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阴脱”,也就是子宫脱垂,露出体外的毛病,在此时的农妇中绝对算得上频发。这本就是分娩时留下的后遗症,多见于产后体力劳动过多的妇女和多胎多产者,就算田氏并不苛待邑农,在这个生育年龄过早,且没有避孕措施的时代,生孩子的恐怖可是远超出后世想象。而缺少正确的产后护理概念,妇科病更是如影随形,让人苦不堪言。
在经过一番普查后,楚子苓也少不得要以大巫的身份,传授一些“坐月子”的理念。在现代社会,医学发达,物资充裕,陈旧的习俗自然会引人诟病。然而在漫长的古代社会,这些确实是极其先进且正确的医疗理念。不下地是为了避免过度劳累,出现子宫脱垂;不沐浴,是为了避免坐浴引入病菌,或是天寒头发不干,生了风寒;吃鸡蛋汤水之类,则是让油花都吃不上的产妇增加蛋白质摄取,是尽快恢复体力的手段。
只是这些理念,在先秦还未正式出现,她也只能通过口耳相传,借大巫的名头,让更多人听知晓这些东西。哪怕无法理解其中的原理,只是当成“禁忌”来执行,也能帮助到一些人。
诊完最后一例,楚子苓收拾了针具,准备离开这个临时病房,回家等田恒操练归来。谁料还没走出门,就见个略矮些的身影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小君子伤到了?”楚子苓有些惊讶,这些天田须无不是都跟着田恒操练吗?怎么还会受伤?
田须无面上涨红,吭吭哧哧道:“一时不慎,扭到了腿……”
腿伤有轻有重,不知是伤了筋还是动了骨,楚子苓立刻道:“快脱了胫衣我看看。”
田须无脸更红了,一旁婢子倒是乖觉,上前帮他解衣。看那小子一副别扭难堪的模样,楚子苓不由暗笑,微微侧过了身。所谓胫衣,样式有些类似筒袜,就是两个裤管护住腿部,上面绑上绳子系在腰间,冬日穿上能避风保暖。问题是,这样子露在人前实在太羞耻了,就算她不在乎,也要给小家伙留点面子不是?
脱去胫衣,田须无乖乖坐在了榻上,伸脚让大巫查看。方才他跟着兄长练习剑术,没料到顾前不顾后,竟然一脚踏空,狠狠跌了一跤。兄长也不难为他,让他先回来歇息,想着正好大巫也在,他才跑来这边治伤。
仔细检查一番,楚子苓松了口气:“只是扭到了,先冷敷一下,等肿消了再贴药膏。”
说着,她打发婢女去取冰来,自己则先倒了些冷水,用巾帕敷着。被冷水一浸,田须无顿时瑟缩了一下,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强忍着不适,他没话找话的开口道:“大巫这几日怎地总在偏院?乡邑本就有巫医,何劳大巫费神?”
楚子苓挑了挑眉,乡下巫医又顶什么用?不过这些,并不好跟田须无说,只道:“大战在即,需要兵士用命,多治几人,他们也会更为尽心。”
田须无一愣:“就算不治,他们也要尽心啊。都是邑户,难道还能偷奸耍滑?”
这些人可都是他们的邑农,生死只凭田氏一言。上了战场,还敢不效力?
楚子苓却道:“战场之上,你驾车冲在前面,后面兵士是尽力还是未尽,真能分辨吗?怕只有两军交战,分出胜负时才能知晓。”
这话说得田须无一噎,却不太好辩驳。阿兄也说过,国人怯於众斗,怕是不敌晋军。
“那治好几人,能让他们尽心?”田须无别的不说,不耻下问这点倒是真的,也不管面对的是大巫,立刻究根问底起来。
“还不够。要给他们奖励,给他们尊严,让他们知道你待他们好过旁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好谁坏,还能辨不出吗?”楚子苓接过婢子递上的冰块,扔在盆中,顺口答道。
这是最简单的治军之法了,什么同甘共苦、推食解衣,都是笼络人心的手段。而且这还是春秋时代,是极为看重血勇和恩情的先秦。只要对人好点,还怕没人效命吗?
然而这话听在田须无耳中,简直难以想象。这可是邑农,不是士子,也非游侠,笼络这些人,有甚用处?
“区区国野,还能……嘶!”裹着冰的帕子一下按在腿上,田须无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没把那只手甩开!
楚子苓岂会容他逃掉,牢牢按着伤处,声音也冰冷了些:“国人又如何?野人又如何?到了用人的时候,他们才是中坚。只凭卿士,又有几个?”
这话让田须无一个激灵,是啊,车阵里只有三名甲士算得上有些身份,剩下一百步卒,不都是国野组成?而兄长教过他,车可以在前陷阵,但是真正拼杀,还要靠后面步卒。
见他若有所思,楚子苓又补了一句:“况且有了人心,干什么不行?”
这话可是田须无从未听过的。有了人心,干什么不行?都能干些什么呢?田氏如今只有一乡之地,若有一城、一县,数万可用之人,又该是何局面呢?
