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话语很轻很轻,那两个字撞在屋内,仍有种地动山摇的错觉。
若她没有猜错,忠亲王生了心思,而她的父亲梁少宰,正在忠亲王这条船上,所以他才迫切地想和忠亲王结亲,将来,不出差错的话,她这位梁少宰的嫡长女,就是正正统统的大梁皇后!
正因如此,他才害怕有别人抢在梁府前头占了这位置!
梁湛身子微微一颤,静静看着燕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燕喃知道他的顾虑,这种杀头的话岂是随便能说的?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抓着他衫角不放,眼清澈可见底,一瞬不瞬看着梁湛,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如果是,我就嫁!”
梁湛挑了挑眉,转过身子,伸出一只手,将燕喃从地上拉起来,“为什么?”
这转变也太快了些?
燕喃心“怦怦”直跳,为什么,因为她想弑君!
杀永宁帝,替林家军报仇!替渊哥哥报仇!
燕喃瞬间定了方向,站起身来,依旧拽住梁湛不放,“我不想当世子妃,可我想当皇后。”
这是个绝佳的借口。
梁湛毫不掩饰脸上的讶色,又看了燕喃片刻,似在探究她此话的真假,可燕喃神色坚定,眼眸铮亮,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愿意模样。
他扶住燕喃肩,“喃喃。”
燕喃也定定看着他,抿了抿嘴唇,“爹,我们是一家人。”
梁湛懂她的言下之意,坐回榻上,招手示意她也坐下。
案几上茶早已凉,梁湛又呼出一口气来,终于透出几分欣慰神色,“你能这么想,很好,没错,我们是一家人。”
燕喃接过他的话,“所以,爹想要做什么,何不坦白告诉女儿,或许,我还能助上一臂之力。”
梁湛勾起唇角,黑漆漆的眸子闪着光,“乖女儿,你比爹想的更懂事。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安安心心让爹为你安排即可,而爹这边,你大可放心,我也什么都不用做,安安心心跟着忠亲王即可。”
燕喃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有些不解,更多的是放心,说明忠亲王在夺嫡一事上,已做了周全准备吧?
第二日,燕喃去了鹿神医所说的河谷街德济堂。
德济堂是间规模颇大的医馆,前头三扇大门敞开,外头柜台是药铺,后头是坐诊堂,里头有几个郎中,却不见鹿神医的影子。
燕喃道明来意,立即有小二将她往后院领去。
苒苒见到燕喃,欢喜地迎上来。
“鹿老!”燕喃与鹿神医见过礼,关切问道:“这是您的医馆?”
鹿神医哈哈一笑,“是我一个弟子的,老夫久已不坐诊了。”
燕喃咂舌,此前见鹿神医独自带着个稚童在外云游,还以为是个游医,后来见他得唐府请诊病人,方猜测鹿老身份不简单。
此时见他一个弟子便有这么大规模的医馆,更坐实了这一想法。
不过,没时间多问,她明日还要出门,今日出来太久恐会惹父亲询问,准备午时便回。
因此,专心听鹿神医一一讲起问诊时药僮要做的简单事情来。
鹿神医明日要去行针灸,燕喃要学的,便是区分针灸的类型和用法,不能到时候被看出来是门外汉。
虽针盒里一共只有九针,但九针九法,合起来共有九九八十一种用法,而每一种针在使用前又有多种消毒或加热的方法,要想半日内装成极熟悉的模样,也并不容易。
燕喃拿出高考恶补的精神,先学了如何辨针等功夫,又尽全力将鹿神医教授的要点和口诀死死记在脑中。
眼看到了午时,匆匆出了门,快到梁府时,马车缓了下来,小柔钻进车厢内,“娘子,金豆在外头招手,示意咱们去之前住的小院。”
第150章 告别
燕喃蹙蹙眉,想来四爷是有什么要紧事,正好她想找他借人来跟踪焦嬷嬷,遂吩咐小柔,“咱俩互换衣裳,我进去后,你坐着马车去汴河边上绕一圈再回来。”
燕喃穿上小柔的衣裳,借着马车的掩护,蹑手蹑脚进了此前租下来的院子。
金豆在门边守着,替她关上门一指后头,“师父在里头,我在这儿给你们放风。”
放风……
燕喃抽抽嘴角,也对,她是快要议亲的人,要见外男,可不得放风嘛。
“四爷?”燕喃进了门,见元峥背着双手在厅内踱着步子。
“昨日他们可告诉你了?那院子里的人确实是春柳!”燕喃迫不及待又亲自说了一遍。
元峥弯了唇角点点头,二人围着厅中圆桌坐下。
“他们都说了,能遇见鹿神医,可见你运气不错。”元峥笑着又叹出一口气,“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具体情形,还有,明日去唐府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燕喃先摇摇头,“唐府这边应该没问题,我已经和鹿神医说好了,扮作药僮跟着他,我暂时不会妄动,只要能跟春柳搭上话就行。”
她说着微蹙起眉,“鹿神医说他问诊另有其人,那人似乎才是住在小院里头的人,春柳究竟在唐府是什么身份,还得去亲口问问她才知道。”
元峥也皱起眉来,其他人?
