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多笑笑——橙子离
时间:2018-07-09 09:09:41

  能飞回来,想必经济条件不错。能为了照顾老师飞回来,想必心地也善良。不会来争这点遗产吧?
  张秀犹豫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张永梅都神志不清了,医生一直说让做好心理准备,想必这时候就是想改遗嘱,连交待卡号密码都没有行动力了。再说张永梅打工十几年,再加上夫妻两这三年来齐心协力,也不过就攒下了十来万。张永梅来检查的时候肺癌晚期都已经扩散了,既不放疗化疗,也不弄啥靶向药中药,花费不大。再刨掉后事的费用,也就剩下个几万块吧。
  她当个护工尽心尽力最后送终一场,这闺女想必也不至于为了这几万块大动干戈。张永梅人都要死了,自己就图个心安吧。
  想妥了的张秀,在午饭时分等在电梯门口。周笑笑每天陪了夜,早上回去炖汤,中午送过来,都是准时准点的。
  这天周笑笑拎着熬了四个小时的枸杞红枣鸽子汤,一出电梯门,就遇到一个请求帮忙的护工阿姨。对方操着带点方言的口音,说自己一个人照顾两个床的病人,开水壶拎不下了,能不能麻烦她帮忙提一个,就帮忙送到右拐最后一间病房就成。
  周笑笑一直觉得这些护工不容易,自己都五六十岁的人了,熬夜陪床翻身洗擦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就为了赚那一点钱,便脆生生地答应了,右手提起地上那个暖水壶,一边笑应着,一边陪这个年纪也有些大的阿姨往右边去。
  就是这阿姨有些奇怪,寒暄两句之后,问了她多大,还问她具体生日。
  那段路不长,周笑笑进门,那阿姨指着进门靠左的第二个病床的床头柜,说让周笑笑放那。等周笑笑站在床头一侧放好水壶,护工阿姨健步如飞地绕到那病床的另一侧,神色激动,伸手大力去摇那已经昏沉的病人。
  “永梅!永梅!你抬头看看哪!”
  声音急切,引得病房里的人都看了过来。正好立在床头一侧的周笑笑也有些奇怪,护工阿姨怎么突地就这么粗暴地去晃病人,难道指标骤降有什么问题吗?
  周笑笑低头看了下迷糊睁眼的病人,又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检测仪,突地整个人都被拽向了病床上。
  那个躺着好似已入膏肓的垂死之人,突然回光返照一般,连疼痛都不能束缚她干巴枯瘦的手掌,不在乎什么滞留针不在乎什么贴身上的线什么夹手指的检测仪,她一把拽住周笑笑的胳膊,整个人宛如从病床上弹起一般,吊瓶仪器床栏叮咣作响。这病人眼里满是回光返照的惊喜光芒,声嘶力竭地从那喑哑的喉咙里发出嗬嗬作响的叫喊:“小小!小小!小小——”
  病床上缠绕的线、夹子、挂水的软管一团乱,监视仪器上的指标疯狂跳动,不知是脱落了还是病人激动所致。
  布满青灰色病容的脸颊上,堪称一层布满皱纹的老皮贴着头骨而已,早已看不出什么相似的容颜。可是目瞪口呆的周笑笑,心却一下被这宛若死前呐喊一般的呼唤扎了个透穿。
  你为什么叫周笑笑啊?
  因为我爱笑啊。周笑笑总这么回答。
  但其实,周笑笑心里明白,还有一个原因。她被丢弃的襁褓里,塞着一张纸片,没有写着丢弃的原因,只写了她的出生年月日时辰,和她的小名。
  小名,小小。
  她又是谁的小小。
  
