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开始一场噩梦,我看见纪录片里面的那些老旧的战斗机响着嘈杂至极的声音从头顶飞过。
我看见人像蝼蚁一样在地面奔走逃难。我看见拥挤漆黑的防空洞里一片死寂的鸦雀无声,我听到孩子的哭喊,听到母亲的绝望,听到时代击打整个国家的声音。
而我此时此刻,就在这防空洞中,被陌生人践踏在脚下,而陌生人也被另外的陌生人推挤着,践踏着,什么尊严,什么平等,什么都没有,连生的权利都被剥夺,而且,无处伸冤。
炸弹在爆炸,洞穴在崩塌,在人命比草更轻贱的年代,无数的人带着不甘和恐惧,被永远的掩埋在了山石和历史之中。
什么都没留下。
我感觉到我生命的离去,我感到我的愤怒,我的绝望,我的恨,还有我的无助和无能为力。
我死了。
我以为我死了,可渐渐的,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像是来自深渊,又似来自天堂,我陡然清醒,如同溺过了水。
我剧烈的咳嗽,拼命的呼吸,抓住了身边的人,抓着那最后的稻草,我看见了微亮的山洞,看见了身边的李怼怼。
一片混乱之后,我终于反应过来,我刚才陷入了幻觉当中,但即便认识到了这个事情,我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恐惧,我蹭起来,一把抱住了李怼怼。拼命的抱紧他,他的身体冰冷,我的此时此刻却比火更加灼热。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会发抖,和现在的感觉比起来,刚才在高空之中的恐惧根本不算什么,我这时也才知道,原来我在恐惧到极致的时候,会害怕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只想抱住一个人,去感受这个胸膛,就算他没有温度,我也想用他的呼吸来证明,我还活着。
“苏小信。”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没事了,只是幻觉。”
我知道,我可我还是没法放手。直到我用力抱他抱得浑身都有些开始抽筋似的颤抖,我没了力气,这才稍稍将他松开。
而也是身体恢复知觉之后,我才发现,李怼怼这时候也轻轻的抱着我,他天生冰凉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轻轻的拍着,像在哄一个宝宝。
“我还活着。”
“嗯,还活着。”他说,“有我在。”
李怼怼对自己总是万分的自信,平时我是不屑的,可这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反驳,因为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是的有他在,幸好有他在。
好像所有的劫难,都会变成一碗面条辣椒放多了一样的小苦恼。
缓了一会儿,我彻底放下了心,而也在我恢复过来的时候,李怼怼的手已经从我后背上拿开。
我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往旁边一看,僵尸母亲已经松开了她抱着的孩子,在角落里站着,她看着脚下那一滩血,形容沉默,而那小孩现在正在卫无常的手里。
其他的僵尸则都站在一边,他们好似没有自己的思维,一切都听从这个僵尸母亲的指挥。
“说是说不听的。”李怼怼和我解释,“还是动手了。”
“你们打她了?”
“把你抢回来,她自己勒得孩子开始呕血,就吓得放手了。”
“我晕了多久?”
“就一分钟时间。”
一分钟……一分钟就足以让我窒息了,如果在那个幻觉里再呆久一点,恐怕我真的会疯掉吧。然而……让我这么害怕的世界,却是他们当年真正生活的世界。
“我们会把他送去医院的。”我跟僵尸母亲说,“我们会治好他的。”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摇摇晃晃的伸出手,却是往自己胸腔里一掏,挖出那个心脏,扔在了地上。周围的僵尸立即僵硬,像是瞬间没了力一样,乱七八糟的倒在了地上。
“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往墙上一靠,彻底脱了力。
我看着她这样,眼眶一红。
在梦里,我看过她的一生,她来自湘西,十六成亲,十八生子,抗日战争开始之后,她丈夫参战,生死不明,她独自坚强,带着孩子逃难到重庆,想等战争结束,再回家乡,但却没想到客死异乡,她死的时候,二十四岁,和我一样大。
