返回郑府的意思。比起这陌生的许府,还是原本的小院子更为自在。况且蒹葭还等着她呢,这两天也没传回讯息,恐怕小丫头都等急了。
听闻大巫要走,病人家属顿时急了。许偃亲自前来,诚挚感谢,百般挽留,还许诺了一堆好处。楚子苓并未被这些打动,再三婉拒,又搬出郑国公孙的喘疾,并允诺会回来复诊,才让他放下心来。收了满车礼物,楚子苓和田恒两人一同乘车回返。
“某看那老货,心思诡谲,似想窃巫法。许府不回也罢。”左右无人,田恒忍不住道。
这两日巫苓专心诊病,也没留意身边,他倒是看见那群许府家巫,时不时要近前溜达一圈,一看就不安好心。
“病人尚未痊愈,总得要再去几次的。”楚子苓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医术可不是能照猫画虎的东西,又岂是看两眼就能学去的?
见她不听,田恒哼了一声,也不多言。楚子苓想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过了片刻,她突然开口:“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当个……游巫。”
这两天,她也大致弄清楚了“巫”的类别。在楚国,有君主养的官巫,有卿士养的私巫,还有一些各立门户,遍布列国的游巫。楚国游巫极多,更有专门的巫医。这次前往许府治病,倒是让楚子苓生出些想法。她是不清楚历史会如何发展,却很清楚,总有一天,医学会从巫术中脱胎而出。而在这天前,还会有不少人,死于那些纯粹碰运气的“治疗”手法。若真如此,她为什么不能打着巫医的旗号,真正救一些人呢?
就如那孩童,明明是癫痫,却要吃符定魂,喝白狗血。若是没被她碰上,说不定已经死在巫医手中了。而自己只是针艾一番,开了些方子,就把人救了回来。许偃眼中的感激,和两千年后的病人家属又有何区别?
她是个医生,擅长的也只有医术,既然必须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她还是希望能够继续从医的。哪怕要打着巫医的名头。
这还是巫苓第一次提起将来的打算。田恒皱了皱眉:“郑府不好吗?”
虽然他也觉得那郑公孙软弱,石执事奸猾,但是郑府没有其他巫者,安顿下来应当不难。谁料巫苓却没这打算。当个游巫?以她本事,给人看病确实不是大事,但行走高门,与权贵周旋,可就不简单了。
“我不想只待在一处,早晚有一日,要去别国看看。”楚子苓目中没有闪避。做为个医生,还是手里没有足够药材的医生。行万里路,治万民疾,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现在留在楚国,只是因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不清楚应当遵守的法则。但等她熟悉这个世界后,势必要到其他地方走走的。就如眼前这男人,四海为家,凭本事过活。
只是她的医术,必然比不上对方的剑术实用,可能要走的更艰难些。
田恒没有作答。别看这女人平素沉稳老练,到了这时,就显得不经事了。游巫当然有,楚国尤多,但个个都是男子。她一个连楚语都不通的女子,凭什么去做游巫?
但是那女子的眼睛是亮的。不似那些深宅之中,围着夫君打转的姬妾,即明又亮,没有丝毫阴霾。
这清澈,他并不想打破。
过了片刻,田恒哼了一声:“那就多学几国言语吧。”
楚子苓不由苦笑。这年头的发音,可比后世复杂多了,她语言天赋要是能再强点就好了。看来行医的事情,还要多加准备才行。
车子晃晃悠悠,没过多久,就回到了郑府。看着那熟悉的院墙,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这才小半个月时间,郑府对她的意义就有了些不同。
然而她以为的“平安归来”,却在郑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公孙,还是少用些饭吧。喘疾方愈,可不能留下病根。”坐在夫君身旁,密姬柔声劝道。
都一天了,公孙还没吃什么东西呢。听下人说,昨夜又半宿没睡,这样折腾,岂不又要生出病来?
看着案上满满珍馐,郑黑肱却生不出半丝胃口。他派去打探的人,都被许府打发了回来,对方亦没有放人的意思。也不知巫苓在许府过的如何?心有牵挂,如何下咽?
正想挥袖让密姬退下,外面跌跌撞撞跑来个亲随:“公孙!大巫回来了!”
“什么?”郑黑肱豁然起身,连履都未穿,大步跑了出去。巫苓竟然回来了!她果真还是愿回来的!
