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两大车谢礼,田恒摸了摸下巴:“原来昨日救下的是公子环。”
“很受宠吗?”楚子苓问道,实在是这两车礼物十分贵重,甚至不亚于当年宋公的赏赐。
“名声不显,比不上之前入质晋国的公子疆。不过看如今情形,说不好君上会立谁为太子。”田恒答的简单。
在春秋时代,送质子还是个极为郑重的事情,很少拿不受宠的儿子、大臣充数,像郑国那般送公孙黑肱为质的情况,并不多见。既然送公子疆入质,就证明齐侯对他的重视。可是转年又跟楚国结盟,还要伐鲁,要置公子疆于何地?
现在公子环出手就是一堆重礼,怕是在宫中的地位已有变化,局面倒是有些难以琢磨了。
见他面色有些严肃,楚子苓讶道:“他若受宠,不是好事吗?”
有恩于一个即将发达的公子,似乎有利无弊啊?
田恒却摇头道:“传位之事,谁又说的准?当年桓公一代雄主,还不是闹得诸子争位,饿死宫中。眼下局面未定,这些公子,还是避开为好。”
听田恒解释一番,楚子苓才知晓齐国在立储传位上的血腥。且不说齐桓公,也就是公子小白同公子纠争位之事,单单几十年前那场乱战,就让人瞠目。齐桓公老迈,被佞臣囚禁宫中,诸子在外面打的不可开交,根本无人关心老父,生生把一代霸主饿死在齐宫,停尸两三个月,尸身腐臭方才下葬。随后桓公的五个儿子相继登位,便是公子无亏、齐孝公、齐昭公、齐懿公、齐惠公,可以说三四十年间,宫廷里发生了不止一次篡位和谋杀,乱成这样,哪还有心争霸?才使得晋、楚相继崛起,成为新的霸主 。
这血色尚未褪去,哪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参与的?
楚子苓也有些紧张起来,她对这段历史还真没什么了解,但是夺嫡的残酷,不论是历史还是戏说都可怕的要命。既然如此,齐宫就更不能进了。
两人都没有结交公子环的心思,但是这礼物,还是引起了田府的另一重震动,田湣得知此事,旁敲侧击问了两次,后院更是闹腾的没完没了。眼见如此,田恒倒是下了决心,亲自向田湣进言,想带楚子苓参加田猎。
这样的重要场合,带一个大巫似乎也不错?田湣只犹豫片刻,便应了下来,倒是田须无那小子得知了消息,偷偷跑来确认,才兴高采烈的离去。
对于这个安排,楚子苓也颇为期待,毕竟是“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中的“冬狩”,绝对是这个时代最大规模的狩猎活动之一,若能亲眼看看,也不枉来此一遭。
眼见立冬很快过去,楚国派来的结盟使臣,也终于抵达了国都。齐侯设宴,款待贵客,又请来巫者占卜,确定了田猎的时间,宣布大猎于郊。
距离冬狩还有几日,田氏父子三人就齐齐登车,向猎场而去。楚子苓未穿巫袍,还是一副男装打扮,也乘着大车跟在了后面。只是围猎,用得着提前几天出发吗?然而到了地方,楚子苓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只是田氏一家,就派出了田车、大车共五十余辆,车兵、步卒、役徒,加上伺候的奴仆,怕不有五六百人。这样的队伍,可不得提前安排妥当吗?
在田庄修整一番后,大队人马就向着猎场而去,在分派的区域里安营扎寨。到了此刻,楚子苓更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片场?只见旷野之中,旌旗招展,战车如云,数不清的威武男儿身着甲胄,秣兵厉马,简直一副随时可以开战的架势!
“田猎只为演武,自是与对阵无二。”田恒抽空跑来看楚子苓,听她这么感慨,不由笑道,“待明日祭祀之后,数百田车奔驰旷野,更显壮观。”
果真是大事,连祭祀都少不了。不过身份原因,这些仪式楚子苓就没法参加了,只能守在营寨等他们带猎物归来。
想了想,楚子苓又道:“山中不会有老虎吧?”
