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恒唇边显出嘲讽:“敢问林郎效命何人,才能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为他治疗足迹,为他妹妹诊治心疾,换来的却是背叛和阴害,任是田恒,也要问上一声。
林止望了那半掩的车厢一眼,恭敬道:“林某乃荡氏门下,当初若非家主,吾兄妹二人怕是再就弃尸荒野了。这等大恩,自当舍命相报。”
他没说子苓救治之恩,反倒说起荡氏恩情。显然,区区诊治,还比不上家主的命令。
原来是荡氏!田恒心底冷笑一声,之前向氏夺权,纷争不断,荡氏倒是安安分分,还以为能投靠华元,谁曾想,竟然是藏在后背的黑手。他带子苓到漆园,正是为了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竟是这个奸诈小人带队,且还来得如此之快!
见田恒不答,林止轻叹一声,冲着车厢深深一揖:“大巫莫慌,家主只是看不惯华元弄权,并不想伤了大巫。等回到商丘,必好生供养,不逊宫中。”
听到这么厚颜无耻的话,楚子苓都气笑了:“不愿伤我?林郎是为了娇娘吗?”
她又何止一次救过那小姑娘,不求感恩戴德,却未曾想成了救蛇的农夫。若是被荡氏抓住,就算留下性命,怕也是笼中之鸟。用来攻击华元的把柄,怎能活的安稳?
林止却道:“若无家主施恩,娇娘哪有党参可用?吾自是为了娇娘,还请大巫见谅。”
他说的正大光明,无分毫悔意,倒是让听到这话的人背心发凉。这人也许确实爱自己的妹妹,但因这爱,生出了利爪獠牙,几欲噬人。任何道理,任何情谊,都成了过眼烟云,无法在他心底留下印记。冷血的毒物,又岂会顾念他人?
楚子苓的心剧烈跃动了起来,一下一下砸在胸口,让她呼吸急促,手心冒汗。这伙人来的太快了,如此多人,怎能逃过?也许她可以让田恒先走,林止必不敢杀她……
然而似是料到了她的打算,林止冲身边人挥了挥手:“抓住大巫,其他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几辆战车奔驰了起来,持弓的车左,执戟的车右,同时举起了手中兵刃,驷马飞驰,如同横冲直撞的猛兽,向他们扑来。
“无咎!”
第81章
楚子苓惊叫出声。只这单人匹马,区区几个护卫,如何抵挡?
然而回答她的,是一声低喝:“抓稳了!”
田恒双手持缰,猛地一扯,马儿长嘶一声,调转马头,向外冲去。三辆战车,成个品字围在三方,其中一辆正堵住了去路。见区区安车也敢来冲,战车上那弓手毫不迟疑,搭弓放箭!
两车相对疾驰,长箭如电,田恒双眼微眯,只一偏头,就躲过了利箭。身上有甲,对面又只一个弓手,何惧之有?
箭“笃”的一声钉在了车厢上,此刻两车相距不足三十步,对面车右已竖起铜戟,箭能躲过,利刃要如何抵挡?!
谁料田恒一抖缰绳,前方骏马长嘶一声,竟又偏转了方向。急转之下,马后悬着的车厢几乎飞了起来,向着敌方驷马撞去。再怎么训练有素,马儿也无法抗拒天性,这偌大车厢撞来,怎能不避?边上骖马立刻扭身,撞在了中间并轭的服马身上,却仍未躲过,被车尾擦到,顿时筋断骨折,马嘶声声。四匹马乱作一团,任是御手如何驱驰,也动弹不得!
车厢“呼”的飞起,又重重落下,震的车身剧颤,险些翻到,楚子苓只觉跟坐过山车一样,两眼发花,指骨都攥的生痛。他们躲过了吗?这是要另寻突围的道路?
林止高声叫道:“他们要往山林逃了!拦住!”
剩下那两辆战车,齐齐调转了方向,欲前后夹击,百来兵士也持刀持戈,冲向那小小安车。正在此刻,一声长长呼哨响彻四野。随着哨声,那漆园吏居住的小院,竟传来了急促脚步,二十几个持剑的游侠儿冲了出来!
如今敌人面向山林,背向小院,这一下猛冲,直切腹肋,哪里能挡?林止又惊又怒,他们埋伏前明明搜过一遍,这群游侠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后悔也晚了,杀喊声顿起,林止高声道:“分兵!拦住他们!别让人逃了!”
他们驾的是安车,御术如何高超,也逃不过驷马战车。只要逼停对方,自然能以众击寡,杀了田恒,夺下楚女!
然而田恒要逃吗?骏马再次被缰绳勒住,调转了方向。他并没有向着山林逃去,而是冲了回来!
早就设下伏兵,动用了原本准备对付屈巫的游侠儿。鱼已上钩,焉能不杀?
一手挽缰,一手抽出了插在车边的短矛,田恒怒喝一声:“林止!”