眼见公孙赤足奔了出去,密姬手中竹箪跌落在地,白白米粒,洒了满地。
“巫苓!”等郑黑肱真正出院相迎时,已穿上了从人奉上的鞋履,总算全了体面。不过满脸喜色,遮也遮挡不住。
“公孙,这两日可还安好?”见病人这么高兴,楚子苓也微笑致意。有人关心的感觉,总是不坏。
“好!好!”郑黑肱激动的连说两遍,突然又想起什么,急道,“巫苓呢?可受了委屈?”
“许大夫和善,我在许府过得不差。”楚子苓说“大夫”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现在这时代,“大夫”真是官职,可不是医生的代称。
她说的漫不经心,郑黑肱却感动的泪都快流下来了。许偃如此礼遇,她仍愿归来,岂不是真心待他?又有几个女子,能如她一般,不计较自家质子身份?
“巫苓……”
郑黑肱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石淳大步走来:“回来就好!能得右御高看,实乃幸事,吾等还以为大巫要另谋高就了。”
说着,石淳还瞪了郑黑肱一眼。也是怕自家公孙说出什么荒唐话,他才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身为公孙,哪有出门恭迎巫者的道理?公孙真是见到这女子就昏头!
石淳说的热情,楚子苓听到“大巫”二字,心头却一沉,淡淡道:“公孙病还未好,岂能轻易离去?”
这话听在两人耳中,又有不同。郑黑肱觉得备受看重,愈发欣喜。而石淳微微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巫苓还真有离去的打算?
楚子苓没有在这问题上深究,进了门,就先告罪返回西厢。这两日在许家不愁吃用,但是身边少了个人,总觉别扭。
“女郎!奴就知你会回来!”隔着老远,蒹葭就一路小跑扑了过来,喜的眉梢都快飞上天了。
“哦?怎么猜到的?”楚子苓忍不住也笑了,像安抚小朋友一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女郎采的药都还在家呢!而且楚人有什么好的?定不如奴!”蒹葭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一副郑人就是好的模样。
身后田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巫苓以后要去哪儿,可不能带这傻婢。”
“田郎可恶!”涉及打心底喜爱的女郎,就算最近有些犯痴,蒹葭也嗔怪的叫了出了。
田恒摆摆手,也不答话,大摇大摆的回了屋里。在熟悉的房间坐下,又有熟悉的聒噪叽叽喳喳陪伴,楚子苓也觉舒了口气,微微伸展脊背。以后的路不知要怎么走,但是现在,她不介意在这里多留几日。
且不说西厢的欢闹,密姬跌跌撞撞回到屋中,一下便瘫倒榻上。
伯弥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归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突然惊叫一身:“阿姊,你裙上有血!”
密姬傻愣愣的低头,就见裙摆已经污了大片。脑中眩晕更盛,她顿时连坐都坐不住了。
“不,不会是小产吧……”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伯弥只觉话都说不利落了,突然起身,“我,我去禀报公孙……”
“不!”密姬一把拉住了她,“不是小产,是月事。吾……不是小产……”
她的声音哽咽,呜呜哭了起来。怎么可能小产?公孙又是生病,又是变心,已经三月未与自己同寝了,若是让公孙疑她不贞,哪还有命在?
伯弥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公孙久病,说不定真有段时间未曾亲近姬妾了,赶忙跪下劝道:“既是月事,阿姊可要好生修养。快换个布带,睡上一觉……”
“吾如何睡得着?那巫苓又回来了……”密姬只觉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上更衣?
伯弥也是一惊,那贱婢居然回来了?密姬又来了月事,岂不更难拢住公孙?
咬了咬牙,伯弥低声道:“那阿姊更当养好身体!巫苓都去给楚国大夫诊病了,别人还不知她术法高明吗?说不定只是回来两日,以后还要高攀呢……”
这话说的密姬一怔,哭声稍停。
伯弥见状,更是力劝:“阿姊当快快养好身体,莫要因小失大!”
有了这番劝说,密姬咬了咬牙,起身更衣。伯弥这才松了口气,继而又捏紧了拳头。这可是楚国啊,她不想被送去为奴为婢,定要攀上公孙才行……
第十七章
楚子苓的归来,对于郑府诸人而言,可能只是微澜。然而对于郢都中其他卿士,却是个不得了的消息。经由小道,郑国质子府上有一位能治喘疾,又能驱鬼魅的神巫的消息,瞬时传了出去。
对于那些家大业大,有私巫供奉的大族而言,这消息还不算什么。但对供不起私巫,只能请游巫的下层官吏而言,可就让人心动了。且这还是个女子,比寻常巫者更适合行走内宅。
第二日,就有人求上门来,想请神巫给自家内眷瞧病。
“监马尹府上执事求拜?”听到门人禀报,石淳吃了一惊。
他昨日还发愁不已,生怕这巫苓跟田恒一般,是个养不熟的。万一哪日待得烦了,就要甩袖而去。未曾想只是去了许府一趟,竟然就传出了名声,引得人登门。
这可是好事啊!