心头猛地蠢动,田须无看楚子苓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这样的女子,为何是个大巫呢?若是能娶进门,绝对是贤内助……
然而心念刚起,就听门外有人道:“腿上如何了?”
田须无抬头,就见那高大身影大步走了进来,一双利眼望向了他被按着的膝头。顿时,什么念头都烟消云散,他尴尬答道:“扭住了,寻大巫替我诊治……”
田恒的眉头皱的死紧,三两步就走到了跟前,接过楚子苓手上冰帕:“大冷的天,何必你动手?”
田须无立刻倒抽好几口凉气,这手劲,哪是给自己治伤的?!
楚子苓笑道:“先冰敷片刻,等肿退了,明日再热敷,贴个膏药就行了。”
田恒却是一笑:“这点小伤,何须膏药?揉上一揉就好。”
那笑容轻描淡写,田须无却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赶忙道:“不必麻烦,我歇几天就好。”
“不麻烦,左右也是无事。”田恒瞪了田须无一眼,这点小伤,本就是休息几天便好,他让这小子回来,是让他麻烦子苓来的吗?
田须无哪还敢多言,垂头丧气的缩成一团。
草草冰敷几下,田恒把弟弟扔在屋里,带着楚子苓回正房吃饭。这些日几人住在田间,饭食也颇为简便,不是肉羹就是肉脯,实在没啥花样。因而看到案上那条烤鱼,着实让楚子苓吃了一惊。
“不会是你捕来的吧?”楚子苓讶然问道。
“不是。但是我烤的。”田恒答得干脆,这几天他都在练兵,哪有时间跑去捕鱼?不过他最善烤鱼,总要做些让子苓尝尝。
听到是他烤的,楚子苓一下就笑了出来,也不推辞,直接举箸夹了一块。鱼并不很大,但是肥美异常,连皮带肉塞进嘴里,既有焦脆又有软滑,似乎用椒酒和姜蒜腌过,尝不出腥气,别提有多美味。
“无咎真是好手艺。”满足的眯起了眼睛,楚子苓赞道。她对食物没有太多执念,但是吃到美味,总是享受。只是没想到来到这里以后,最好吃的都出自面前这男人手中。
见她就跟只猫儿一样,双眼微眯,唇角带笑,田恒一颗心都舒爽了起来,也不急着说话,只是有一筷没一筷的夹菜,陪她用饭。不一会儿,鱼就吃了个精光,楚子苓端起碗,把菌子煮的鲜汤也灌进肚里,才满足的叹了口气,笑着问道:“车阵这两日可是略见成效了?”
要是兵没练好,他哪有功夫陪田须无练剑,又跑去做饭呢?
田恒看着她,却笑了起来:“若非子苓在乡间忙碌,怎么这么快见效?”
他在前面练兵,子苓也没闲着,整日在乡里转悠,给人治病。只大半个月时间,就治好了不少妇人、小儿,那些兵卒感恩,哪能不尽心操练?他也没想到,最难收拢的军心,竟然这么快就凝聚在一起。
楚子苓却笑了笑:“其实我就是闲不住,想在乡间走走。”
在田恒面前,她不用任何敷衍,说什么大道理,其实就是个医生,见不得人生病。而且这里跟曾经的郢都、商丘都不同,那些患病的,受苦的,并非光鲜卿士,或是小有资产的国人,而是真正的泥腿子们。其中有些身份的国人还好,若换了野人,怕是连巫医都不会过问。除了她,又有谁会在意这些人的性命呢?
那笑容里,带了些轻愁,也有些满足,田恒哪能不知她的心思:“以后得了封邑,就让你当巫官,为乡人驱邪祛病。”
他说的理所当然,楚子苓却有瞬间迟疑。只是一地,又能救多少人呢?这些天在乡间看到的疾苦,让她的心神再次动摇。就像“坐月子”这样的小事,区区几个医嘱,就能让无数女子免于病痛,甚至能救回不少性命。她还知道无数类似的东西,若是能多传播些地方,又该救下多少人呢?
而守在一地,是万万做不到的这些,甚至自上而下也未必能成功。像田须无那样的贵族,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就算入了宫城,侍奉君王又如何?最多也只是影响首都一地,那些遥远乡野中的黎庶百姓,又有谁真正在乎?
可是,她不可能离开。这是田恒建功立业的机会,亦是他为自己安排的,最好的道路。她岂能辜负对方的心意?
于是,楚子苓笑了起来:“那无咎可要加把力了,不知未来的采邑,能有这么多庄户吗?”
看着那绽开的笑颜,田恒的眼角轻轻一抽,又压了下来。他已经带子苓来了田邑,让她随意行走,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何那笑容里,还有丝迷茫呢?