叱咤声犹如雷霆,轰然炸响。林止猛地抬起头来,就见前方车架上站着的大汉,猿臂舒张,凌空挥下,一道银光撕裂长空,直直向他射来!
如此远,竟也能抛矛?这念头刚一浮上,林止就知糟糕,再想闪身,却已来不及了。短矛落下,身体似被重物一撞,向后飞去,肩上剧痛传来!
敌方主使重伤,场中又是一阵大乱,那群游侠儿更是杀性大起,血光四溅。然而迟了一步的战车,再次逼了上来。林止半跪在地上,嘶声叫道:“抓住大巫,只要抓住大巫即可!”
四下犹如鼎沸,饶是单马的安车都无法提速冲阵,被人围困,腹背守敌,他要如何保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林止目中血红一片,死了战兵,伤了臂膀,全无所谓!只要能抓住楚女,就能向家主交代,就能救回娇娘!
楚子苓跌坐车中,指甲已深深陷入木栏,几乎抠出血来。他们的人太少了,根本不足以抵挡敌兵,就算杀了林止,也未必有用,要如何才能逃出重围?
正在此时,竹制的车帘被一把扯掉,前方那人,冲她伸出手来:“子苓,来!”
他们要弃车了吗?楚子苓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握住那只大手,下一刻,腰上一紧,她腾空飞了起来!
不,不是腾空。揽着怀中女子,田恒一脚踩上车轼,猛力一跳,正正跨骑在了拉车的骏马背上,反手一刀,斩断了束着马匹的衡木。
“抓牢了!”只对怀中人低语一身,他磕马腹,那马儿甩脱身后大车,向着前路冲去。
方才被冲垮的战车还停在路边,车上三人哪能料到还有单骑奔驰这招?根本不及阻拦。而后面追来的战车,又被坏掉的车驾挡住了去路,眼睁睁看那一马双乘,消失在昏黄天光之中。
林止跌坐在地,半身染血,双眼却睁得极大,直直盯着那远去的身影。为让华元失势,家主废了多少心力,怎能在关键时刻败在他手里?一匹马能跑出多远?蒙邑在宋国腹地,不出宋境,总能追上的!
那钻心的痛楚,又从肩上传来,林止竟不管不顾,踉踉跄跄站起身来:“莫管这些杂兵!快去追那两人!”
“执事!你这伤不可挪动……”
有人在耳边劝道,林止却一把挥开:“速速去追!不可伤了那巫医性命!”
※※※
风声,无休无止的烈风在耳边呼啸,双腿斜跨马上,无鞍无辔,无依无凭,似乎随时都会跌下马去,楚子苓只能死命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襟,半分不敢放松。
他们竟然骑马逃了出来?身后追兵可还能赶上?那些留下的游侠儿又当如何?
本该有万般思虑,然而这些都被奔驰的马蹄声敲散,惊骇、担忧、恐惧,所有的杂念都慢慢消散,唯剩下身前温热胸膛,和那一声一声,沉稳无比的心跳。
渐渐,天地间一切声响,都不可闻,楚子苓只离那人更近了些,近到可以用肌肤感受那强有力的跃动。残阳消逝,夜色笼罩,双眼无法视物,那心跳却更明晰了些,似乎与自己的心脏连在一起,生死与共。
在茫茫夜色中,不知奔出了多久,直到马儿发出沉重鼻息,渐渐放缓了脚步。楚子苓只觉身前人一动,忍不住伸手去捉,却被一只大手安抚的拍了拍:“莫怕,下马歇息片刻。”
田恒勒停了马,一跃而下,随后扶着楚子苓的腰,把她抱下马来。
也直到此刻,楚子苓才觉出自己浑身僵硬疼痛。早先是在车厢中磕的,随后则是马背上颠的,从未骑过马,此刻她腰背都快散了架,还能不能走路都是两说。
田恒似也料到了这个,根本没有放下怀中人,一路把她抱到了厚厚的草垫上。当身体终于再一次挨到坚实的大地,楚子苓浑身一软,差点没瘫软在地。
“你可还好?”
关切声音传入耳中,楚子苓抬起头,月轮高悬,银辉遍地,照亮了那人面上神色。他在担心她,明明出生入死,奔驰御马的是对方,却还在担心被护的严严实实的那个。
楚子苓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只喃喃道:“无咎可还好?”
并非回答,而是同样发问,田恒一怔,旋即笑了出来:“区区鼠辈,能耐我何?”
这熟悉的、狂傲的笑容,让楚子苓回过了神,唇边也带出了笑。然而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对方衣袂:“那些游侠儿呢?能逃出来吗?林止会不会派人来追?”