“为何不会?”田恒笑道,“当年我与恩师两人就猎了猛虎一只,也曾扬名临淄。”
这番本该是极值得夸耀的壮举,然而田恒的笑容并不明亮,反倒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楚子苓突然就想了起来,之前田恒只说恩师去世后他就离开了齐国,再没提过其他,那位一手教出个神勇武者的老先生,又该是如何模样呢?
田恒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突然问道:“你可要穿狐裘?”
楚子苓挑起了眉毛,难道这是想打一堆狐狸,给她做身皮草?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道:“有貂裘吗?”
集腋成裘太高端了,肯定不是她这个级别能享受的,但是穿个貂皮大衣,似乎也挺有面子?无貂儿哪能叫贵妇嘛!
这要求颇有些莫名其妙,貂裘色杂,哪有狐裘鲜亮名贵?但是子苓那古怪却欢愉的笑容,还是让田恒也笑了起来:“这有何难?”
大猎在即,能聊天的时间并不多,第二日一早,田恒就随父亲前往祭台。鼓声大作,号角冲霄,冬狩点兵,岂容迟到?高台之上,齐侯看着下面雄壮军容,也是大悦,对楚使夸耀道:“寡人这兵马,可堪一用?”
那楚使笑着恭维道:“齐侯兵强马壮,定能克鲁!”
伐鲁,是齐国冲破泰山阻隔,进一步称霸的关键,这等伟业连曾祖桓公都未成就,齐侯哪能不心动?哈哈一笑,他大步走上了祭台,蔽膝鲜红,舄履金闪,象牙扳指戴在手上,皮质护具缚在臂上,一身上下,英武不凡!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祭品献天,吉兆颂出,齐侯猛地挥下令旗,冬狩正是开始!
坐在营寨中,楚子苓屏气凝神,注视着下面景象。数不清的战车,在旷野中拉出道道灰线,犹如奔驰的巨兽,牵着犬只、举着长矛的兵士紧紧跟随其后,忙如蚁群,被奔马和鼓号惊吓,成群的麋、鹿撒蹄狂奔,狡兔在草丛中乱窜,还有红色的狐狸、黑色的野猪,被车阵驱赶,向着公侯所在的方向逃窜。山林之间骤然腾起鸟群,如黑云倾覆,绑着长长丝线的箭矢游曳飞旋,卷下数不清的禽鸟,还有一声声咆哮,在遥远的山林中响起。
坐在高处,看着这一幕幕景象,如何能不动容?它是野蛮的,是强横的,就像这些古早先民同残酷自然搏斗的缩影,而同时,它也是优雅的,是雄健的,是“赳赳武夫,公侯干城”!驾驭骏马,引弓飞射的,全都是齐国顶尖的贵族,上至诸侯,下至士人,所有尚武和荣耀,都凝聚在这马嘶兽吼之中!
没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幕,更让楚子苓觉得自己身处“春秋”。难怪会有如此多诗篇赞颂田猎,赞颂高明的猎手,因为它本就是值得夸耀和膜拜的!
