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师叔的手艺超群,苦瓜自愧不如。”面对无花这种近似于“砸场子”的行为,苦瓜大师并没有丝毫变了面色,反而十分坦然的如是说道。
他的这位小师叔的手艺他是领教过的,已然心服口服,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什么面子强撑,那样只会徒惹人笑话罢了。
苦瓜说的坦荡,于是众人望向无花……手中的木盘的目光便更是灼灼了起来。
无花无视他们投来的目光,径自走到了玉倾雪面前。使了一个巧劲儿将坐在玉倾雪一侧的陆小凤连人带椅子的往旁边挪了挪,无花的一只脚勾了旁边的另一张空凳子在玉倾雪旁边坐下,这才将托盘之中的菜色逐一取出。
无花和玉倾雪。
苦瓜大师虽然是清修之人,可是最近江湖传闻喧嚣直上,而且又事关他们少林,他自然不可没有听见半点风声。如今这两位当事人都坐在他面前,更何况这两人又是这般作态,苦瓜大师微微一顿,最终只能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无花也不甚在意苦瓜的神色,他在玉倾雪身侧坐下,径自取了玉倾雪的筷子,夹了一个三丁包子凑到玉倾雪的唇边,哄道:“好歹吃些。”说话的功夫,无花冲着玉倾雪眨了眨眼睛,一向悲天悯人的佛子脸上竟浮现出了几分少年人才会有的灵动狡黠。
玉倾雪直接就着无花的手吃完了一个三丁包子,两个人的动作再是娴熟自然不过,已然不知私下曾经做过多少次了。三丁包子的内馅本就松散,可是无花和玉倾雪的配合默契,因此那一个包子吃下来,竟是没有掉半点馅料。
“我的乖乖……”胡铁花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楚留香狠狠的踩了一下脚。没有法子,胡铁花只能将自己吐槽无花的花又憋了回去。
玉倾雪一边吃着一边在琢磨那位六扇门三百年来最出众的神捕该何时登场,正琢磨的功夫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玉倾雪和无花交换了一下眼神,而后便一齐等待着这位的出场。
好戏,开演。
第五十三章 知君何事。
玉倾雪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藕丁炸饼, 从炸的金黄的面衣里剥出一粒一粒雪白的藕丁送入口中。无花见她如此,便知道这孩子多半已经是吃饱了, 只是还不愿意撂筷,所以才这样……吃着玩儿。
夹了一片距离玉倾雪稍远的炸好的荷花瓣放到玉倾雪面前的小碟子里,无花抬头, 恰好看见那个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来人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 长相在常人之中算是英俊,不过因为在这样在场的一屋子人里, 他的长相也就在苦瓜大师之上而已了。
只是, 若是身为六扇门的捕快,哪怕金九龄是六扇门中最年轻的总捕头, 可是论起财力,他是无法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比较的。然而单看穿着, 纵使是玉倾雪一个小姑娘, 一身宽大的白袍和金九龄的华美衣着比较起来,却也显得太过朴素了一些。
金九龄进来的时候,玉倾雪正叼着一片荷花花瓣在玩儿。她用的是像猫叼着小鱼干一样的吃法, 小肉脸鼓鼓的样子, 看着就让人想要捏一把。
毫无疑问, 金九龄是喜欢美女的。但是, 他已经不是初入江湖还会为色所迷的毛头小子了,他不是全无准备而来, 自然会将他师兄苦瓜大师的这场宴会上都有何人一一调查清楚。这个名叫玉倾雪的姑娘, 在江湖中可是有另一个名号, 那便是——魔教妖女。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讲,那都是金九龄不敢去招惹的姑娘。所以,在短暂的惊艳之后,金九龄强迫着自己移开了目光,将目光落在无花的身上。
他和陆小凤不是很熟,至少达不到“朋友”的地步。而他和无花之前甚至不曾谋面,不过却能够扯得上关系。金九龄是少林俗家弟子,而据江湖传闻,那少林寺中三百年来最惊才绝艳的弟子无花,竟也是俗家出身。
无论无花当真如此,还是他只是为了可以和那魔教小妖女在一起而大胆编造,金九龄都要坐实此事,好以此来和无花拉近关系。
撑起了一张笑脸,金九龄冲着无花拱了拱手,拜道:“见过无花师叔。”
无花对金九龄淡淡一笑,受了这一礼,却并未有多余的话。
金九龄见无花并不搭理自己,有些尴尬的讪笑了一下,转而开始和苦瓜大师一唱一和,准备将陆小凤引入此局之中。
只是,金九龄没有想到,当他提起什么“绣瞎子”之类的话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仿佛在认真吃饭会的玉倾雪忽然长眉一横,直接将手上的双刀拍在了桌子上。
“最讨厌有人拿瞎子说事儿,你痛痛快快承认自己无能,只能求着陆小凤帮你办案,难道很难么?”玉倾雪冷哼一声,言语丝毫不留情面。