那神秘小院中,春柳不是主角?
他脑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似乎自己漏了点什么线索?
燕喃见他发呆,张张嘴,想着要如何告诉他自己已经接受了和忠亲王府婚约的事儿。
那天才说不会接受,转眼就变了卦,还真不好开口。
“四爷。”燕喃抿了抿嘴唇,只觉嘴皮有千斤重。
“对,还有这个。”元峥被她一喊,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裹好的卷轴放到燕喃面前,“这是我之前画好的唐府院落地形图,你看看记在心里,万一明日有什么情况,或许能用得上。”
燕喃点点头,将那牛皮卷收入袖中,“多谢四爷。”
“不必客气,你刚刚想说什么?”
燕喃的话又吞回肚子来,转了话题:“燕喃还想找四爷借人一用。”
说着,把想跟踪焦嬷嬷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元峥一听说跟踪,立即想起那日元太师的那位客人来,他沉吟片刻,“好,你等我消息。明日你见完春柳,若有事,可到宝庆楼找我。”
燕喃一想,再老这么和他见面,已是不妥,咬咬牙,还是开口道:“四爷。”
“嗯?”元峥抬起眼眸看向她。
燕喃看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瞳,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忙垂下眼,声似蚊嘤:“我爹说,快要和忠亲王府议亲了……”
元峥倏然僵住,手指下意识扣紧了桌沿,燕喃突如其来的话像块巨石猛地砸到胸口,这丫头不是说不嫁人?
随即又为那莫名而生的情绪着恼,她嫁不嫁,还是嫁给谁,他为什么要管?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而已,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了解而已。
她的婚姻大事,他终究是管不着的,也犯不着管不是?
只是,心头那滋味……
“我。”燕喃也不知为何,只觉说这番话格外艰难,舔了舔嘴唇,“我本来不想嫁,可父母之命……”
元峥忽嘴角轻轻一勾,笑了笑,“也好。”
他这么一说一笑,生生将燕喃解释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她垂着头,手指摆弄着腰间禁步丝绦,一鼓作气道:“以后,可能不便这么见四爷了。”
元峥也低下头,看着面前桌案上木刻的一支斜梅,“是,应该如此。往后有什么消息要通知我,便让尾巴传话吧。”
这本是燕喃想说的话,可从四爷口中说出,燕喃只觉情绪像结冰一般,一点一点冻起来。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心里那控制不住的难过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二人再无话,相对无言,却又不说离开。
屋内静了半晌,终于燕喃站起身,凳子轻轻一声响动,元峥方抬起头来,目光落到燕喃扶着桌案的手上。
那手指尖的指甲是淡淡的粉,闪着柔和的光泽,一个一个圆圆的似小贝壳,手指白皙纤长,握住的时候,柔若无骨。
他转开视线,他在想什么?!
“走吧,明日小心为上。”元峥也站起身来,带头往外走去。
不一会儿大力驾着马车绕了过来,燕喃先上了车。
马车缓缓往梁府角门驶去。
元峥等马车离开,方出来和金豆上了马,不近不远跟在马车后。
此处离元府的角门最近,片刻后二人便到了门边。
元峥下了马来,并不进门,静静看着远处燕喃的马车走到路尽头,拐了弯不见影,才转身往里走去。
他心思沉沉,全没察觉他身后不远处,也跟着一辆马车。
安阳是回来路上无意看见前头那像是三房的马车,后又发现跟在马车后头的元峥二人。
她本以为大伙儿都是回府,刚好顺路。
直到看见元峥下马不进府,反而愣在原地目送三房那马车远去,才生出怀疑来。
端午那日,她也觉得这元四爷和梁燕喃似乎与旁人关系不同,也没什么原因,就是一种直觉。
特别是在燕喃从龙舟落水的刹那,元四爷追着跳下去的速度比救人的那些婆子都快,元四爷真有那么古道侠义?
