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不同。
林宁心情跟着沉了下来。
哪怕她接着就否定了辛翁的说法,还说了会帮着解决此事,但她的大部分注意力还在这个其实早隐藏在她心底的问题上。
先来看辛十四娘的事。
辛翁提到的那个张姓书生, 其实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名书生,性格略微轻佻,还嗜酒如命。他之所以来向辛十四娘提亲,也不过是见色起意——他一日瞧见了秀丽绝伦的辛十四娘,就对她一见钟情,还跟着辛十四娘来到了辛家居住的寺庙中。当时这个张书生已然喝得醉醺醺了,等见着了来接待客人的辛翁后,就很唐突问辛翁是否有女儿没有婚配,他愿意自荐毛遂。
辛翁哪怕修炼成狐仙的意志不如辛十四娘,可他如今眼界经过防洪抗灾一事开阔了不少,对张书生这等轻狂放荡的年轻相公并没有什么好感。便推说说要老妻做主,这本来便是委婉的送客令,哪想到张书生没有听懂,还在辛翁假意去后院时,乘着醉意闯到了后院,可把辛翁给气得不轻,连忙把张书生给揪了出去,扔到了不远处的乱草丛中。
原以为这就没什么后续了,哪想到这张书生竟有个“好”亲戚。也就是他祖母的弟弟薛尚书,那薛尚书的老妻薛郡君坟墓就在不远处,这张书生踉踉跄跄的胡乱闯了进去,竟让这老夫人想了起来,听了张书生的陈述后,认为辛家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狐妖,竟还这般自大,那她就给张书生给保这个媒。
辛十四娘并不喜轻佻放荡的张书生,可碍于薛郡君是薛尚书的夫人,只能跟着她派过来的丫鬟过去。在薛郡君那儿正在搪塞呢,眼见就要搪塞不过了,辛翁领着林宁拍马赶到。
辛十四娘眼中一喜:“道君。”
薛郡君眼见他们竟这般闯进来,心中本是不悦,言语中便带着三分不悦道:“老身老眼昏花,认不得贵客是打哪儿来的了,你可知道?”后一句话是对丫鬟说的。
丫鬟摇了摇头。
林宁微微一笑:“小道拾光。”
薛郡君一怔:“这名字老身倒是恍惚间听说过。”
张书生脱口而出:“阻了洪灾的拾光道长?”
薛郡君脸色变幻后稍缓:“原是这个拾光,只不知道你过来是为何事呢?”
林宁绵里藏针道:“小道是听说郡君要强为十四娘和您的外甥孙保媒,便过来瞧上一瞧。”
薛郡君生前没人敢忤逆她,等死后又因为丈夫的缘故,在这方圆几百里可以说是要风得风,如今被林宁一个“强”字说的脸上无光,沉下脸道:“他们男才女貌,你情我愿,又何来老身强为他们牵线一说?”
林宁微微挑眉:“小道这般说吧,若没有您这个五都巡环使夫人介入,这桩亲事绝无一丝可能。这您心知肚明,张相公也很清楚,咱们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
薛郡君:“你!”
张书生讪讪道:“什么五都巡环史?”
林宁朝他微微一笑:“就是我们如今所在的地界,不过是一处坟墓而已。”
完了又补充一句:“在场的所有人中,唯独张相公你是人而已。”
张书生环顾四周,竟没有谁反驳这话。
张书生:“…………!!”
下一刻他竟是昏厥了过去。
林宁转向薛郡君道:“他没被吓得丢了魂,也算是有几分胆量了。”
薛郡君:“……不曾想十四娘倒是很会出花样,弄媚态到叫道长都来为她出头。”
林宁不怒反是很赞成薛郡君一般道:“十四娘确是有国色,又蕙质兰心,待他日必可得道成仙,到那时小道还得仰仗十四娘呢,此时自是要对她极尽巴结之能事了。”
薛郡君一凛,倒没有再硬碰硬,转圜了脸色就了个台阶下来了,再不提给辛十四娘说媒一事。
等他们一行人离开了这处墓园,回到辛家所住的寺院后,辛十四娘上来拜谢林宁,林宁并不以为意,挥了挥手后道:“我对那老夫人说的那番话并非虚晃她的,十四娘这样的好姑娘又何必去屈就那个俗人?我亦是由衷祝愿十四娘早日得道成仙,绝非是心悦十四娘才为十四娘你出头的。”
辛十四娘掩唇一笑:“妾知的。”
林宁松了口气:“你知道便好,我主要是不想再被误会。”
这一天都被误会两回了,还让林宁都不好把她从海市中买回来的明珠赠给狐女们了,于是林宁便想着先将这件事放一放,又和辛家狐约好了等回头给予他们指点,便赶回了崂山上清宫。
在小天地中等了两日,回道人方才和牡丹仙子白牡丹相携归来。
林宁从前不是没见过美人,狐女们个个各有千秋,便是白鳍豚成精的白秋练也是清丽绝伦,但她们在白牡丹面前注定要黯然失色:
“国色天香”不外如是。
林宁上前敬了茶,“仙子请。”
回道人冷不丁出了声:“这次怎么不叫师娘了?”