此时此刻,就连对于战争的担忧都远去了,楚子苓只是坐在那里,静静欣赏着秩序与狂乱的交融。时序终了,草木凋零,本该满目黑褐,然而旷野被旌旗鲜血重新染就,明丽壮阔,让人挪不开视线。
田恒紧紧握着手中缰绳,四马奔驰,斜斜雁行,烈风卷起尘土,却依旧遮不住他目中猎物。手中缰绳忽的一松,长弓在手,羽矢离弦,犹若电闪,牢牢钉住前方那油滑小兽。
“中了!”车右高声叫道。
跟在后面的兵士赶忙向那貂儿奔去,田恒则以重新勒缰,操控着田车向着合围的方向迟去。田氏车驾不多,能够围住的地方本应十分有限,他却选了三面围堵,一面敞开的阵形,当受惊的野兽奔逃时,两队人马穿行其间,边行猎边驱逐兽群,让它们更慌不择路的向着步卒们列阵的方向逃去。
田氏家主和未来的家主,如今正守在那里,当能所获不菲。
不过这些,不是田恒追求的。除了见到貂儿就射外,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猎物。虎豹熊豕,这等猛兽才是他真正的目标。而越是凶猛的野兽,越不会轻易被车阵驱赶,想要寻来,多少也要凭些运气。
当年,他和恩师的运气就不差,非但遇到了虎,还是只毛色斑斓的猛虎。但同时,他们的运气也不怎么好,一个年迈,一个年幼,何其凶险。饶是如此,经过一日搏杀,终是让他们伏杀了猛虎,只是没料到,这名动四野,反倒引来了麻烦……
不远处,忽的传来一声巨吼!
“君子!前面有熊!”车右高声叫道,又是惊惧,又是欢喜。
田恒的眸色骤然变得深沉,一扯缰绳,勒住驷马,跳下车来,长戈已在手中:“带人围堵,我去杀熊!”
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车右一阵心惊,却也不敢怠慢,指挥兵士围了上去。
又一番厮杀叫嚷,响彻山林。
第99章
一场大猎,从早晨杀到了下午,眼见到了哺时,卿士们才志得意满带队归来。田须无因为年幼,一直守在后方,随父亲猎杀那些被家兵驱赶而来的猎物,也算得上收获颇丰。
光是皮毛上好的狐狸就有七八只,还有十来头鹿,兔子、野雉数不胜数,为了搬运这些野物,大车都用了数辆。而那些在外围堵的家兵,也猎了野豕五头和一只花豹,人人都喜上眉梢。这可比往年的战果丰硕多了,毕竟才是第一日呢,其后几日若还如此,田氏定能在君前彰显一二!
“阿兄果真了得!”田须无不由赞道。
一旁田湣轻咳一声:“车阵之力,又岂是个人勇武能敌?大获皆在兵士用命,不可轻慢。”
这话听起来不偏不倚,颇有些指点他要赏罚分明的意思。但是田须无知道,这是父亲心有芥蒂,不愿把功劳都给长兄一人。以往年年都有田猎,哪有此等战绩?何人之功,还不是清楚明白。
然而父亲开口,做儿子的如何反驳?他只能低头,唯唯称是。
田湣看了眼天色,吩咐道:“收拾猎物回营,野豕和豹要献于君前!”
田猎亦如军阵,是要分出高下的,这等邀功的良机,岂容错过?
田须无一怔:“可是阿兄还未归来……”
田湣哼了一声:“怕是游乐起兴,忘了正事。若旁人都到,唯有吾等迟了,再好的猎物又有何用?”
身为臣子,哪能让君上等着?自然要先顾正事。这些日,田湣心头也有些动摇,长子虽然才干过人,但终究没有顾及田氏一脉的心念,这样的人,怕不好立做家主。瞥了眼欲言又止,满面焦色的次子,田湣哼了一声,这小儿倒是看重他那兄长,都快胜过自己了,还是要让他收收心才行!
当即,田湣下令回程,所有载着猎物的大车都动了起来,浩浩荡荡向营地驶去。谁料刚行出百来丈,就见一辆田车自后方匆匆赶了上来,其上车右高声叫道:“家主留步!君子满载而归,片刻就能赶上!”
田湣面色一沉,哪有让父亲等儿子的?他冷冷道:“正赶着面君,哪有功夫耽搁!让他自行跟上即可。”
谁料这话却让对方大急:“可那猎物足能献至君前,岂能错过?”
田湣一怔,猛地起身:“他猎到什么了?”
“是黄罴!”