和我一样大。
“你会找到你的孩子的。”
她坐在地上,骨架一松,不再动作。
我问李怼怼:“那个赶尸匠呢?能不能把他找来,带她回家啊。”
一别故乡数十载,我希望,她终能归回家乡。
第15章
李怼怼说:“先前于邵被李陪陪打断了腿,今日来不了,但……”他话没说完,被另一人抢了过去:“苏姑娘若有此愿,在下或可一试。”
李怼怼眼眸往旁边一转,盯住卫无常,神色不明。
我没心思揣摩李怼怼的想法,卫无常已经走到我身边,他把那昏迷过去的孩子交到了我手里,上前两步,捡起了他的心脏,寻常得就像捡了块石头。
我不知道卫无常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但那本该维系他生命的东西现在如此寂静的躺在他手里,纵使他什么情绪都没流露,这一幕也足够的荒唐与沧桑。
他沉默的将心脏放回了他的胸膛之中。
下一瞬间,沉寂的地下洞之中,一股慑人的寒风掠过,在狭窄的空间里吹出轻低沉的旋律,卫无常站在风声的起点,宛如立地成佛的魔,那青灰色的皮肤颜色渐渐恢复一如正常人,先前因破开结界而受伤的手也慢慢褪去焦黑。
更神奇的是,那果|露出白骨的胸腔也慢慢长出血脉与肌肉,似有针线在帮他缝补,一针一线,穿缝过隙,缝好了他的筋骨皮肉,让他胸膛完整得像是从没受过伤一样,只留了浅浅的伤疤,是关于他过去伤痕的证明。
风声渐消,卫无常抬起双眼,我与他四目相接,这一瞬仿佛见到了那传说中的一个人的“气”。
我第一次在酒吧见到卫无常,只觉得他眼神出离的慑人,而现在我终于能形容出了,这个男人,像一把剑,就像他的那把玄双剑,入鞘则含而不发,出鞘则光彩毕露,他身上,也有那剑刃一般凛冽的剑气。
我问他:“你活着的时候也这样吗……伤口都可以自己愈合?”
难道古代修仙都是真的吗?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认识任何一个修仙者,难道……这就是我打开修仙大门的契机吗?
“苏姑娘说笑了……在下生前不过一介平凡武夫,德蒙圣恩才能成为一名武将。今日这般也是我第一次得见,大概是死后才能如此吧。”
“那也就是说,这些伤口都是你活着的时候都有的?你受了这么多伤啊……”
我目光在他身上游走,最终停在了他的脖子上,当他胸口那过于骇人的伤口愈合之后,他身上最为醒目的就是他脖子上的这道暗痕,没有破皮流血,但却是颜色最深的一道。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摸了摸脖子:“苏姑娘莫再看了。”
“嗯?”
“我因绞刑而亡,此乃亡证。”
我一惊,立即收了目光:“对……对不起。”
他没再多说这事,像是很不愿提起关于他死因的一切,他一抬手,方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几只僵尸就站了起来,包括那僵尸母亲,规规矩矩的排了队,像是传说中被赶尸匠赶着走的那些僵尸,没有神情,没有意识。
卫无常说:“我可控制这几只僵尸,让他们自己寻夜路回家,不用赶尸匠在左右催赶。”他看了李怼怼一眼,“若是李兄不放心,也可遣赶尸匠追上他们,沿路监督。”
李怼怼抱着手,还是往常作风:“从没听过僵尸可以操控僵尸,先前你还给李陪陪下过咒,让她把那嘚瑟赶尸匠头头的腿打断了。这些都是你自己会的?”
卫无常看了李怼怼一眼:“在下醒来之际,便已莫名掌控了这般能力,着实也令在下吃惊不少。”
“哦。”李怼怼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那就先把他们赶去吸协吧,回头我给赶尸匠协会发个文件,让他们协助处理一下,你在吸协等我,我带这家伙将小孩送去医院再说。”
“行,且听李兄安排。”
“走吧。”
他俩说定了,卫无常手腕一转,手上犹如有千丝,牵木偶一样,操控着几只僵尸就往前走了,路过我身边,卫无常把僵尸母亲胸口卡着的手电筒递给了李怼怼:“这样苏姑娘至少能走得安心一些。”
我看李怼怼的神色,他好像很想把这个手电筒扔在卫无常脸上,但最后还是没有那么做,他接过手电筒,皮笑肉不笑:“你们古代的武将,都好细心啊?”
“李兄对苏姑娘也甚是细心关注。”
李怼怼手一顿,他抬手推了一下金边眼镜,眯着眼睛看着卫无常。
我懂他的眼神儿了,他在说,这个僵尸瞎了吗?扯什么蛋呢?
不怪李怼怼,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
李怼怼,对我,细心?关注?
扯什么淡呢?
