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捂脸大笑
时间:2018-07-05 08:39:15

  “什么?!”许偃大吃一惊。这些日他听田恒劝说,投靠王妃,近来果真备受重用,因而更看重此人。但是入宫救人?怕不是救,而是劫吧?楚宫何其森严,岂能如此?!
  “大王怕是命不久矣,何不再等几日?”许偃当然不愿冒此风险。
  谁料田恒双膝一曲,竟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有人要害巫苓,受人恩惠,怎能不救?还望许子看在小君子面上,施以援手。”
  说着,他俯身在地,行稽首大礼。
  八尺男儿跪于尘埃,唬的许偃连忙去扶,却扶不起那千金之躯。许偃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动容。田恒肯为救命恩人舍命,难道自己就不如这大汉吗?他那爱子,何尝不是因巫苓而活!
  长叹一声,许偃道:“也许能从宫中救出巫苓,但出宫之后,又要如何?君上病重,若真闹出动静,王后必勃然大怒,发兵搜寻,怕是不易躲过……”
  郢都才多大地方?况且人多口杂,万一走漏风声,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田恒却道:“楚王崩,必告天下。何不找他国质子,趁此机会携巫苓出逃?”
  许偃讶然:“你想找郑公孙?”
  “那人不成。”田恒断然否决,且不说郑公孙性情弱软,只巫苓出逃一事,郑府必会成为众矢之的。郑公孙能不能离开楚国,还是个问题。
  许偃显然也想到了此事,沉吟片刻,突然眼前一亮:“倒有一人可用。”
  田恒立刻道:“何人?”
  “宋大夫华元!”
  ※※※
  华元这两天一直困坐府中。楚王重病,人心惶惶,他担心的却不是楚国局势,而是自己不能趁此良机,离楚归宋。
  身为宋国右师,常年不在国中,难免大权旁落。而他在楚国虽然广结卿士,此刻愿替他进言的却没几个。诸公子都盯着王位,想要争一争权柄,谁又在乎他一个宋国质子?
  要走谁的门路呢?正发着愁,从人突然通禀,王子罢登门拜访。
  华元不由吃了一惊,王子罢跟他无甚交际,怎会突然登门?
  不便多想,华元赶忙起身,来到堂涂相迎。好一通恭维谦让,才把贵客迎入正堂。
  落座之后,王子罢肃然道:“今日冒然登门,实在唐突,只是有一事想问右师。”
  华元笑道:“王子何处此言,若有鄙人能效劳之处,尽管吩咐。”
  王子罢似是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这事倒跟右师有些关系,不知右师可想归宋?”
  想!怎么不想?!华元面上却露出哀伤神色:“大王如今病重,吾也想尽快告知寡君。只是此刻离楚,不知是否妥当?”
  王子罢轻叹一声:“有何不妥。君父终是年迈,怕也是天命所限。把告丧之事托付右师,实是应有之义。”
  王子罢终归是庶子,父亲若死,对他也是未必是好事。不过小君贤良,又有诸公子虎视眈眈,新王登基,应当不会寻他们麻烦。也正因此,才让他有勇气接下许偃拜托之事。
  华元何等人也,只听这些,就知王子罢必有所求,否则哪会帮他进言?立刻笑道:“若得王子相助,吾必感恩戴德!”
  王子罢摆手:“何须如此?只是吾身边有一人,想托右师带离楚国。”
  竟然是带人离开,华元讶然:“敢问是哪家卿士?”
  难不成是楚王将死,有人要出奔?
  王子罢摇头:“非卿士,不过一巫医尔。”
  这下华元更惊讶了,区区巫医,何劳王子罢亲临,还助他离楚?等等,突然想到了一事,华元低声道:“可是救了季芈的神巫?”
  王子罢看他一眼,不说是,也不说否,只道:“可能劳烦右师?”
  华元心中实在感慨万千,当初是他让公子侧把那巫医送到宫中,现在王子罢又亲自登门,求他把人带离楚国。若无当日,何来此时?
  不过他的神色极为严肃,颔首道:“区区小事,岂敢不从。”
  如今他已要归国了,带一个巫医又有什么关系?管她来自哪里,又做了什么,只要回到宋国,自己便是六卿之长,只在宋公之下,旁人能奈他何?
  听华元应下,王子罢不由松了口气:“过些天会有人送她前来,还请右师勿让旁人知晓。”
  “王子放心,吾定小心行事。”华元答的爽利。
  王子罢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想那巫苓治好了阿元,如今阿元已经能说能笑,再也不复往日疯癫模样。这样的恩情,他可不会忘了。能帮这一把,自然也是好的。
  又闲聊几句,王子罢便匆匆告辞,还有不少首尾,要细细处理。
  ※※※
  屈巫虽然早早来到内宫,但独自觐见王妃时,日以西斜。实在是群臣众议,脱不得身。许是忧心大王病情,樊姬面色极差,不住揉着额角,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屈巫可不管这些,见过礼后,张口便道:“下臣敢问小君,可想过大王身后之事?”
