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暖气，北方的冬天也不再难过，室内穿着春装都无所谓。周笑笑突然找回了她的少女心，不愿再穿着那件年份久远的能把她裹成一个黑色大长筒的羽绒服。
她躲在宿舍里，偷偷地把钱包里剩下的生活费数来又数去，发现这个寒假里她可以匀出好几百元钱的富余来，便像一只快乐的储满过冬物资的小松鼠，决定挥霍一番，在大学边上的小店里，淘来又淘去，用甜美的小酒窝和熟练的砍价技能，囤回了几件青春飞扬的裙子。
这突然宽裕到可以拿出钱来买新裙子的生活费，其实周笑笑知道是哪里来的。因为一日三餐都是严肃付的饭钱，替她省下了生活费不说，营养水平还得到了飞一般的提升。从食堂的馒头咸菜变成了鱼虾蛋奶，时令水果，零食甜品，日日不落。
周笑笑以前只管吃饱，偶尔嘴馋也从不冲动，因为没有什么比贫穷更能克制口腹之欲了。可如今那些周笑笑自认为奢侈而只能看看的食物，严肃每晚下班都要顺手带几样回来。
十八岁的年纪而已，辛苦熬夜打工对身体的损伤，恢复起来倒是特别快。在她笑意盈盈的脸上和粉红满满的心里，期末考试前的那些憔悴疲惫焦虑难过，早已不见了痕迹，只剩下一只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哼着歌儿挥舞锅铲的小厨娘。
周笑笑从小就觉得自己无以为报，被严肃如此投喂，幸福之余更是成天加倍地琢磨起厨艺来，简直能把严肃的一日三餐做出朵花儿来。
尤其是严肃要在大年二十九这天回家，她便费尽心思地准备“年午饭”，压根不管两个人的食量才多大，清晨五点不到便爬起来，直奔早市大肆采购，回到家里，活蹦乱跳的生猛海鲜也亲自下手，落刀干脆利落，两边炉火不停，一边炖汤一边炒菜，拿手菜一盘一盘的出锅，把厨房堆得，连严肃站的位置都挤没了。
严肃倚在他家已不再冷清的厨房门口，看着周笑笑在热气腾腾中隐约的背影，内心第一次，萌生出了一种不想回自己家和亲人团聚过年的冲动。
他一贯是个凡事留余量，事事提前从不迟到的性格，却在准备出发回家的这天中午，一拖再拖。甚至连他一贯引以为傲的理智，都控制不住食欲了。
明明已经撑到爆炸，也不想浪费笑笑辛苦的手艺。明明再不出发，高速就要堵到崩溃，却也还是不想出门。
最后还是乖巧的周笑笑把剩下的菜一股脑端进了厨房，再主动把行李箱和严肃一起推向门口：“你快回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再不走你今天半夜都到不了家了！”
严肃回身，拉住周笑笑推他的手，没说话，只是把她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圈得紧紧的。
周笑笑本来一直口是心非地把严肃往外推，此刻终于忍不住，伸出纤细的胳膊，反手紧紧怀住严肃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蹭蹭蹭，像一只黏人的小奶猫。
真的有那么一刻，严肃不想把周笑笑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他回来，孤零零的。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带周笑笑回自己家过春节，最终却还是不想在没有和父母沟通之前，就做这样的决定。
他还记得，周宇天的父亲，对于周笑笑的评价。为人父母者，为亲生儿子考虑的，也许会有种种现实条件，也许会对女方百般考量，他都明白。
可他再也不想让周笑笑经历一次，被别人父母嫌弃挑剔审视的痛苦。