“那些游侠儿不会硬抗,打一打就撤了,不必担心。”田恒安慰道,“至于林止,自是会追上来,我还怕他不来呢。”
楚子苓眨了眨眼,并不明白。田恒见她面上神情,解释道:“既然有会安排暗子,潜在你身边窥探,荡氏岂会就此罢休?前来埋伏,拿了人回去,交给那楚国来使,才是最好选择。即便不交,也要让你离开华元掌控,为己所用。因此他们必然会紧追不放。”
可是这对他们又有何好处呢?死敌衔尾,亡命天涯,并不轻松啊。
田恒也没卖关子,直接道:“这波追杀,瞒不住华元。想要不被政敌诘难,唯有更卖力的去擒屈巫。也唯有如此,你的目标才能达成,安安稳稳离开宋国。”
啊!楚子苓这下终于听明白了。她来到宋国,就是为了报复屈巫。如今离开,田恒仍旧留了一手,让她心中所愿有可能实现。难怪当初他说,自有安排!
一瞬间,心中大石落地,连身上疼痛都消减了几分,楚子苓露出了笑容:“只要我们逃出去就好。”
“没错,只要逃出就好。”田恒注视着面前微笑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愿提前说,是因为此计颇险,怕子苓忧心。然而敌人来的太快,这番突围仍旧惊险万分。历尽千辛逃了出来,听到还要被人追杀,她竟然没露出半分惊容,只道“逃出去就好”。她是信他的,不论是跳车那一刹那的镇定,还是此刻的安然,犹如可托性命的知交。若是旁人,他定会不管不顾,可她,却是个巫者……
心头有一处被狠狠攥住,又压了回去。田恒抿了抿唇,轻声道:“你先歇息片刻,等到马儿缓过来,继续赶路。”
夜间兵士雀盲,战车无法行驶,是拉开距离的好时机。等到了附近城镇,换身打扮,就安全多了。
说完,他起身向那边的坐骑走去。楚子苓看着那月色下愈显高大的身影,缓缓伏下了身。面颊贴在冰冷的草地上,心却怦怦,依旧跳个不停。深深吸气,再轻轻吐出,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82章
睡了大概两个时辰,楚子苓就被田恒唤醒,两人再次骑上马,循月色前行。
好歹有了一次骑马的经验,这次楚子苓在马背上坐的安稳了些,颇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一件事:“你为何会骑马?”
不是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前,中原没有骑马的习惯吗?就像他们胯下这匹,既无马鞍,也无马镫,全靠两腿保持平衡,光想想就跟玩命儿似得。田恒御术相当不差,怎么还学了骑马?
谁料问出口后,身边人未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道:“我娘亲是个燕女。”
“燕赵”一词传了也有上千年,楚子苓当然知道燕人的来历,有几个会骑马的燕女,也不算太奇怪。然而田恒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凝滞低缓,比夜色更沉黯几分。
那必不是个美好的故事。
楚子苓呼吸微微一滞,最终出口的却是:“她必疼爱你。”
若非一腔母爱,何必教儿子骑马?君子六艺中,可只有“射”、“御”,没有“骑”这一项。两人的关系,怕是比想象中还要亲密。
田恒从未跟旁人说起过这个,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没深究“燕女”,更不在乎这不合礼仪,低贱无比的骑乘,只伏在他胸前,轻轻一句。
持缰的手忍不住抬高了两寸,但是田恒终是忍住了,没让它落在怀中那柔弱的背脊上。用力攥住缰绳,他轻声道:“清晨要赶到下一个城邑,坐稳了。”
说着,他磕了磕马腹,催马前行。月光如洗,照亮了前路。
※※※
“唔……唔唔!”
“当啷”一声,短矛落在了地上,巫医面无表情的抓起把草药,把那狰狞伤口涂的黑乎乎一片,随后用布死死缠紧。
林止满头大汗,咬在嘴里的木棍掉了下来,连唇边都渗出血来。这一矛穿透了肩胛,好在未曾伤到心肺,虽流了不少血,但巫医说并无大碍。
无碍?怎会无碍!林止挣扎着坐起身来。那两人竟从个死局中逃出神天,他如何跟家主交代?那可是桓族荡氏,不比华元差上多少。若他失手,家主岂能饶了娇娘?明明已寻到了能够提娇娘治病的神巫,只要把她带回来即可!
“取舆图来。”林止嘶声叫道,犹如鬼魅。
一旁立刻有人拿来了舆图,林止定了定神,努力看清上面的城池。他们是取小路,还是走大道?向北还是西行?偌大地图,又岂是那么容易寻到的……
指尖在图上绕了几圈,林止终于点了点某处:“等天亮了,前往薄邑。”
“不去蒙邑吗?”身边人奇道。
被人追杀,这两人怎会不走蒙邑,逃回都城?此刻寻右师庇佑,才是上上之选。
林止冷笑一声:“那人未必会信右师。”
他好歹也跟田恒相处过一段时间,深知那人看似粗率,实则极有戒心。若非娇娘在身边,自己恐怕都无法取信与他。如今政局动荡,又有卿士缉拿,他岂肯带大巫回到蒙邑乃至商丘。定要先引开他们,等右师出兵作保。
背道而驰,又是距漆园最近的小邑,岂不是个上佳的落脚之处?
“这次多派几辆战车,我乘辎车跟在后面,不可追丢了。”林止喘了口气,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