安阳喝停马车,静静看着元峥一副失意落寞的模样进了门,方又往前行去。
燕喃回了燕回阁,晚膳后照例先去陪娘亲在镜湖边散步走了一圈,回来后便收到元峥的消息,让她把要跟踪的人姓名体貌特征等告诉他,自会有人跟上。
燕喃让小柔把焦嬷嬷的消息送了出去,回到屋内,取了支三头烛台来,坐到桌前,慢慢展开牛皮卷中包裹的纸轴。
随着手头卷轴展开,一张唐府的完整院落布局图渐渐出现在眼前。
燕喃映着烛光,仔细看着那图,待目光落到图中间代表院落门的标识时,呼吸骤然停在胸口,脑袋似被人一拳给打懵了,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渊哥哥!
第151章 你是不是林九渊
这图的笔触……她再熟悉不过!
尤其是院落大门的标识,用两根简单的线条画成夹角,夹角处一条弧形,这分明是渊哥哥才有的画法!
燕喃死死盯着那图,浑若魂魄又一次飘飘悠悠飞了出去!
渊哥哥极喜欢绘制各种舆图,山川地形、房屋院落。
小时候,她常趴在渊哥哥书案旁边看他一笔一画在白纸上勾勒。
每每画到院门处,他便两根线条简单画个夹角。
“这是什么?”她指着那夹角问。
“这是院门。”渊哥哥笑着解释。
“我们家的院门不是这样的呀?”她很不解,院门哪有尖尖的样子。
“那应该是什么样?”
她提笔在那夹角下画了个小蚯蚓似的圆弧,“是这样的。”
她住的院子,月洞门就是这样的,圆圆的,一到秋日,门外便透着桂花香。
“哈哈哈。”渊哥哥笑着摸摸她头,提起笔将每一个院门夹角都画个圆弧,看着她,“是这样吗?”
她高兴地点点头。
从那以后,渊哥哥每次画到院门,就用这个带圆弧的画法。
渊哥哥?!
燕喃霍然站起身,心口像烧着一腔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烈烈燃起来,她下意识拔腿就往院门口跑去。
元四爷,是渊哥哥?
元四爷的身体里,真的是渊哥哥的灵魂?
就和她一样?虽然灵魂还在,却是别人的身体?
“娘子!”外间的素琴和采书见燕喃带着风冲出去,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追出来。
燕喃一股脑冲到外院门口,两个婆子拦住她,“娘子这会儿要去哪儿?”
五月的夏夜,院中凉风习习,门外是深邃的夜色,晚风吹到脸上,燕喃混混沌沌的神智中才闪过一丝清明,去哪儿呢?
这会儿二门她也出不去了,元府更进不去,若是她站在外头喊元四,非得被元二夫人咬死不可。
燕喃小口小口喘着气,冷静,冷静,她转过身。
追上来的素琴和采书一左一右挽着她,“娘子,没事吧?”
燕喃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把要跳出来的心生生给按下去,“我没事。”
说完甩开她们的手,转身木木然走回院里,踩着一块块白石方砖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
是吗?到底是不是?
若说拨弓弦的习惯是巧合,那这个她和渊哥哥一起创下来的画法要怎么解释?
要是再是巧合,她就把那卷轴给吃了!
还有,他曾出现在林府那假山上,他一箭射杀夏勇的身手,他和传闻中的纨绔四爷不太符,他还被自己的亲娘泼狗血,他对自己的发小疏淡有礼,他再不迷恋以前喜欢的崔五娘子,他的太师翁翁去崔府查阅异志类的书籍……
以前她以为本来的四爷就是这身手这性子,如今一想,该是四爷变成了渊哥哥才会这样!
可是……渊哥哥听见阿乌的名字为什么会没反应?
燕喃又猛地摇头,她害怕像上次那样,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在完全确定之前,先不要给自己希望了。
可那念头就如春笋破土而出,难以抑制地迅速冲天而起。
先不要慌,明日,明日见到四爷,便问他,你是不是林九渊?
燕喃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着天,你到底是不是林九渊?
头顶是漫天繁星的苍穹,像一块厚重的深蓝色丝绒上落满碎钻,处处点缀着迷梦般的晶莹微光,无边,无垠,无穷尽,深邃得让人生出像要跌进去的感觉,直跌落到时间尽头。
她伸出一只手,高高举起伸向星空,似乎能抓住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