 
  ☆、诅咒
 
  第二十六章诅咒
  张秀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心中是感到很满足的,觉得自己的处置也是很妥当的。再妥当也没有了。
  要搁在电视上那种寻亲节目,这怕不是得播个上中下集啊?要是当了大官的父母回来认女儿,那还好说,抱头痛哭相认就是了。就张永梅夫妇这种亲生父母,怕不是主持人要劝到嘴皮子都磨破了,女儿才愿意从后台扭扭捏捏地出来呢,指不定还戴个什么羽毛面具不愿认母呢。
  其实啊,在他们那儿看来,把女儿带去大城市的火车站里丢掉,这真是个善举哩。不然这女娃儿,现在还能过上这么飞机来飞机去的好日子?她自己的亲闺女,都还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打工哩,一天下来,腿能站肿,手指头能不断破皮磨老茧,哪里还能和这女娃儿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整这么水灵哟。
  被扔了,那是好事哦!可惜啊,这理儿要说通,怕是得好久哦。
  但是浑身插着管子的张永梅何止半只脚踏进棺材啊,怕是只有一个脚后跟在棺材外面了,哪里还等得起这磨磨蹭蹭说服的劲儿。索性找个借口,直接把人带到病床前,哪怕这小姑娘不承认,反正张永梅只要能睁眼,一看见,心里肯定是认定了这亲生闺女的。
  这就能了了她最后的念想。走都能走得安生些。这是积德哩。
  真是好一摊闹剧,病人们,家属们,护工们,都围了过来,交头接耳,啧啧称奇。然后被检测仪闹到赶来的护士医生们驱散众人,帘子拉上,镇静处理病人。
  周笑笑的手终于得以挣脱,几乎是踉跄两步,跌出了布帘的遮挡,又被身后另一个病床的床围拦住,才不至于跌倒。
  早有预料的张秀拉住了这个惊慌诧异到有些懵了的小姑娘,把她牵出正忙着的病房,另一只手里捏着那张床头柜上的合影,寻了个僻静地儿,不管周笑笑愿不愿意听,是不是承认,一股脑儿把往事倒给她听。
  边讲边小心觑着这姑娘的脸色。果然不大好,并没有什么终于找到亲生父母的喜悦和眼泪。更多的是一种木然。
  但张秀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件大好事的。她叫住周笑笑,给她讲,以后啊,找男人,还得找个不介意媳妇儿生不了儿子的男人。别的呢,瞒住他就成,别没事给丈夫心里找疙瘩。但是别忘了,得生女娃娃,顶好是怀上了,先想个法子去看看性别,别生下来了又养不大,母子都遭罪哩。
  看,把一场婚姻灾难,防患于未然啊。不然又是张永梅夫妇那种悲剧。
  可是这小姑娘不领情。
  这一路惊慌失措,周笑笑那保温桶都还一直牢牢地拎在左手呢。此刻滚烫的热汤连同不锈钢的保温桶,激烈地砸在了空旷回声的安全通道里,叮呤咣啷,溅得汁水淋漓,而后整个桶咕噜咕噜地顺着水泥楼道滚落下去。
  哪怕是对着一眼能看出相似的照片,小姑娘也不承认,甩开张秀的手,顺着安全通道就跑了。
  周笑笑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无意识地逆着来时的路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捏着手机,茫然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拨打着严肃的电话。
  忘了此刻是国内的中午,美国的午夜。忘了严肃说最近忙,没法实时回复她。她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该说什么,她就是在彷徨无依的时候,手足无措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严肃,与她白天黑夜颠倒的严肃。她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接受她的严肃。
  无人接听而挂断,就再拨。不断重拨。从住院部大楼拨到医院门口,从人行道,拨到地铁口。
  三十多通电话连续不断地拨出去,那边终于接通了。
  周笑笑以为是严肃终于被她闹醒了,哭腔尚未出声,就被那头干练又不耐烦的女声打断了。
  “你是周笑笑是吧?严肃和你说过这几天很忙不要打扰他吧?你作为女朋友除了拖累他,你还会干什么?三年前让他放弃攻读博士学位,三年后让他放弃美国的工作Offer,三年来让他资助你的生活费,手机也要他买,电脑也要他送,住着他的房子,就连吃个饭,还要他上个闹钟记得每周网上给你按时送菜送水果过去。你知道你把他逼成什么样子了吗?你知道他已经多久没睡了吗?你知道他现在是得奖最关键的时候吗?有事留言不行?非要一遍又一遍地重拨,非让他立刻马上接你电话不可?”电话那头犀利的女声,一连串如雨夜接连炸响的雷鸣一般的质问。
  你是谁?他在哪?严肃的手机为什么在你这里?这些女朋友应当理直气壮第一时间问出来的话,周笑笑一句都问不出口。
  她的脑子里嗡嗡地响,嗡嗡地响,好像和这地铁来回出穿梭的轰鸣一样,只有一句话不断不断地在重复:“周笑笑,你作为女朋友除了拖累他,你还会干什么?”
  她的胸口一瞬间涌上来无数的辩解:三年前我没有让严肃放弃读博士的,我不知道他放弃了读博士的。现在我也没有让他放弃美国的Offer的,他根本没有告诉我他有美国工作的offer……我没有拿过他的钱……我只是……我只是……常常接到男朋友点的快递……
  这些辩解在她的胸口喉间来回碰撞,你争我涌,最终一句话也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能够越过声带,发出反驳的声音。
  她都知道的,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哪怕严肃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段恋爱里,她注定没有办法成为那个和严肃在经济上平等的女朋友。她出不起国,只能他早点回来。她用他买的手机,她穿他买的衣服,她用他的电脑,她住他的房子,吃他按时送上家门的快递。他让她安心地去读她喜欢的中文研究生,他让她不要担心找工作,他让她不要因为打工耽误学业。
  她在小小的年纪就学会长大学会成熟,是因为无人可依靠。
  可是她在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他,遇见爱情,才发现她原来心里还是希望有人可以依靠。
  她没有想着只依赖他,她只是觉得有人护着她的感觉真的很好。
  她一直想着,她要好好对严肃好,她会好好努力的,以后她会尽一切努力去对严肃好的。
  可是她除了这一手厨艺,真的一无是处。严肃已经远隔重洋三年,她的好厨艺,也无法对他好。如果不是为了她,严肃也不用放弃攻读博士学位,也不用急着回国。
  好厨艺有什么用,她又不是厨师,难道还能用厨艺去换严肃的前程、事业和未来吗
  所以她其实才是严肃未来最沉重的包袱吧。
  她就是严肃的拖累,一直都是,现在知道了,以后也一直会是。如果有了孩子,如果出狱的生父顺着这个护工找到程老师,甚至可能是一个一拖二、乃至于一拖三的大号包袱,一个会拖累一辈子的包袱。
  周笑笑牢牢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手几乎把手机屏幕捏破了。最后关了机。一句辩解未出口,一句质疑对方身份的话也未出口。
  工作日的中午,环线地铁的人数虽称不上寥寥,却也不多,周笑笑茫茫然地跟着人群上了地铁,捏着扶手站了一圈又一圈,
  地铁里一片嘈杂喧闹,只有她的心里,一片冰冷与荒芜,就像是阴暗发霉布满灰尘的角落,从来不配得到阳光的救赎。
  出站,又进站,地铁门开开合合,周笑笑已不知搭乘了几站,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她面前的人站起,她就坐下去,与地铁一起,在这环线里永无尽头地行驶。
  周围的人,换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有一站,边上换上来了一个拿着手机大声公放综艺节目的乘客,引得车厢里有人不满,打开音量打游戏,用咣咣的音效以示对抗。
  周笑笑心想,没什么,挺好的,热闹点。省得她大中午的坐在人群中间,却还觉得遍体生寒。
  这节车厢越来越吵了,有学生拔下耳机听歌,还有小白领放电视剧。
  I feel being cursed.
  不知是谁,在放美剧。那一句英文台词,混合着一个女人坚强隐忍却颤抖到难掩哭腔的声线,穿越千山万水,穿越人群嘈杂,仿佛一把尖锐的破窗锤,直直地砸入她的耳膜心底,一下子,把周笑笑压抑许久的眼泪逼了出来。
  她也感觉自己被诅咒了。
  她一直以为生活对她已经够好了,每次失去一些什么的时候,总有别的人来温暖她。
  被亲生父母丢弃了,有养父母来爱她。养父母离她而去了,有程老师一家照拂她。离开程老师一家来上大学,周哥哥去了美国,严肃又走进了她的生活里。
  可是就在一个真正自己的家与爱人对她来说近在咫尺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当初抛弃她的人手里。
  她的幸福明明就这么唾手可得的时候。一个属于她周笑笑的真正的家,一个属于她周笑笑的爱人,她不是一个很有野心很有进取心的孩子,她就想着认认真真毕业找份工作,然后带着她满心的欢喜,和严肃走进婚姻的殿堂。
  她没说过,可她真的好想好想,早点有一个属于她和严肃的小宝宝。一个三口之家。
  她恨不得和地铁的摇晃与轰鸣一起哭泣嘶吼,为什么要抛弃我,又为什么要在我已经摸到幸福的边角之后,再来戳穿我?
  是不是被抛弃的孩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原罪?她的身上就是有着不好的基因,才会被丢弃。
  是不是注定,一辈子就不会得到幸福?
  她觉得,自己也许就不配拥有严肃。
  她心中空空如也,把脑袋抵在地铁侧边冰凉的铁栏杆上,再也控住不住自己,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捂住自己的手,砸在她腿上的书包上。
  嘈杂的地铁里,无声而颤抖的哭泣。
作者有话要说:  I feel being cursed.--应该是来源于美剧the good wife里面女主Alicia非常倒霉的一段时间里的一句台词,具体集数记不清了,抱歉
 