※※※
既是冬狩,齐侯也要亲自狩猎,不过跟旁人不同,他并不用四处奔走,费尽心力,猎物随随便便就会蹿到面前,任其宰割。如此田猎自是酣畅淋漓,却也少了猛兽。真要猎虎猎熊,恐怕还要再等两日。
因而对于卿士带回的猎物,齐侯也分外上心,若只是些狐、鹿、兔子,哪能在楚使面前卖弄?
“公子环猎豹两只!野豕十头!”有寺人高声叫道。
齐侯登时大悦:“有赏!”
他当年是更宠爱公子疆不差,但既然送他去晋国为质,难保不会闹出当年鲁国支持公子纠的事情。因而嘴上不说,但齐侯对于公子环的宠爱日隆,隐有立储之意。
而这心思,哪能逃过朝中重臣之眼?这比其他公子更丰厚几分的猎物,便是明证!
公子环谢过君父赏赐,起身立在了一旁。自那日出宫遭劫后,他便收敛了心思,不再乱窜。然而对于那日见到的大巫,却有些念念不忘。毕竟是生死关头救命之人,至今他还能忆起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瘫在对方怀中时的恐惧和欣喜,就连那清清爽爽,隐含药香的气味,也萦绕不去。
然而礼送了过去,大巫却也没有见他的意思,就连那田氏子也不曾向他献过殷勤。难道这两人不知他受君父宠爱之事吗?每每想到这个,公子环就是一阵堵得慌,恨不得跑去亲口问个明白!
而今日冬狩,恰是个机会!田氏必然也要派兵前来,说不定能见见那个田氏子?他叫什么来着?
脑中正胡思乱想,就听身边一片喧哗声起,那寺人矫揉的腔调突然变的尖利起来,高声道:“田氏献豹一只,野豕五头……黄罴一头!”
公子环猛然抬头,就见十来人抬着沉甸甸的猎物,穿过人群,最前方木架上的,竟然是一头黄白间色,庞大凶悍的巨罴!要知道罴可比熊大上许多,亦比猛虎还要厉害,每次猎到罴者,都会成为众人艳羡的猛士。是谁杀的?哪个田氏?
齐侯也没管旁人如何想,看着那头足有两人多高,极是骇人的黄罴,已抚掌大笑了起来:“真巨物也!快让寡人看看,是如何杀的!”
听闻这话,亲卫赶忙上去察看。打猎也是有讲究的,是众人围杀,疮口无数,还是几名猛士施手斩杀,看看伤处就能辨出。然而那亲卫只看两眼,便骇然叫到:“这,这竟是一击毙命!”
虽然黄罴身上有些擦伤,但是致命伤只有一处,乃长戈自颔下插入,直刺脑中。且不说黄罴力大迅猛,凶残成性,根本不好近身,要何等手段,方能正面刺中这等要害呢?
齐侯也是大惊,但是余光已看到了一旁同样满脸震撼的楚使,顿时涌上酩酊快意,高声道:“壮士何在?寡人可要见见!”
只见田湣身后,一高大男子出列,拜倒君前:“启禀君上,正是小子杀了此罴。”
齐侯定睛看去,只觉此人眼熟,须臾就想了起来:“哈哈,原来是能开三石宝弓的田家小儿!只这黄罴,足值百金!快说说,你是如何杀此猛兽的?”
君侯相询,田恒便不紧不慢的说起了当时场景,他的话语并无夸饰,甚是平直,却让其中凶险豪迈愈发引人!一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叫好,公子环目中也闪出了些光芒,这样的猛士,似乎值得拉拢啊,不如等会儿去田氏营帐看看?
有了这黄罴助兴,大帐前的气氛更是热烈。齐侯叫来人取了熊掌,细细烹制,又摆开宴席,在大帐前炙烤野味。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觥筹交错,丝竹绵绵,延续着白日的盛大场面。
楚子苓本以为田恒要很晚才会回来,谁料酒宴开始不久,就见他捧着个木盘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