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方不说,他没有开口追问,只是坐在一旁。过了半晌,楚子苓突然问道:“诸国都用人牲吗?”
那一瞬间,田恒竟觉得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然而下一刻,他心中又是怅然,看来子苓在宋国大祭上,见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东西。
放缓了声音,他答道:“祭祀有太牢少牢,诸国多用三牲,唯有宋国喜人牲。”
人牲的确少了,除了出战、盟誓、贺胜,在诸国不算常见。但是宋国不同他国,大祭上怎会少了人牲?
太牢是牛羊猪三牲,少牢是羊猪两牲,这等级之分,倒是让不少奴隶逃过了必死的命运。然而楚子苓的脸色没有好多少,又低低问了句:“那人殉呢?齐国可有?”
田恒沉默片刻:“非止人殉,齐人还尚从死。君王故去,便有大臣自裁相随。”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头:“为何……”
为何会允许这样的行为?良臣自杀,国何以续?!
田恒却笑了:“如此忠君,其后人自会有封赏。”
其实不止是为了后代,齐国多篡位夺权之争,那些臣子自裁,有些不过是为了逃过继任新君的责罚。既然都是死,何不死的更有用些?
楚子苓却没想到:“那诸国人殉……”
“不胜数也。”田恒给出了答案。这不是楚国一地的习惯,而是所有诸侯国的惯例,非但诸侯身死会有人殉葬,普通卿士也多用仆从殉之。
他的神色肃然起了来:“此乃祖训,切不可胡言搅扰。”
他知道子苓是个心软的人,心软到不像个巫者。若非如此,她不会记着那小婢,记得夜夜失眠,不得安寝。更不会为了一个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奴隶,变得如此失魂落魄。然而这份软弱,并不让他厌恶,相反,他想多护着她一些,让她不必被这不同旁人的仁心,惹上祸端。
殉葬乃是生死大礼,是无数卿士,无数巫者遵从的法理,根本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念头,就消失不见。
楚子苓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本该知道的。莫说春秋战国,就算到了明代,天子驾崩也会令嫔妃随殉。所有的阶级和王权,都是由血淋淋的人命堆积而成。她早该认命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安全的生存下去。她该适应这个社会……
“你随我来。”突然,田恒站起身,对她说道。
楚子苓木然的站了起来,跟在田恒身后,出了房间。他们并没有走向前院,而是闯过几道院墙,到了一处棚屋。
粪便的臭味随风飘来,还有草料和牲口的味道。绕过棚屋,楚子苓有些惊讶的看着前方,那是头牛,田恒带她来看这个?
“那目盲的老汉能视物了。这牛是前两天才送来的。”田恒开口道。
看着那慢吞吞咀嚼着草料的黄牛,楚子苓呆了半晌,扭头回望。
“诸侯卿士殉祭,是为神明。而国人奉牛,就是把你视作神明。旁人只能杀殉,你却可起死回生。”田恒不紧不慢回答了她的疑问。
这头牛,就是她行医救人的明证。楚子苓眼眶骤然一热,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牛身边,把手搭在了它巨大的头颅上。
如此的健壮,鲜活,犹如那些被她挽救的生命。
“可要杀了献祭?”身后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楚子苓也笑了,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留着吧,留着就好。”
她是个医生,她还想救人,救更多条性命。
第57章
“我想找些人,帮我寻药。”再次回到屋中,坐在田恒身边,楚子苓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想要在宫外行医,就必须有药,种类繁多的药材,这不是靠她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况且针灸对于很多病症是有奇效,但是相对,也需要药物作为辅助。没有足够的药材,不论是宫外还是宫内,看病都束手束脚。
既然要做一个“巫医”,要在宋国立足扬名,她的“术法”就必须比别人灵验数倍。而药材储备,是一切的基础。
只是,找谁来完成这些?
田恒挑了挑眉:“你所需的药,是用来治病的?”
“不止是治病,还要做成膏、丸,在坊间贩卖。”楚子苓已经想清楚了,既然宋都的集市已经有卖药酒了,她也可以尝试做些成品药,比如跌打类的膏药或是驱虫用的丸剂。如此一来,非但受益的人群会增加,还能进一步扩大名望。
明白了她的用意,田恒道:“若是如此,平日需用的药,可以托右师派人去找。至于要卖的……”他顿了顿,终是道,“林止那边,倒是可以寻个门路。若是此人有甚不妥,右师也会查个清楚。”
这是个极为稳妥的建议。现在华元已经跟她绑在一起,把寻药一事交给华元,反而比旁人要可靠许多,也算交个把柄给那人,让他以为自己下定了决心投靠。至于卖药,涉及钱财进项,是存了些私心的,自己寻个商家贩卖,华元怕也不好直接动手干涉。反正成药也辨不出其中的药材和相应剂量,不怕泄漏方子,交给林止倒是更稳妥一些。而这一举动,华元必会知晓,估计也要私下探一探林止的底细,要是不妥,他岂会置之不理?