  ☆、害怕
 
  第二十七章害怕
  周笑笑在这个她被丢弃的城市里,她长大的城市里,乘着环线地铁,一圈又一圈的坐下去,哭下去。反正周围都是陌生人,不会有人在意。
  不知道几站过去,又或者是几圈过去了。
  一个从刚上地铁就发现周笑笑在哭的年轻女孩看了一会儿,似是再也忍受不了了,翻开自己随身的小包,拿出纸巾,又拿出湿巾,走过来轻轻碰了碰周笑笑的肩膀,递给她,安慰道:“你还好吧?”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肩头的触碰和塞到手里的纸巾,把周笑笑从自己悲伤绝望的小世界里敲醒了。
  她泪眼模糊地接过对方的纸巾,在自己脸上用力地擦了擦,低着头说了声:“谢谢。”
  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并没有记住这个善意姑娘的脸,也没有回答她还好吧这句问候。
  回过神来的周笑笑在身边的人又下了一轮,又上了一轮之后,终于在这个环线地铁里的肿瘤医院这一站下车了。
  从哪里上来,从哪里下去。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周笑笑知道,她的世界,什么都不一样了。
  周笑笑再也没有主动打严肃的电话了。
  远在美国的严肃一无所知,他偶尔终于得到休息片刻的时候,和周笑笑说一句晚安,问一句你最近如何,程老师如何,就会得到她简单的笑脸,和一句“都好”。
  周笑笑那天中午没去送汤,程老师有些奇怪,后来到了下午接到周笑笑声音沙哑打过来的电话,说睡过头了,也没在意,反而非常理解感动。这孩子照顾了自己半个月,每天在医院陪夜,早上六七点照顾自己吃了早饭,回去的路上去菜市场,上午煲汤,中午送汤,真是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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