压下心头不安,田恒轻轻握了握拳。这毕竟是田氏封地,等自己有了封邑,应当会不同的。
第105章
冰消草长,柳绿莺飞,眼看寒气尽去,立春将至,旷野之上却无耕牛农人,只有两列车阵迎面对持。
战车之上,甲士如山,背挺肩平,面无惧色;战车之下,步卒举戈,顿足怒目,昂扬肃穆。三十乘分左右排开,竟有一触即发之势。
立在车上,田须无只觉心跳怦怦,掌中冒汗,哪怕甲胄在身无法抑制腿上颤颤。在他正前方,有一君子冠胄带甲,按剑扶轼,一军之人不能胜其勇也!何为威仪有度,何为盛气玉色,直到此刻,他才有了切身体会!
然而那人没有给他缓一口气的时间,只见旌旗一挥,鼓声响起,对面战马嘶鸣,车轮滚滚,向着己方冲来。
“压住阵角!”田须无高声喝道,一边让车右发布命令,一边举起了手中长弓。两阵相距数百步,还要再近些才能射中敌人。
然而越是靠近,车阵的威压越是迫人,百步之遥,已能看到对面甲士那满面戾气,怒张长弓。
“吾不惧!吾亦能中!”把所有杂念摒弃脑后,田须无齿列锁紧,扯开了弓弦,战车颠簸,并不容易站稳,然而此刻他却巍峨不动,只凝视着前方同样拉弓的敌人。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他已能看清对面敌人眼中的杀机,是时候了!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射中了对面甲士,在肩胛处留下一个白白印点。中了!田须无面露喜色,却不忘再次拉弓,又射一箭,可惜偏了些许。此刻两车已经近在咫尺,没有闲暇再射。田须无立刻取过长戈,直指敌人:“与吾杀!”
他的气势也随血腥腾起,然而对面敌军更强一些,那列阵的步卒已经到了近前,向着己方倒卷。车上甲士一个又一个中箭倒下,戈矛如林,当胸刺下,惨呼声连连。渐渐,车阵开始乱了,背后步卒再不能敌,开始四散逃窜,身边战车大多也失了御手,停滞不前,田须无却不愿退却,面上涨红,舞动沉重长戈,只再杀几人,然而一双利眼锁在了他身上,只见白羽一闪,没入了眉心。
冷汗都下来了,田须无盯着插在胄边的箭杆,双腿一软,险些没跌坐在地,然而此刻,对面那持弓者已经放下长弓,冷冷对他道:“血勇可依,却不能鲁莽,眼看败阵,掩旗鸣金才是正道。”
“阿兄……”田须无泪都快下来了,就算是没有箭头的木箭,也不能冲着面门射啊!
直到此刻,细观战场,才发现两军阵前并无血迹,只有一些断掉的长戈和箭杆。这是田恒刚刚想出的操练之法,把铜戈换成木杆,去掉伤人的矛尖、箭尖,以不会伤人的兵器列阵搏杀,既能锻炼阵法,使人见识真正的阵仗,也能减少损伤,不至于害了性命。可谓上佳的练兵之法。
田恒也不管可怜巴巴的弟弟,已命令车右鸣金收兵,让人重整阵容。
田须无看着对方有条不紊的动作,和那很快又聚在一处的兵士,面露羡慕神色:“阿兄这边的兵马,果真更强一些。”
田恒瞪他一眼:“明日你我换阵,你领这队兵马。”
田须无脸立刻垮了下来:“阿兄我错了,是我指挥失当,未能掌好车阵步卒。”
见他垂头丧气,头盔上还插着根箭的倒霉模样,田恒唇边终于显出些笑意:“这次对战,可学会了什么?”
田须无迟疑片刻:“车兵似施展不开……”
这是他最为惊讶的地方。到了真正对战的时候,车兵发挥的作用全无想象中大,到了阵前竟有些碍手碍脚。若是步卒勇武,持戈围住车兵,端是凶险。只是,似有些不合礼法……
“觉得步卒攻击士人,有些失礼?”田恒一眼看穿了那小子所想,嗤笑一声,“终于教会了你不等旁人先射,怎么又卡在这上面了?讲究君子礼仪,也要等你当了上卿后再说。”
田须无面上一红,想起之前兄长的训斥。也不怪他,军礼烦琐,不越礼、不违制,才是他们学习六仪时率先掌握的。譬如杀人时要稍稍掩目,以示仁德;对射时不能射的太快,要等敌人准备好后公平交技;战场上遇到敌国的国君,要下车叩拜献礼;以及不能伤害、折辱国君,以免落得“非礼”之名。
这可是所有君子自小学会的,然而到了阿兄嘴里,却成了无用之举。不过阿兄有一点说的不错,无法成为上卿,一国颜面与他何干?还是活下来更重要些。
想了想,田须无又道:“若是车兵不好施展,以后岂不是谁的步卒强,谁就能胜?”
“这个自然。”田恒答的干脆,“初时一乘不过五十步卒,现在已经变成七十五人,而楚军还要多上二十五人,一乘足有百名步卒,因此才越战越勇,灭国数十,称霸南境。以后列国对战,除了增加车乘,就是添兵了,步卒越强,胜算越大。”
“难怪阿兄要先练步卒!”田须无总算摸到了点用兵法门,“若是步卒横强,伐鲁岂不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