郑重点了点头,楚子苓道:“就按无咎的意思来吧。”
看着那又恢复了往日神采的女子,田恒心头微松,旋即又在心底轻哼一声,可惜他不懂货殖,否则哪会让那小子凑上前来!
谈妥下一步的计划,楚子苓也不逗留,再次登车准备回宫。站在车旁,田恒突然道:“若遇难事,记得回来寻我,切勿藏在心底。”
那人的神情严肃,语气坚定,似能帮她破开一切险阻。楚子苓楞了一下,轻声道:“我记下了。”
她并非孤身一人,她身边,还有人陪伴。
回到宫中,一切重新变得安定下来。鱼大夫的病整整耗去了十日,才算彻底治愈。摆脱了病痛折磨,自是让鱼苕感恩戴德,非但给了楚子苓大量诊金供奉,阿杏那边也带回了好消息。看来华元拉拢鱼氏的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
而又一例怪病的治愈,也让宫外那小小私宅,门庭若市。对于那些可能存在的诡计,华元倒是想出了个妙法……
今日又是大巫给国人诊病的时日,向氏派来的探子,照例混在人群之中,探头观望。上次出师不利,非但没能坏了那楚巫的名头,反倒让她声名大噪,家主勃然大怒,很是责罚了一批人。因而这次,他们再也不敢草率行事,也花了不少心思准备对策,谁料一大早,小小巷口就被人潮堵住,挤得水泄不通。
国人不乏好事之辈,一个月时间,足以把“复明”之事传的神乎其神。这次都不用他们特地来找,院外已经围了不少病患。其中有轻有重,个个神色焦急。
那守门的大汉只看一眼,就选了一家人入院。探子不由上前,小心问道:“进去的那个,生的什么病?可也是盲的?为何这么多人,单选了他家?”
对面闲汉嗤之以鼻:“汝以为大巫就是治眼的吗?那家妇人昨日产子后昏迷不醒,家人抬着过来的。这种急病,谁会争抢?”
“产后昏厥?”那探子咋舌,“这等人也敢救,莫不是能从黄泉路上夺回命来?”
就是他们找奇症,也不会找这样的啊。治不好不出奇,治得好才活见鬼了。
“谁知道呢?”那闲汉也是紧盯大门,心急火燎,简直跟自家有人生病一般。
然而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当大多数人都以为无药可医时,那家人竟然又抬着门板,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老妇人边走边哭,简直泣不成声。
“可是没救了?”身边人问道。
那老妇人猛地抬头,啐了他一脸:“谁说没救的?!若不是神巫,吾家二娘哪能转醒!”
“醒了!”“真醒了?”“不是说没救了吗?”
几乎同时,无数人开口,声音乱七八糟响成一团。
那妇人哼了一声:“吾儿这就回家,牵羊奉巫!”
说完,她不再搭理旁人,跟在家人身边,挤出了人群。
“又挑人了!快看!又挑人了!”院门大开,人群再次喧哗起来。
见那大汉又挑中一家,立刻有人叫到:“是个娃娃!说不思饭食,面黄肌瘦。这是痨鬼俯身吧?”
这次又要多久?那探子只觉手心冒汗,又是畏惧,又是焦急。这大巫难不成什么病都能治?右师从何处找了这等人物……
谁料刚进去半刻钟,院门就又打开。就见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孩儿,还是一副虚弱模样。
这是没治好吗?探子不由一喜。
旁边已经有人问道:“大巫如何说?恶鬼驱了吗?”
抱着孩童的汉子,倒也有些犹豫,只是道:“已经施法,还喝了汤药,说是毒虫入腹,排出即可。”
“那排出来了吗?”肚中有虫,谁听了不怕,立刻有人问道。
“尚未……”那人犹豫片刻,却道,“不过吾信大巫!”
说着,他抱着小儿自顾回家,竟有不少人跟了上去,想去看个热闹。探子嗤了一声,也不去追。他们消息灵通,自然知晓大巫治过不少兵士的腹中之虫,这点小技,又算什么?
最后一个,似乎没什么急症,倒是选了个富家老者,据说是腰痛难忍,不能起身。这样的病症,总不会一刻见效了吧?
