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杏有些发懵:“腮下肿胀?可如今日看诊的鳞氏小君子之病?”
“正是!我就怕为瘟鬼作乱,不得不防。”楚子苓答道。
阿杏面上立刻变色,瘟鬼岂是开玩笑的?若是重了,十室九空都有可能!这事当让右师知晓!
见阿杏匆匆离去,楚子苓也松了口气。通知田恒还是其次,华元要是知道了此事,怕也会上心。防止传染病向来需要上下齐心,也唯有右师、宋公这样的权贵重视起来,才有效果。
只看病情是否真的传开了。
第二日,两边都没动静,也没有患者继续登门。第三日,亦如昨日。直到第四天,田恒那边传来了消息,周遭有十几户家中孩儿同时出现了类似症状。
这是到了高速传播期了!那些高门士人怎会毫无反应?
“阿杏,朝中大夫家中,可有出现腮肿之症?”楚子苓不敢再拖,寻来阿杏问道。
阿杏迟疑了下,方才道:“奴婢问过了,这病似是豕首腮,家中巫医也能治好,并无大碍……”
看来这时代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痄腮的发病经验,那些贵族谁家请不来巫医,哪会重视?
只靠华元是不行了。楚子苓沉思片刻,突然起身,向着巫舍而去。
“楚女找吾?”巫祝还是那副木然神情,在楚子苓拒绝了上巳大祭后,并未表现出恼怒或不满的情绪,一如往日。
“大巫可知今日城中有痄腮之症?”楚子苓也不讳言,直接问道。
“吾知。”巫祝答的简练。
看来除了那个前来寻自己的贵妇,其他人多选了普通巫医祛病,难怪她那里见不到病患。
“那大巫可知此病救治之法?”楚子苓又问。
难得的,巫祝沉默了,痄腮大部分不治可愈,恐怕是巫医们心知肚明的秘密。至于那些治不好的,不过也是各安天命。但是楚女这么说,难道有治病之法?
见老妪不答,楚子苓正色道:“痄腮若是病重,多有男童伤及阴囊,女童腹痛难消,留下隐疾。惊厥颈强,心衰而亡的,怕也不少。吾倒几有个驱除瘟鬼,救治病人的法子。”
几个?巫祝长眉微挑:“楚女想换些什么?”
这样的法子不像两人交流的其他术法,是真能对症,且救人性命的。痄腮虽不是大病,但是看起来颇为可怖,腮颊肿胀,口流脓水,呕吐昏迷,得病的又多是幼童,故而求诊之人心急如焚。旁的卿士之子也就罢了,公子公孙若是病了,岂能不治?她身为官巫之首,自然知道其中奥妙。
这楚女会因此找上门来,必有所求。
然而楚子苓摇了摇头:“法术可交与大巫,吾只想出宫,为国人诊治。”
是的,不论是宫廷还是卿士家中的私巫,都是有脉络传承的,对于这种病心里多少有数。但是民间的巫者就未必了,若是遇到骗钱的神汉神婆,怕是病治不好,反而会感染更多孩童。这时代幼儿多营养匮乏,身体孱弱,疫病一来,不知多少无辜生命要受牵连。而对于流行病,哪怕只是传播一下防病意识,都是好的。
巫祝用那双浑浊的眸子盯了楚子苓良久,最终颔首:“楚女仁善,只为国人,吾怎会阻拦?”
楚子苓松了口气,这位大巫的允诺,才是此事关键所在。治病可是巫者的特权,若是她没有跟巫祝沟通,擅自传播药方,控制疫情,十有八九会动了一堆巫者的饭碗,引来可怕的打击报复。但是分享治病之法,让巫祝专心为上层治病,而她则行走在下层,性质就不一样了。到时巫祝非但不会动她,还会承情保护一二。这才能让她在乱流之中,护住自己。
当即,她俯身拜倒:“宋国万千幼童,应谢大巫。”
痄腮除了针灸之外,还能用艾,用药。楚子苓也不私藏,立刻把两种艾法,还有王不留行籽贴和赤豆蜜法都教给了巫祝。这些或是用“术”,或是用“药”,都能显出巫者的神通,必然更受贵族们的欢迎。至于更简单的法子,还是要用在庶人身上。
得了这些术法,巫祝很快就为楚子苓求得了出宫诊治的许可。宋公还颇为好奇:“大巫不是每日只能施法三次吗?若国人染病,如何治得过来?”
楚子苓恭敬道:“此乃瘟鬼横行,吾欲斋戒做法,驱除瘟鬼。故而这几日只能治豕腮一症,无法兼顾宫中。”
宋公恍然,不由叹道:“大巫有心了。往年痄腮横行时,皆有孩童身故,若是能救,寡人也愿在宫中斋戒献祭。”
这份心,就足以称道了。楚子苓立刻道:“君上仁德,必能令上苍降福。”
处理完诸事首尾,当夜,楚子苓就离开了宫廷,返回居所。
等在小院里的,不只有田恒,还有林止。已经知晓了楚子苓的打算,林止神情颇为忐忑,开口便问道:“大巫真要施法祛除瘟鬼?如今城中得痄腮的孩童怕有数百,如何诊治?”