白牡丹一喜后又是一羞。
而林宁总得等她师父亲口承认才敢当面叫不是,既然她师父都这么说了,林宁立刻改口道:“师娘请。”
白牡丹微笑着接过茶,看回道人的目光柔情似水。
回道人清了清嗓子道:“反正这小子私下里都叫惯了,再改口他怕是不习惯。”
林宁:“……师父说得太对了!”
白牡丹也跟着装模作样道:“确是这么个理。”
回道人:“…………”
回道人不好对白牡丹怎么样,可对待起看他好戏的林宁却丝毫不客气,一甩宽袖便道:“你还留在这儿作甚?”
林宁本来就没打算留下当电灯泡啊,回道人这么一说,她就麻溜准备退下了,倒是没忘把先前在海市中酉仙人送的两坛酒给留下,到底是她师父点名要的。只是等林宁出了小天地,她回头瞧了一眼,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这时候她倒是想找系统商量商量,可系统除非非常有必要,却是从来都不吱声的,无法林宁只得自己想辙。
这一想就想到了一年后,这期间林宁开始着手接管了拾光河。辛家狐从广平府搬了过来,下溪村附近的蜥蜴精一家也跟着迁徙过来,又前不久还来了一个女中英杰。这女中英杰名为商三官,她原本是山东诸葛城一个叫商士禹的秀才的小女儿,商士禹因为醉后戏言得罪了当地一豪绅,被豪绅指使着家奴殴打了一顿,刚抬回家就死了。
打官司足足打了一年却没有个结果来,商三官本来要出嫁的,因为这件事亲事也不了了之了;又商三官的两个兄长含冤负屈的回来,打算保留着父亲的尸体,以便作为日后再上告的证据,但却被商三官劝阻了,她认为她父亲这样死了,官府却不受理,可见当地是个什么世道?难道老天爷会专门为他们家生一个阎罗包公吗?便让两个兄长将父亲的尸骨埋葬了,可在那不久后,商三官就消失了,兄长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却不知商三官是暗地中寻找着为父亲报仇的良机,而苍天不负有心人,在那豪绅过寿前一个月,商三官扮作男子入了一个戏班子门下,化名李玉,而那个戏班子正好被豪绅家请去祝寿的。
在席间,豪绅瞧上了容貌秀丽似女子的‘李玉’,在寿辰过后将‘他’留了下来,却不知这是商三官女扮男装的,接着商三官就将豪绅杀死,她自己也跟着上吊了。而商三官死后,她的尸体仍栩栩如生,用手一摸感觉还是温暖的,这好似和庚娘有异曲同工之妙。
林宁游历到诸葛城时,恰好是商三官下葬之日。她听闻了商三官的事迹,不免想到了庚娘,同样佩服商三官的为人,就前去用鹿衔草将她救了下来,而不同于庚娘最后和丈夫归家,商三官在经历了生死后,只觉得她已报了父母养育之恩,对男女之情也看开了,便自愿跟着林宁修行,以期能救更多有她这样遭遇却苦于无门的可怜人。
这般的,拾光河就多了个“门徒”。
再有东海五太子敖孪在这期间还真的找上门来了,林宁原本还感叹过这个五太子怎么就那么傻白甜,可她转念却想敖孪哪怕再傻白甜,但他却是东海龙王家的傻白甜,等有朝一日她离开这个世界后,敖孪是最适合也最有能力接着庇护拾光河的那个。
当然了,最保险的还是拾光河附近的生物们都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对此,林宁并不吝啬将自己的修炼心法传授给他们。
可他们对林宁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还是回道人。
林宁最终做好了心理准备,回到了崂山小天地内。
牡丹仙子不在,回道人正在银杏树下自己和自己对弈。
林宁觍着脸上前,“师娘不在呀?”
回道人抬眼觑了她一眼,“这一年她多有来此地,竟没让你碰见过一次,你说巧不巧?”不等林宁说什么,回道人就做恍然大悟状,“哦,为师懂了,原来是我这好徒儿一年都不曾回来过一次的缘故。”
林宁低眉顺眼道:“徒儿不是怕打扰到您和师娘二人世界吗?再说徒儿来来回回往您这儿送了多少回酒,那都让您给无视了吗?”