在他确保自己能说服父母之前，在他成为一个经济独立的男人之前，在他能自己负担起周笑笑的生活之前，在他能对周笑笑作出未来的承诺之前，他不能贸贸然地把笑笑带回家，让她去面对长辈的打量与评价。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这些种种考虑，严肃还是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伸手揉揉怀里笑笑蹭乱的长发，低声叮嘱她：“好好复习。”
周笑笑把脸埋在严肃怀里，不抬头，闷声闷气地，却又乖乖地答应他：“好。”
“晚上吃一顿就算了，明天不要吃剩菜。”严肃摸摸怀里胡乱蹭来蹭去的小脑袋，低声道。他吃到撑，既是不想浪费周笑笑凌晨五点就爬起来准备的年“午”饭，也是因为怀里的小丫头为了省钱，从不肯浪费粮食。可她给严肃准备的爱心便当，从来都是当天早晨现做的，自己中午晚上就吃剩下的菜。
甚至就前两天，因为暖气太盛，冬天的室内燥热堪比夏日，严肃下班时顺路买了个西瓜回家冻在冰箱里，给笑笑复习的时候吃。等到晚上长长的书桌边，一人占据一侧，严肃在左边，准备申请材料，周笑笑在右边，复习计量经济学。三两页翻过去，笑笑就觉得头晕眼花，美滋滋地拉开冰箱，抱出来半个鲜红成熟的冰西瓜。
严肃工作学习的时候真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笑笑抱着西瓜凑过来，一勺送到他嘴边，他也没在意，张嘴就吃了。吃了两三口，冰凉可口的西瓜汁蔓延开来，甘甜至喉咙，驱散了暖气的燥热，严肃突然反应过来，扭头一看。
笑笑抱着的半个冰西瓜里，正中央三个浑圆的勺子挖出来的坑。严肃刚刚就吃了三口，甜到过分，甜到心底，甜到他突然意识到，明明是笑笑想吃西瓜，又心疼冬天的西瓜贵，可她却把最好吃的部分先挖出来给他吃了。
严肃真的是从未见过，谁家女朋友是这样，好吃的新鲜的都留给男友，自己吃剩下的，还甘之如饴。可周笑笑呢，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张嘴要什么，却还总是觉得自己拿的太多。
“知道了。”周笑笑看似老实地点点头，答应了严肃不吃剩菜的要求，其实心里却打起了阳奉阴违的小九九。她虽然不给严肃吃剩菜，自己却是吃剩饭剩菜长大的，只要没坏，她都不在意。当然，如果坏了，她也不会吃的，医药费可比菜钱贵多了！
精打细算的周笑笑心里琢磨着，那么大一桌年“午”饭呢，够她吃到除夕夜里严肃回来啦。把菜冻一冻放冰箱里，又不碍什么事。她不过在厨房里出了把力而已，花的可都是严肃的生活费呢，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我不在的时候，别忘了锻炼，别忘了晨跑。”严肃继续叮嘱道。他抱着的姑娘，温软娇小，却又单薄到有些瘦弱。此刻满心离别不舍的笑笑把头埋在他怀里，乌黑的发丝自肩头缓缓地滑落，更衬得脖颈耳后的肤色白到透明，几乎能见青色的血管。严肃甚至只需要单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手臂用力轻轻一提，就可以把周笑笑腾空抱起。
盈盈一握，这四个字，几乎是瞬间，又像是永恒，随着这触感一起，停留在他指间，烙印在他脑海里，久久不去。好像活了二十来年，这个词语，才终于活色生香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腰那么细，肩那么薄，真的是太瘦了。小小的一只。令人心软又心疼。
轻而易举就双脚离地腾空了的周笑笑，被严肃吓得赶紧抱住了他的肩膀保持平衡。可严肃不放手，她也不闹着要下来，只是伸手环着严肃摇晃了两下，浅浅的小酒窝里终于又漾出了甜蜜的笑。