金九龄自从当上了六扇门的总捕头,已经鲜少有人这样不给他面子了。然而想到了一年前他接手的那个大金鹏王朝的案子,虽然不知是何人将霍休搓磨成那副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肌肉包裹着内脏,却一息尚存的惨状,可是亲眼见识过霍休当时的样子,饶是金九龄这样的老江湖都忍不住流了一后背的冷汗。
那日霍休囚禁着自己的玄铁大鸟笼是被人一刀斩成了两半,并且那人还嚣张的在地上留下了深而斑驳的刀痕,再分析一下当时牵扯的人,纵然不是玉倾雪亲自所为,金九龄也有理由相信此事和她脱不开干系。
那样的人,已然强悍如斯,强悍到任何诡计都无法损害到她分毫。
所以,哪怕玉倾雪如此不给金九龄留丝毫的颜面,金九龄也只能生生的将这件事情忍下来。
非但得忍,而且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金九龄还要故作大度的对玉倾雪说道:“玉姑娘所言极是,金某恳请陆大侠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受害,可以仗义出手,早日将这抢劫钱财和淫|辱女子的绣花大盗缉拿归案。”
言语之中,已然是将这两件案子都扣到一个人的头上了。
而陆小凤提早知道了这件事,也对公孙兰有所怀疑,所以在金九龄会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也没有察觉到丝毫的不对。
玉倾雪却是皱了皱眉,若是没有让人彻查过金九龄的底细,她恐怕也会如同陆小凤一般被金九龄所迷惑了。
被人愚弄的感觉并不好,虽然金九龄并非主动引玉倾雪入局,但是玉倾雪却还是将这笔账算在了金九龄身上。
而玉倾雪也没有忽略,提醒她小心金九龄的人是叶孤城。他们西方魔教的探子都忽略了的人,这位白云城主却早有防备,无论是叶孤城对中原的掌控能力还是心机城府,玉倾雪都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舅舅有一个重新的估量了。
一个远居南海的一城之主,带着血海深仇在多年之后涉足中原,这件事情本来就很不简单,若是说叶孤城会这次来只是为了寻找她娘,践行多年之约的,那恐怕就连玉倾雪她娘自己都不会相信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倘若有一日叶孤城剑指中原,玉倾雪只会觉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身上没有半分中原血脉,甚至因为娘亲出身南海的缘故本能的便偏向了叶孤城,倘使叶孤城有半分血性,就没有放任父仇不理的可能。而叶家老城主的大仇得报,玉倾雪那娘这些年的心头抑郁才能消弭些许。
因此,玉倾雪非但不打算阻止叶孤城之后要做的一切,甚至还打算推波助澜。
叶孤城对玉倾雪的好十分莫名其妙,他们在此之前甚至不曾相识,只是因为长辈的前缘而有了些许纠葛。而他们的年岁相差其实并没有很大,但是叶孤城进入玉倾雪“舅舅”的这个角色却很迅速。
魔教的小妖女一惯没心没肺,一直到很久之后,她才依稀明白,叶孤城对她和兄长这样好,大概是因为,他在幼小的时候,也曾经被她家娘亲如此优待过吧——那是血脉至亲之情,出于血缘,却并不局限于血缘。它奔腾在骨血之中,生生不息、朝朝不绝。
玉倾雪心中千回百转,可是面上却并没有露出半分,她只是冲着陆小凤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决定是否要听从金九龄的请求,接着,玉倾雪站了起来,一手抄起桌上的双刀,一边拉着无花一道走了出去。
她的这个动作,无疑是在对苦瓜和金九龄表明她的态度以及她和无花的关系。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难得的围观了全程的胡铁花“啧啧”了两声,忽然难得正经的与一旁的楚留香感叹道:“情关难过啊。老臭虫,我又想喝酒了。”
胡铁花一直是咋咋呼呼的性子,此刻他有些怅然的摆弄了一下面前的空碗,这个空碗属于苦瓜的禅院,禅院里面自然是没有酒的。胡铁花的叹息声更大了几分,末了,他终于起身,也离开了这场宴席。
临走之前,胡铁花似乎是开玩笑一般的对苦瓜大师道:“大师,我还是喜欢单纯吃饭的酒席,那样子的话,就是没有酒也不是那么让人难受了。”
这自然不是单纯的宴席,苦瓜大师也是敌不过他这个师弟的苦苦哀求,这才同意陪他演了这么一出。如今胡铁花将这事说破,苦瓜大师还没有金九龄那样厚颜无耻的本事,他垂了眸子,只是念一句“阿弥陀佛”。
不过好在胡铁花只想要喝酒,他游历江湖数载,越发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无可奈何,胡铁花也并没有责怪苦瓜大师的意思。他随意的摆了摆手,运转起轻功,很快就往山下的一间酒肆而去——胡铁花就是这样的性子,千金难买的佳酿也饮的,路边小酒肆里两文钱一大碗的粮食酒也饮的。
楚留香也有些可惜的看了苦瓜大师一眼,没有多久,他总归只是起身拜别了这位辛苦请他们用素斋的老前辈,转而也随着胡铁花一道去山下的酒肆喝酒去了。
其实楚留香曾经和陆小凤探讨过,他问他,这样在江湖之中疲于奔命,每天调查着本来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案子,他会不会也觉得累?