巫苓如今身在郑府,是他家公孙请来的巫者。若是能让卿士相求,岂不落下了人情好处?公孙在楚地这么久,也没结交多少权贵,如今靠着个巫医,倒是有了几分起色。而巫苓术法着实不弱,若是再治好几个,更要锦上添花。哪怕有朝一日,她要另攀高门,这些好处,总也是留下的。
况且,她若名声大噪,公孙那些非分之想,怕也要淡上不少。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想明白了关窍,他立刻笑容堆面,出门迎客。而那巫苓听闻有人求诊,也不推举,大大方方应了下来,随人前去。一扫前几日的颓唐,石淳精神大振,只觉事有可为!
若是公孙能再摆出些重贤好客的姿态,还怕比不过那宋国质子吗?
※※※
“终于盼来许仲登门,吾幸甚也。”没料到老友来访,公子罢含笑迎上。
“也是家中有事。”许偃笑着向对方行礼,两人沿着堂涂小道三揖三让,全了礼数,方才入正堂坐定。
“听闻君上近日沉迷“绕梁”,已几日未朝。可有此事?”最近忙于家事,许偃并未入宫,故而也是刚刚听闻这消息。
楚王好琴,宋国质子华元便献上了一把好琴,名曰“绕梁”。得“绕梁”后,楚王爱不释手,日日在渚宫弹奏,连政事都不顾了。如此大事,他们这些贤君子,怎能不挂在心上?
公子罢却摆了摆手:“许仲知之晚矣。小君昨日劝谏,言‘昔桀好妺喜之瑟而亡其身,纣好靡靡之音而丧其国,今君绕梁是乐,七日弗朝,君乐亡身丧国乎。’听闻此言,君父便以铁锤琴,将其毁之。”
绕梁可是名琴,鼓之,其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竟然就这么砸了?许偃惊诧异常,又大为感慨:“小君贤哉!”
王妃樊姬确是难得一见的贤妇,然则公子罢面上显出羞意:“那华元献琴,也是经吾指点,实在愧不如人。”
许偃倒不怎么意外。华元入质后,频频与诸公子、卿士相交。其人长袖善舞,又圆滑豪迈,交游很是广泛,能从公子罢嘴里问出君上喜好,也不奇怪。
许偃笑笑,转过了话题:“说起质子,吾家阿惟能痊愈,也多亏郑国公孙家中的巫医。此姝术法精深,手段莫测,只花三日功夫,就让吾儿恢复如初。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公子罢眼底显出讶色:“真有此事?小君子是何症状?”
“鬼神侵体。”许偃低声道。
公子罢的面色顿时凝重起来:“可是失心之症?”
“并非,只是小儿痫狂。”许偃解释道。
听闻此言,公子罢眸子顿时一黯,又觉不对,赶忙补救:“能治愈便好……”
只可惜,他话中喜意不多,说得勉强。
许偃跟公子罢相交十余年,哪能不知他的心思,轻声道:“吾今日来,正是为此事。吾儿虽不是失心之症,但这奇症,巫苓未必不能治。”
公子罢却叹了口气:“都三年了,找过不知多少巫者,阿元也未见好转。那名声大噪的巫汤,也只是能让她安静数日而已。怕是无望了……”
许偃却道:“正因是巫汤看过,吾才来寻你。那巫汤可没治好公孙黑肱的喘疾,巫苓却手到病除,如今又治好了鬼神侵体。季芈的病,说不定也能治愈。”
他们两人说的,正是公子罢的小女儿芈元。此女自小伶俐可人,深受公子罢宠爱,谁料前岁突然患上失心之症,神志昏昏,胡言乱语,整日呆坐房中,犹如痴儿,有时又狂躁不堪,伤人害命。这等病症,自然要求巫问药,可是不论宫中神巫,还是民间游巫,都无法化解。巫汤可能是最灵验的一个了,也只有他施法用药,能让芈元安宁数日,不显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