谁料只等了一个时辰,那老者就扶着腰,自己走出了院门,面上笑容,怕是老远都能看到。
嘶了一声,那探子不敢久留,匆匆退了出去。这到底是右师找来的“病患”,还是楚巫真能祛除百病?若真有此神术,家主倒是不能轻易得罪了。
关了院门,田恒长长舒了口气。这次华元着实帮了大忙,倒不是他寻人冒充病患,而是事先遣人守在院外,摸清了登门的病人都是何症状,告知子苓,让她选出急症和容易治疗之人。如此一来,旁人想要浑水摸鱼,就不那么容易了。
然而走进屋中,就见子苓坐在窗边,出神的望着远处蓝天,面上的表情,可不似欢喜。
田恒叹了一声,在她面前坐下:“等药配齐了,想治谁都可。”
楚子苓回过了神,笑了笑:“无妨,毕竟是右师安排。”
她的笑容中,并无多少欢喜之意。田恒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怕也正因此,才愈发急着想寻到药材。那华元倒也干脆,开始派人找寻,不知多久才能满足子苓所需。
“我已找过林止,下午一同去坊市转转吧。”这事没法细劝,田恒转开了话题。
楚子苓眼中顿时多了些光彩,又迟疑道:“戴纱帽外出,会不会惹人瞩目?”
春秋并无男女大防,女子不论是外出游玩还是在街上闲逛,都不会遮住面孔。若是穿一身巫服在家,戴个纱帽还算营造神秘气氛,外出如此打扮,反倒惹眼了。
田恒想了想要:“不如换身打扮,偷偷出门?”
现在宋国局势动荡,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子苓,冒然去坊市闲逛,确实不太妥当。不如就做寻常贵女模样,更方便些。
楚子苓听了眼神一亮:“你少待片刻。”
说着,她就回到屋中。田恒倒也不急,边等边琢磨要怎么出门。从偏门走,应当没多少人注意,早去早回即可。
过了半刻钟,就听内间脚步响动,田恒抬头一看,讶道:“怎么这幅打扮?!”
那可不是贵女装束,而是普通奴婢打扮,荆钗布裙,原本白皙的皮肤,还不知涂了什么,成了蜡黄色泽,整个人都黯淡下来,丝毫不会引人注意。
楚子苓笑道:“不是说偷偷出门吗?执事去坊间,带个奴婢不是理所应当?”
田恒不由失笑,哪有女子不喜华服美饰,反倒要扮丑的?然而又想到了什么,他精神突然一振:“如此也好!”
这次出门,可是要寻林止那小子的。子苓这幅模样,岂不正好?
立刻来了精神,田恒吩咐下去,就说大巫施法过后要好生休息,让阿杏等一众仆妇们在家看着。自己则趁人不备,带着楚子苓溜出了小院,两人也不驾车,就这么一路向坊间行去。
第58章
小院距离坊市并不算远,只隔着两道街。走了半刻钟,就到了地方,田恒不由放慢了脚步,对身边人道:“跟紧些,等会莫出声,别让林止认出你来。”
楚子苓应了声,微微垂首,紧跟在田恒身后,走进了坊市。
也许是刚刚过完年的缘故,街上的商贩并不很多,坊间看起来有些冷情,摆出的货品倒是驳杂,非但有陶器、丝麻、鞋履,还有不少日用杂物。店家们看到路人身影,就会着力叫卖,宋音此起彼伏,倒是平添几分热闹了。
这动静,让楚子苓忍不住偷眼观瞧。与其说是商业街,这里倒更像一个大型集市,并无太多规划,更没有多少固定的房屋,鳞次栉比的小摊挤满两侧,连道路都狭窄了许多。
许是看到了她张望的目光,田恒道:“这里都是杂货,粮坊还在前面,过去便好些了。”
“林郎的铺子大吗?”楚子苓低声问道。
田恒哼了一声:“看着还成吧。”
然而到了地方,楚子苓就发现这个“还成”纯属玩笑。林止的商铺就在粮坊街口,占地很是不小,成山的粮食堆在路边,五谷具备,很是有些规模。
田恒收敛表情,对外面仆役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就见林止快步走了出来:“执事怎地不通告一声,有失远迎啊。”
那人语带欢喜,目光只在楚子苓身上扫了一下,就放回田恒身上,愈发显得殷切几分。
田恒道:“大巫今日出宫,有些吩咐。”
他的态度颇有些倨傲,林止倒是不怪,笑道:“大巫吩咐,何须执事亲来?当是小弟登门拜访才是。”
“家中人多口杂,况且我也要来坊间看看。”田恒答的干脆。
林止立刻道:“既然如此,还请执事入内少坐。”
田恒也不推脱,带着楚子苓一同走入院中。在正堂坐下,待仆妇奉上浆水,林止便开口问道:“执事此来,可是为了上次所说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