他家中也有幼妹,哪会不惧这病?然而瘟病犹若野火,一旦蔓延就是成片,防不胜防。怎么遏制?难道设坛斩杀瘟鬼吗?
“既是风毒,便要避人,只要林郎按我所言,就有祛除瘟鬼的可能。”楚子苓神色郑重,答的更是肯定无比。
林止倒也没犹疑,点头应道:“但凭大巫吩咐。”
楚子苓不敢耽搁,立刻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仔仔细细交代完毕,送走了林止,身上的精气神似乎都为之一泄,楚子苓坐在了矮榻上,一时缓不过神。
一旁田恒看着那面色微白的女子,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担忧还是怜惜,只是问道:“此举真的有用?会不会生出祸患?”
楚子苓并未立刻回答,许久之后方道:“尽人事,听天命。”
她能做到,也只有这个了。
第65章
天刚蒙蒙亮,路上还未有行人,就听隐隐锣声自远处传来。
“铛!”
“瘟鬼出,速避道!”
“铛!”
“瘟鬼出,速避道!”
一声锣响后紧接着一声高喝,由远及近,在昏黄晨光中悠悠回荡,透着股让人畏惧的肃穆。这响动让不少人家都偷偷开了门缝,观瞧外面景象。就见两个用黑布蒙住口鼻的男子,手持铜锣,背负柏枝,边走边喊,向着街道深处走去。
这是要做什么?所有听到这动静,看到这怪人的,都忍不住好奇起来。有些胆大的,在两人走过之后,便偷偷开门,跟了上去。不多时,就聚了二十几人,拖成长长一队。
那两人也不管他们,又走了大概半刻钟,来到了一间门户大敞的小院前。似是到了地方,两人鱼贯而入,走进了院中,放下了手中铜锣,解开背上成捆的柏枝,堆在了一块被圈出的空地上。
跟在后面的人只觉莫名其妙,有些摸不出头脑。谁料如此怪人,并非只有两个。随着日头升高,一对又一对同样装束的男子,高声呼喊,穿过街巷,步入小院,庭中柏木渐渐堆成了了个高耸柴堆,院外则聚起了百余围观之人。好事者低声问道,不说有瘟鬼吗?怎能反倒入了小院,还堆起这么个柴堆,这是要做什么?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这是楚巫宅邸!是那给国人看诊的神巫!”
这一声,顿时让众人骚动起来。有位神巫奉君上之命出宫,给国人诊病,此事早就在几个月里传的沸沸扬扬,更听说治好了不少怪病奇症。这些人竟然都是大巫府上的?如此动静,难道是要做法?!
正在此时,院中又有了动静,四个大汉抬着个木质俎案,摆在了柴堆之前,就见一头十分肥硕胖大的豕首正对着大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吾知了!是豕首腮!大巫是要治瘟病!”
众人哗然,这几日豕首腮在城中蔓延,越来越多孩童得病,着实让人心中惶恐。竟有大巫要做法驱鬼,还闹出这么大动静,能行吗?!
正当所有人惊诧不定,就见一名女子走到了院内的柴堆和祭案前。她身着巫袍,长发披肩,浑身尽是墨色,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面容。然而那窈窕身姿里,却似蕴含着威严肃穆,不可逼视。在她显身的同时,一声声沉闷鼓声随之响起。在迟缓雄浑的鼓声中,女子屈膝拜倒,匍匐在柴堆之前,下一刻,莫名的,火苗窜起,轰得一下就点燃了那堆柏木,一道青烟遥遥直上,腾入空中。
他们竟然见到大巫施法了!有人一个激灵,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纷纷跪下,院外再也无人敢站在原处。这可不是闲杂人等能窥探的东西,大巫之所以开门,怕只是为了引瘟鬼。不少人已经心生悔意,只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多事,来凑这热闹;亦有人虔诚低喃,只求大巫法力高深,斩除城中病疫。
鼓声不停,篝火翻腾,就这么无休无止起起伏伏。直到半个时辰后,火光散去,鼓声方歇。
就见那伏在祭品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未曾回屋,反而转身向院外走来。日头已然升起,却照不亮那身墨黑,满面巫纹绘出诡异图样,盘踞在女子面上,就像神鬼俯身。楚巫不是喜戴纱帽吗?原来黑纱之下,竟是如此可怖!正当院外所有人心头发寒,两股战战时,那女人突然开口,说起什么。
她的声音并不很大,引得不少人抬头,想要努力去听。但是出口话语,不似列国语言,而像是一句句祝咒,难以分辨。好在,当那大巫语毕,一旁立着的大汉开口解释道:“城中瘟鬼出没,痄腮横行。今大巫做法,若有染疫者,可取祭灰驱邪。其余闲杂人等速避,免使瘟鬼随行!”