回道人冷哼了一声。
林宁“得寸进尺”的坐到另一边的石凳上,和回道人对起弈来,只是没等她走了几子,回道人就将他手中的白子随手摞到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既无心下棋,就不必下了。”
林宁抿了抿嘴角,下定决心要和回道人摊牌,可话到嘴边就成了:“师父,不如徒儿给您讲个故事?”
回道人挑了挑眉。
林宁硬着头皮说了长清僧的故事。
在山东长清地方有个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在八十岁时圆寂了,而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灵魂飘然而去,便来到了河南地界。那河南地界有个整日走马斗鸡的纨绔子弟,那日正带着仆从在丛林中狩猎,忽然马受惊狂奔不止,那纨绔子弟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但在仆从惊慌失措的赶上来时,那纨绔子弟竟然活了过来,可等他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仆从时,却很惊讶自己竟来了这里。不仅如此,他还说自己是个老和尚,并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原来是长清僧在纨绔子弟身上借尸还了魂,是因为修持到了性定境界的缘故。
林宁想说的便是“借尸还魂”。
至于长清僧借尸还魂后如何了?纨绔子弟的家人一开始并不信,以为他只是受了惊,可为他请了大夫还有神婆来都不奏效,又等几个月后,长清僧能活动后就自己来到了长清,回到了他从前的那家寺庙,对从前的弟子说他便是长清僧。一开始他从前的弟子们也不信,可等老和尚讲述了他还魂的经过,又说了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弟子们方才信了,而老和尚就继续在寺庙里做他的和尚,坚持着从前的操守,并不因为换了个新身份就有所改变,也没有被纨绔子弟家的荣华富贵所迷惑。
而林宁的经历其实和这个长清僧很像,都能称为“借尸还魂”,只不过是她的灵魂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已,又林宁想借此将她的大部分事向回道人和盘托出,这个故事姑且算是个引子吧。
不料等林宁讲完这个故事,回道人却勃然大怒:“这等故事,我不说知道一百个,也姑且有八十个,何时用得着你当新鲜故事讲给我听了?”
林宁怔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回道人将袖子一甩,却是要起身离开。
林宁却喑哑道:“师父,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回道人顿了顿才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宁垂着头,几乎要把头垂到棋盘上,那句话也终于从她喉头间被抠了出来:“我其实是借尸还魂的。”
回道人过了良久,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道:“拾光,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你往后好自为之吧。”回道人不会忘记那日在阎王那儿看到生死簿时,看到他的好徒儿那一栏时的心情,可林宁不和他说,他也只当不知情,然而如今看来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林宁攥紧了手:“师父!”
回道人负手道:“我要回蓬莱仙岛了,日后不会再来下界了。”他说着这处小天地也跟着崩塌了起来,从前他们师徒一起读书的小学堂不见了,一起品茗的凉亭跟着消失了,后堂练剑池也不见了踪影,就连林宁跟前的棋盘也跟着一个个消失,林宁极力想抓住,最终却抓了个空。
她想去拽回道人的衣摆,也跟着拽了个空。
林宁蜷缩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爬起来,朝着虚空深深叩首:“恭送上仙。”
·
“艾米莉亚。”
“凉凉凉!”林宁连忙把冒着冷气的冰袋放在桌子上,“这个其实是不能当冰棍吃的,你是知道的吧?”
“这是给你敷眼睛用的。”
林宁立刻否认道:“我没哭,眼睛只是水肿了。”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而我并不会因此嘲笑你。”
林宁拿过冰袋往“水肿”了的眼睛上一放,往旁边的沙发上一躺,没有再狡辩了。和她师父分别的一幕,一直在她脑海中不断的回放,而拜G病毒带给她的“超忆力”所赐,她清清楚楚地记着任何一个细节,而她的情感也因为过去那么多年的相处,又最后那样的分别而一直无法压制住,即使她已经很努力了,即使她已换了一个世界,即使她重新见到了长久陪伴着她的,是她另外一个家人的白皇后。又她的情绪一直难以平复,也让她对待新世界的态度有那么几分消极,可那又怎么样?系统有种来咬她啊!
(系统:“……”)
平时没什么存在感而又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系统,是不会跳出来咬林宁,但有谁可以啊。因为是妖怪而本身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猪笼草,它一个猛子扑过来,直接跃到了林宁的肚子上,差点没让林宁把五脏给喷出来。这还不算完,猪笼草还上前啃住了林宁遮住眼睛的手腕,想眼对眼的表达着它的抗议。
“汪!”
林宁还没说什么呢,刚才一直在和她说话的白皇后就看了眼猪笼草,不紧不慢道:“艾米莉亚,尽管你现在身份特殊,可我仍强烈建议你去接种狂犬疫苗。”
林宁先和好心好意提醒她的白皇后说道:“其实它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一条狗,对狂犬疫苗来讲,它还是个新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