  樊姬猛地抬头,双眼泛红,却一字也吐不出。是啊,所有人都看出了,大王挺不住了。只是谁也不愿提起此事,全都虚与委蛇,还不知肚里想些什么。而屈巫不同,短短一句,便切中要害。大王身后,她们母子当如何自处?
  深深吸了一口气,樊姬勉强平复心绪,开口道:“子灵可有高见?”
  “当缔盟,当伐国,示威天下。”屈巫说的干脆。
  樊姬闻言,不由皱眉,大王刚死,怎地就要发兵?然而她非寻常妇人,只一思索,便明白了屈巫话中深意。唯有发兵攻打他国,才能牵制掌兵的诸公子,使其无法谋夺王位。这倒是跟自己的谋划不约而同。楚国内乱频频,若不牵制,恐生祸患。
  眉眼稍稍舒展,樊姬问道:“敢问当交谁人,当伐何国?”
  屈巫正色道:“自是联齐伐鲁!”
  樊姬不由讶道:“鲁使不是欲乞师伐齐吗?”
  “鲁近而齐远,欲伐齐必要借道,受制于人。且齐强,又与晋恶,若是伐齐,岂不让晋侯得了便宜?唯有伐鲁,才能成楚之霸业!”屈巫侃侃而谈,一番话掷地有声。
  樊姬的不由轻叩指尖,片刻后才道:“可攻鲁,卫?”
  “然。”屈巫在心底暗赞,王妃果真机敏,卫、鲁皆与晋亲善,趁机攻伐,才是上上之选。
  再怎么熟悉朝政,这等谋国之策,仍旧是樊姬无法做出的。此刻听了屈巫所言,心中竟有了些底气,不再那么慌乱。
  长叹一声,她道:“亏得有子灵献策。”
  屈巫唇角微敛,姿态谦逊:“愿为小君分忧。”
  樊姬又叹:“谁料大王会病重至此……”
  屈巫也跟着道:“众巫皆不能治,怕是天命。唯有送大王魂魄,安居幽都。”
  这也是身后事里最重要的一点,樊姬颔首:“亏得瞳师生出了巫子,若非如此,予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了巫子,才能让巫瞳随殉,让这支血脉不至于中断。也许突如其来的巫子,正是天意兆示。
  屈巫闻言也道:“多亏子反进献巫苓,才让瞳师保住血脉,实乃天意。”
  樊姬眉头一皱,“巫苓”?怎么会突然提及她?她跟巫瞳的血脉又有何干系?
  屈巫见她神情不对,讶然问道:“不正是巫苓援手,才让那难产的巫婢诞下巫子?小君不知此事?”
  樊姬的面色变了,她不知此事!
  屈巫却道:“未曾想巫苓术法如此高妙,若是能为大王诊病就好了。”
  是啊,失心、难产都能救回来,巫苓术法该是何其惊人。可是她没有替大王诊病,一次也无。全赖巫瞳三番四次进言劝阻。
  樊姬的手掌缓缓握起,唇边露出冷笑:“生前不能用那刺鬼之术,身后却未必不能。大王归幽都,多一人伺候也好。”
  她竟信了巫瞳!如此欺瞒,莫不是两人早生奸情,巫瞳想救她一命?
  她竟信了巫瞳!!
  见她如此,屈巫似猜到了什么,却未曾多言,恭恭敬敬的请辞告退。
  待人离开了大殿,樊姬立刻道:“派一队人,围了巫瞳住所。若是王崩,杀院中人殉之!”
  巫瞳不过是大王奴婢,也敢如此欺主!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护住那女子!
  缓步走出大殿,屈巫唇边才浮起浅笑。宫中又岂有私密可言?想查的,总是能查到。要怪,就怪巫瞳自己太心切了吧。
  如此一来,后患全无。
  他重新迈开了脚步,组佩轻摇,不声不响,亦如端方君子。
 
 
第41章 
  当杂乱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几个带甲兵士闯进来时,楚子苓仍坐在靠窗的矮榻旁,屋中空空荡荡,一片冷寂。
  见屋内景象,领头的宫卫不由皱起眉头:“怎地就你一个?伺候的仆妇呢?”
  楚子苓望向这些来意不善的兵士,片刻后才道:“那些都是借来的,已还了去。”
  听到这话,那人勃然大怒,却也不敢直接冒犯巫者,只恨恨道:“来人,给吾看好这里,莫让闲杂人等出入!”
  一声令下,立刻有几名兵士持矛守住了院门,把小院看得牢笼一般。事到如今,楚子苓又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幸亏她让蒹葭等人先走了,只盼田恒能安抚住那傻丫头,若能开恩照顾一二,就更好了。
  这一趟旅行,是不是到此就要终止了呢?楚子苓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恐惧和焦虑已经远去,反而生出些淡淡解脱。也许她本就不适合这个世界,不过是误闯一场,或黄粱一梦。若真的死去,她的尸体究竟是会留在这里,还是回到那滚滚汉江中呢?