此话一处,下面大哗,真能治病?瘟鬼还会随行?
不少人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去是留。那两人却已经转身,一前一后消失在院中。
就这么完了?到底要如何驱邪?祭灰又是什么?众人都是失措,这时,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从院中走出,站在门口高声道:“凡家中有小儿、男女近日突然腮颊肿胀,高热难退的,请上前来。”
这人比刚刚那对男女还和善许多,人群之中,难免有人动念。就见几个家中儿孙得了豕首腮的,哆哆嗦嗦走上来。
那男子自身后木案上拿起个茅叶包裹的小包:“这是柴燎所得的祭灰,可用十日。每日采黄花苗捣烂,混鸡子白,再拌入少许灰粉,敷在肿起处,待红肿消除。”
黄花苗乃是宋地常见的野草,每年春夏开黄花,秋日结绒果,遇风成絮,随处可见。哪怕再穷的人家,也能在野外采得。
有人倒是心有疑虑,颤巍巍道:“大巫赐药,需多少供奉?”
那男子面色一肃:“驱瘟鬼是大巫所愿,无需供奉。若是感念,持谷一把即可。”
这下又是一阵大哗,乡间巫医治病,哪个不是献羊献鸡的,这神巫竟然只需谷物一把!真有此等好事?有妇人按捺不住,冲上前来:“吾儿得了豕首腮,求灰一剂。”
那男子把手中叶包递了出去,却未立刻撒手,而是叮嘱道:“瘟鬼当街,患病者绝不可外出,不可食荤腥,病愈方能出门。除敷药外,要多饮沸煮过的温水。”
没想到还有如此多叮咛,那妇人连连颔首:“奴记下了!”
对方这才把药包递了过去。
有了第一人,下面众人骚动起来,立刻有人凑前想要求药。然而那男子眉头一竖,高声道:“此物只治痄腮,若无病求之,必引瘟鬼!”
此话一处,往前挤的人里,立时有几个站住了脚。还待犹疑,对方已经喝道:“大巫言避,尔不听吗?!”
偌大豕首还摆在院中,皮上焦黑,颈间鲜红,就如狰狞恶鬼。看热闹的哪敢多停,转身便跑。这一下,围在院外的人倒是少了大半,剩下的皆是家中有患儿的,个个虔诚无比的走上前去,听那男子细细叮嘱,才接过祭灰,双手捧着往家中走去。
这百来人里,只有几人取了祭灰。然而不多时,更多刚刚听闻此事的人,抓着谷物,提着衣摆,匆匆向着这边赶来。
如此半日后,小院门口已经立起了一座小小谷堆。似乎是觉得分发的速度太慢,几个背着木箱,面上蒙巾的男子,走出小院,向着更远的街道行去。而他们传播的消息,也在城中扩散开来。
为什么戴着面巾?瘟鬼自口鼻入,需遮挡防范。为什么患病的小儿不能出门?瘟鬼巡街,会勾了他们的魂儿。为什么非要用黄花苗?此乃灰引,不用怎行!
为什么……
其实会问“为什么”的,又有几个?更多人只知心善的大巫,再次救助国人,为他们杀牲献祭。旁的巫者如何能比!
一城就如一鼎,被烈火催逼,沸腾起来。那个引发骚动的小院中,却意外的安静。
坐看低垂斜阳,楚子苓一脸平静,哪能看出竟办了这样一场大事。一旁的田恒,却难得有些焦躁,在房中踱步。
“最迟明日,城中就要有动静了。”猛一顿足,他突然道。
商丘是宋都,宋乃殷商传承,什么都可能缺,偏不缺巫者。子苓是说服了巫祝,取得了宋公的首肯,但是他们俩未必知道子苓会玩的如此之大。这样的手法,定然会触动不知多少巫者的利益,会让不知多少卿士心生忌惮。就如那一直未曾传回消息的华元。
这一步,走的对吗?
然而他的焦虑,并没有传到楚子苓心中,她只是笑笑:“等一两日便知。”
事发突然,是需要反应时间的,是好是坏,也不过多等两天。而这两天,她的所为必然会传的更广更远,而救人,已成了她如今最大的依仗。
田恒的眉峰却皱的死紧。她说过的,痄腮至少要五六日才能痊愈,这提前到来的反击,要如何应对?这一刻,他甚至都动了心思,想亲自出马说服华元。只要华元施以援手,几天时间还是能拖下来的,待瘟病平定,任何人都无法再对子苓动手!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外面突然传来通禀:“大巫,鱼氏有人求见。”
鱼氏?怎么会是鱼氏?楚子苓和田恒对望一眼,立刻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步入厅堂,一见屋中人,便跪倒行礼:“多日不见,听闻大巫施法驱除瘟鬼,小子惊骇不已,特来求见。”
这人,正是当日陪鱼大夫入宫的庶子。楚子苓哪会想到是这“故人”,不由一怔:“君子此来为何?”
难道他是来劝阻自己的吗?为了感谢治病之恩,特来提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