那个时候陆小凤只是苦笑一下,许久之后才终于告诉他:“楚兄,人人都说陆小凤是浪子,可是能够不顾一切,只随着自己心意生活的人,真的是太少太少了。”
他没有和楚留香说,哪怕是像阿倾那样的一个张扬又肆意的小姑娘,都难免要吃命运给予的种种委屈,所以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脱离这个环境的单纯的活着,他们或早或晚,都要以另一种方式妥协。
很多时候,陆小凤其实也没有多喜欢这个世道,只是身在其中,他不得不顺势而为罢了。而他终归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了,这些心酸体悟,他实在没有办法和楚留香明讲,因为陆小凤他无论怎么去讲,都总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太过矫情了。
最后,热热闹闹的赴宴的一群人就只剩下了花满楼和陆小凤。
两个人最终还是和苦瓜大师道了别,陆小凤敏锐的发现,自己的朋友今天有些太沉默了——虽然花满楼原本也不是多能闹的性子,可是以往的时候,他足够温柔,也十分懂得照顾每一个人的感受。而今天,阿倾分明是因为他的缘故而特意给金九龄难堪,可是花满楼却没有出言打圆场,这实在有些奇怪了。
陆小凤没有用轻功,而是和花满楼一道走在下山的路上。一直到离开了苦瓜大师的禅寺很远,陆小凤才终于开口道:“花满楼,你有心事。”
花满楼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仰头“望”向了那座禅寺的方向,虽然他和陆小凤都肯定,他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可是他就是这样的“望”着,眉宇之中氤氲出一片愁绪。
“陆小凤,你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花满楼开口,却意外的问了陆小凤这样一个问题。
陆小凤怔了怔,一时之间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困惑的友人一个确切的回答。
也不需要陆小凤的回答,花满楼只是缓缓道:“原公子说,是人心。”叹了一口气,花满楼对陆小凤道:“虽然这样搅了阿倾看戏的兴致,但是我们的确没有时间磨蹭了。陆小凤,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他从原随云那里听来的故事,一个和金九龄、公孙兰都有关系的故事。
第五十四章 辞君一夜。
金九龄大概想不到, 他所做的一切恶事之所以会暴露,仅仅是因为他在一场拍卖会上买了一根簪子。
而他更想不到, 仅仅是因为这根簪子,那场拍卖会的主人便能推演出他的全部计划,并且还有能力将自己的猜想印证一遍, 那么金九龄非但不会去那场拍卖会, 也不会买下那根簪子,甚至就从一开始, 他就不会将自己的计划和“瞎子”扯上关系。
这一次, 金九龄绝对不会想到,他之所以功亏一篑, 便是因为他得罪了一个他得罪不起的瞎子。
那日原随云在花满楼的百花楼中偶遇陆小凤,也便知晓了那个绣花大盗的所作所为。知道了那绣花大盗专门绣瞎子, 原随云在心中冷笑一声, 只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敏感和偏执,这是原随云的性子本身。他从不避讳旁人知道这一点,因为原随云从小到大, 就是这样自己放纵自己的。
从小被疼爱珍惜着长大, 被欺辱或是虐待的标准就会变得格外的低。因此, 虽然和他没有什么直接的干系, 但是原随云其实已经在心里暗恨上了那在背后谋划这绣花大盗一案的人。
与玉倾雪指望着陆小凤调查出事情的真相并捉拿真凶,而她只需要在陆小凤成功之前截胡不通, 原随云更喜欢有仇自己报。因此, 原随云回去了之后便动用了自己手底下的势力, 开始一寸一寸的翻找排查所有的可疑之处。
原随云心思细密,而那些被他一手□□出来的会手下也十分细心。他们没有放弃任何细节,动作迅速的将所有的疑点都呈给了原随云。
原随云让人从红鞋子入手,他查到红鞋子的这个组织的二姐在几个月前收到了一根簪子。
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无论是她自己买了一根簪子,还是旁人谁送了她一根簪子,这仿佛都是十分寻常的事情,然而不巧,原随云手底下的人恰好就认了出来,那根簪子出自他们极乐楼。
因为这根簪子出自大漠,有人谣传这是一根石观音曾经戴过的簪子。这个噱头一出,虽然石观音在众人心中不算是个正派人物,可是这个女人强大而神秘,那种毒|药一样的美丽还是让无数江湖人心生向往。原随云正是利用了男人的这种隐秘心思,将这根簪子的价格炒到特别高。
至若石观音会不会来找他麻烦……无花每年要从他这里抽三层的利润,原随云是相信这个花和尚是可以很好的解决这点儿“小问题”的。
原随云所料不错,那根传说中石观音的心头所爱、实际上是石观音只试戴了一次便因为嫌弃刮头发而扔掉的孔雀绿宝石簪子果然拍出了空前绝后的高价,而极乐楼客人的信息对江湖之中其他人绝对保密,可是却不会对它的主人也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