  灵九簪握在掌心,仍旧坚硬冰冷,犹如她那颗渐渐冷下去的心。
  ※※※
  “车已安排妥当。你可自偏门入宫,沿仆从行走的狭道,直入巫舍。接了大巫,藏在隔板下,出宫后立刻送往华元处,切不可节外生枝!”许偃交代的异常仔细,这可是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许子大恩,田某没齿不忘!”田恒躬身相谢。这次亏得许偃居中转圜,才能有机会救出巫苓的一线生机。
  “田壮士何出此言,吾也不过是为报大巫恩德。”许偃一笑,“只是宫中不比别处,万事小心为上。”
  田恒肃然拱手,转身而去。谁料到了车驾停靠的地方,却见个窈窕身影,等在那儿。
  “田郎来了!”蒹葭面上露出喜色,“带奴去吧!奴为你引路!”
  田恒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哪有你的事儿,快闪开!”
  蒹葭却丝毫不让:“只个男子,行走宫中岂不奇怪?带上奴吧,奴定不添乱!”
  她倒是会抓关键。田恒自知身材高大健硕,又蓄虬须,单独走在宫中,确实不太像是个杂役。但是带上这小婢就不同了,完全可扮作随从模样,出入自然更为方便。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若是这傻婢忙中出错,可是会误了大事。
  犹豫半晌,田恒才道:“带你也可,但绝不能大呼小叫,惊慌失色。若是惹来旁人怀疑,你家女郎定死无葬身之地!”
  蒹葭用力点了点头:“奴晓得!奴不怕!奴答应过女郎,要尽快回去救她!”
  那双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勇气,就如初生的牛犊。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田恒心下一横,唤蒹葭登车,一同向楚宫驶去。
  ※※※
  “瞳师,大事不好,巫子被王后接走了!”仆童急的面色发白,小心凑到巫瞳耳畔,压低声音道。
  巫瞳没有蒙眼,那双蓝瞳就像萤虫,直视前方。宽大的床榻边,咒祝声声,烟雾缭绕,犹若黄泉幽都。躺在榻上的人,面上青黑,头颅胀大,呼吸几不可闻,似也踏上了鬼路,让人不寒而栗。
  像是僵住一般,过了许久,巫瞳才道:“巫婢呢?”
  “被宫卫拿下,似要生殉。”那仆童声音哽咽,如颤抖烛炎,“连院外都站了兵士……”
  巫瞳忽地扭过了脸:“院外?”
  巫苓还未搬出去。王妃这几日天天操劳政务,哪有时间管个巫医。没她的命令,巫苓哪里都不能去。
  现在,她怕也只有一个“去处”了。
  为何要带走巫子,拿下巫婢,围住小院?只有一个原因,王妃定是发现了那事。
  巫子难产,他竟没有剖腹取子,而是让巫苓救了那母子二人。他骗了王妃,还阻巫苓为大王诊病。
  王妃岂会饶他?
  是他,连累了巫苓。
  手掌微微颤抖了起来,巫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懊悔。悔得五脏翻腾,肝肠寸断。他该让她随那些婢子一起走的,哪怕担上干系,哪怕即刻身殒,也该让她走的。那女子就不该待在楚宫,不该待在这污浊昏暗,不见天日的鬼域。他没能让她逃出去……
  “大王!”
  一声凄厉嚎哭,在大殿中回响,下一刻,无数哭声响起。在震耳欲聋的哭号中,巫瞳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瞳师!”那仆童牙关咯咯,追上一步,“小君有令,擅离寝宫者斩……”
  巫瞳却轻轻问道:“吾还能活吗?”
  那仆童顿时哑口。当然不能。瞳师乃鬼仆,王死则殉,魂引幽都。况且巫子都已诞生,哪有不殉之理?可是王死了啊,他不该留下了,陪伴左右吗?
  巫瞳却不多言,转身就走。他当然要走,他要回那小院,想尽办法,救出巫苓……宛如被鬼物附身,他踏出了大殿,在那刺目的日光中迈开脚步。
  ※※※
  因有通行信物,入宫并不很难。下了车后,田恒抬着个大大藤箱,由蒹葭引路,向巫舍而去。这箱笼是事先准备的,巫苓可钻入箱中,由他抬上牛车,藏身车厢隔板之下。不过也正因抬着如此笨重的大箱,垂头勾肩,让他更像个帮小婢送货的随从。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竟看不出什么破绽。
  虽然举止看起来稍显笨拙,但田恒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注意着身边动静。前方那纤长肩背绷的死紧,却也只有今次而已。田恒也不由在心中暗叹,这小婢比预料的还胆大,虽有些许紧张,但步态神色都无异样,称得上自如。有她在前面跟着,吸引的目光绝不会很多,倒是比独来更加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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