正好被抱起来，她就和男友一般高度了，周笑笑把脑袋抵在严肃的额前，目光落在男友英俊的脸上，于眉眼之间流连忘返，听着男友叨叨吃饭叨叨学习叨叨运动，却异常满足，一一答应，软声哼哼道：“我知道啦知道啦！”
以前周宇天老是嚎叫着说，太过自律的严肃颇为无趣。其实他谈起恋爱来，也还是那么一本正经的人，督促周笑笑复习重修，拉着她晨跑运动锻炼身体，盯着她的衣食住行改善生活质量。不会送花，不会讲甜言蜜语，不会搞浪漫，不会哄小女生。
可是周笑笑在他的怀抱里却觉得很安心。她觉得他家，很像家。
两人依依不舍地耽误了太久，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简直没法过。在屋里和准备出发，穿的更是两个季节的衣服。严肃此刻站在门口，面朝屋内似初春，背朝屋外如隆冬，他既不舍得放手，又担心笑笑感冒。
严肃伸手一摸，笑笑圈在他身后的手背已经冰凉。他赶紧把穿着薄薄春装的周笑笑放到地上，再裹进自己的羽绒服里。
周笑笑在暖暖的羽绒服里蹭了蹭，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口袋一沉，她才抬起头来，伸手一摸，原来是严肃给她封了一个大红包。
“新年快乐。”严肃伸手揉揉周笑笑蹭乱的头发和蹭红的脸颊，低声说道。
“这么重的红包！一个亿吗？”周笑笑手里的红包沉得很，掂量一下重量就知道里面肯定不是钱。她一边拿“一个亿”开玩笑，一边欢欣鼓舞地拆礼物，打开时，却是又惊喜，又不安。
大大的沉沉的红包拆开来，是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和周宇天随时更新换代的手机款式一模一样。
严肃早就看周笑笑那个用胶带粘屏幕的旧手机不爽了，如今名正言顺的有了男友的标签，便赶在新年之前买回来给她当礼物。既不想等到情人节，更不耐烦等到笑笑的生日。
“一个人在家无聊，就玩新手机，我很快回来了。”严肃说道。
“可是……可是……”周笑笑咬着下唇，犹豫犹豫再犹豫，把嘴唇咬得一片嫣红，心中却还是为难。
眼馋过别人手里崭新的手机吗？眼馋过的。想要新手机吗？想要的。自己买得起吗？买不起的。
她从小就用着二手的东西，穿着二手的旧衣服，看着二手的旧课本。哪个小姑娘不想要好看的衣服，不想要追得上时代的电子产品呢？
周宇天曾经给严肃说过，周笑笑把瞧不起她爸爸妈妈的男孩子按在操场上打的丰功伟绩，却不知道，在他还没见过周笑笑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是备受欺负哭到委屈的小丫头。
刚上小学，别人家里都用上了笔记本电脑，她却没摸过台式机，第一次上计算机课，老师喊开机，她手足无措听不懂，老师喊关机，她又快又好地直接拔了学校课堂里台式机的电源。被人奚落又嘲笑。
成天穿改的旧衣服，用旧课本，她曾经拿了学校给的捐款，想买好看的文具，在校门口的文具店里流连了不到五分钟，就心虚地觉得周围人都拿异样的眼光打量自己。
她明明最后什么也没有买，可还是觉得自己不懂事。
又穷，又总是求人，家中有残疾的父母，自己是弃儿，小孩子往地上一蹲，觉得自卑又委屈，心中敏感又脆弱，觉得全世界都在抛弃她。
那时候她只要抬头，就觉得周围的孩子们都在嘲笑她，好像空气里时时刻刻弥漫着同学瞧不起的目光，像针扎一样。白白生了一副天生的笑颜与甜美的酒窝，却每日丧气的垂头哭泣。
可周笑笑越是这样，就越是没朋友，越是被欺负。有时候有些小孩子不懂什么叫做表面的礼貌，反而愈发容易显露出直白天真的恶意来。
直到有一次，周笑笑意外撞见了父母讨好邻居家的孩子，把水果塞给人家，想让人家以后多带着周笑笑玩。结果人家立马就把桔子扔了，两个小孩还埋怨着：“天哪，他们长那样！畸形哎！他们摸过的桔子恶心死了！不会有传染病吧？”