“大将军啊,待会儿天就要亮了,去磁器口的人多,你赶紧的。”我催卫无常走,因为这两人再说下去,指不定聊成什么场面。
卫无常点点头:“稍后再见。”
我借着手电筒的光照着卫无常的背影,看着他带着闹了这么些日子的僵尸步步前行,我目光不由落在那僵尸母亲身上,她也变得和其他僵尸一样,行动僵硬,双目无神,我以为她就会这样离开了,却在前方拐角的时候,恍惚看见她微微转了脑袋,盯住了我,或者说盯住了我怀里抱着的小孩。
她的双目因为皮肉的干枯而突出,但那双眼睛里面的情意却依旧深情而湿润。
我愣了愣,但下一刻她就跟着卫无常转弯走掉了,身影消失,那一瞬的留恋却只像是我的错觉一般。
然而就算是错觉,也足以让我怔愣好久。
“走了。”李怼怼抓住了我的胳膊,“带这小孩去医院。”他说着,脚下法阵光华一闪,不过眨眼的时间,周围的场景倏尔改变,不知是在那条小道里,一头是堆满垃圾的垃圾桶,另一头是小道的出口,外面是已经开始渐渐开始人多起来的大街。
“用得着这个?”李怼怼冷冷嫌弃了一声,抬手就要把这手电筒扔到垃圾堆里面去。
“等等!”我拦下李怼怼,“给我。”我把手电筒揣到了兜里,想自己留下来。
李怼怼看了我一眼,破天荒的没有嫌弃我老收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他从我手里抱过小孩:“我带他去医院,你去找个公用电话给警察局打个电话就说之前走丢的小孩找到了,在这个医院。”
“现在哪有什么公共电话亭。”
“那就找人借个手机。”
他说完,带着小孩去了医院,我跟在李怼怼身后,从小道里走出去。
外面大街上已经有车在行驶了,路边就是一家医院,李怼怼将小孩抱到了医院里面去。我站在医院外看着里面一瞬间忙碌起来的医护人员,又看了看旁边的路,电话亭没找到,找到了一家早早开门的报刊亭,我借口手机没电,找店主借了手机,店主有点戒备,但还是把手机给了我。我背过身,站到一边拨打了110。
等候电话接通的时间,我目光随着眼前开过的一辆车,望向它行驶而去的那条宽阔的主城主路。
沥青路上驾着高高的轻轨,时间还早,但已有轻轨列车从轨道上开过,像是一条飞龙,我知道它将在城市里蜿蜒出千百里的路程,穿过高楼,穿过大厦,穿过川东丘陵的山,穿过嘉陵与长江的水,载着这城里的千人万人,奔走一天,忙碌而平静。
头顶没有会投下炸弹的轰隆飞机,没有仓皇逃命的蝼蚁与人,防空洞被改成了地下商场,里面的店主会为了生意不好做而愁眉苦脸,也会在闲暇时看到手机笑话而哈哈一笑。
路上行人匆匆,上班的,上学的在我身边来来去去,有迷茫的,有彷徨的,有精疲力尽的,也有带着梦想的,充满期待的,自我沉思的……
电话通了,里面传来接线员的声音,我将李怼怼的话一重复,那边做了记录,还要再问我问题,我就挂了电话。
我知道非人类办事最忌讳让人类警察机构查到自己头上来。
我把电话还给店主,迈步走开。
医院里的李怼怼也走了出来,我冲他远远的招了招手,他向我走来,脚步不徐不疾,我知道那里所有的事他都一定处理完毕了。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拦了车,坐在车上,我看着窗外,有点失神。
“李怼怼。”
“嗯?”
“我觉得,现在真的很好了。”
“什么?”
“没什么,就……突然感慨一下。”
我摸了摸兜里的那个破破烂烂的手电筒,我觉得现在很好了,以后也一定会更好的。
之前在那个幻境里,我看见了时代的力量在打击我的城市,我的国家。
而现在,匆匆几十年过,多么庆幸,我生活的这个地方,让我看见这个受过苦难的国家,拖拽着曾经抛下她的时代,坚强而行身影。
“你们讲故事的人都这么喜欢莫名其妙的发表感慨吗?”
我现在心情很宁静安好,于是没有搭理他的出言不逊,“待会儿到了磁器口,我给你买包小麻花吧。”
“哦?最近钱有多?”
“这次不是你赶来救了我吗,上次给你的算是订金,这次算是给你的算是完成任务的报酬。虽然你这个任务完成的也挺不尽人意的。”
他瞥了我一眼:“你被绑架得也挺不尽人意的。下次我给你安排一个动真格的?”
我感觉我宁静安好的心情正在慢慢崩坏:“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坏呢?”
“多谢夸奖。”
外面太阳升起,重庆又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李怼怼虽然不怕阳光,但不太喜欢阳光,于是仰头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他真的是个很厉害的吸血鬼,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先前也没见他显露一点疲惫,也就现在一闭眼,侧脸才稍露一分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