桔子是当面丢的，这话是当面说的。只不过两个孩子当做彼此在说话，假装无视笑笑父母而已。笑笑父母早就习惯了。
他们觉得自己明白了笑笑为什么人缘不好，还给小孩子解释，他们这不是传染病，不会传染笑笑，更不会因为他们和笑笑玩，就传染给他们。
两个小孩怪声叫着笑着跑了，墙角背后的周笑笑抄了另一条路，追了过去。
那是周笑笑人生中第一次打架，一个人，打两个。打到鼻血长流，也不肯认输。明明是个小姑娘，却像只凶猛的小花豹。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的，周笑笑的养父养母发现，自家女儿突然就一改以前畏畏缩缩哭泣可怜的状态了。
这世上，没人喜欢常常怨天尤人自怜自伤的穷人。但，大概可以接受坦坦荡荡开朗乐观的穷人吧。后来周笑笑就不哭了，她强迫自己笑。然后仿佛自我催眠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穷，就是光明正大的穷，我没见识，那就见过新东西新世面之后去学，然后昂首挺胸地走出去，永远告诫自己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
果然人缘也变好了。
初中遇到了周宇天一家，有偏疼她的老师护着她，日子就更好一些了。
她喊周宇天哥哥，程老师对她好，每年周宇天淘汰下来的二手苹果手机想给她，周笑笑都在心中煎熬一番，自己偷偷跑去网上查了查，却发现用过一年的苹果手机其实二手也能卖出好几千，最后还是摇了头。
她其实想要的，可她不敢要。
这世界上连她亲生的父母都不要她，她怎么有资格要别人的东西。世界那么大，物欲那么多，老师那么好，她怕纵容了自己一次，就无穷无尽地开始奢望，奢望周哥哥家里的一切。
别的孩子，可以享受父母没有底线的宠爱与纵容，可以有窗明几净的书房，可以去门票昂贵的游乐场，可以在家里撒娇打滚想要最新款的电脑手机平板，可以说放假的时候去旅游去游戏而不是打工。
她怕伸手接了那么一次，从此就给自己的心里挖出一个黑暗的口子，种出无穷无尽的欲望，生出越来越可怕的贪婪，养出越来越大的潘多拉盒子。
她只是被资助的人，不可以放纵自己，不可以背着债还去享受生活。她不可以，没有良心。
种种过往不可言说的想法，在心中百转千回，周笑笑也没有对严肃说出口，她甚至都没有容许眼泪往眼圈里打个转，只是低头，指尖轻轻滑过那光洁崭新的手机表面，最终却还是往严肃手里塞回去，低声道：“旧手机还能用啊，我就打个电话而已，用不着这么贵的。我是学生，你也是学生，花父母给的生活费买贵重礼物不好的，你拿回去送给你爸爸妈妈当新年礼物吧……”
严肃当然不肯收回来，他还给女朋友做思想工作呢，条理分明地说道：“第一，现在出门根本离不了手机，不是打电话就行的时代了。第二，这是我实习工资买的。第三，这不是我第一次实习了，以前的实习工资和奖学金都给我爸妈买礼物了。第四，这次过年给家里人的礼物我也早就买好了，你们都有，这一份是你的，我觉得你需要。第五，我爸妈的电子产品都是随时更新换代的，送这个重复了。”
他老爱这么一二三四五的讲道理，把周笑笑倒是逗得微微笑起来，原本因为犹豫而咬着下唇太使劲，导致的一片嫣红也明显露出来。
严肃抬手，指背轻轻擦过周笑笑的嘴唇，摸上去温温软软的，和吻上去时，感觉一样美好。而后手落下，扣住纤腰，低下头，吻住唇，他又想，还是吻上去，感觉更美好，似乎还有隐隐浮动在呼吸之间清甜又缠绵的果香味，沁人心脾，勾人魂魄。
周笑笑微微后仰了一些，而后垂下眼眸，密密的长睫颤动着，遮掩不住的那一点点羞涩。
实在是令人无法忍耐。无法学会什么叫做浅尝辄止。
这门口好像黏了胶，两人立地不动，可以依依惜别到天荒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