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说完,见李蕙吃的尽兴,面上方有了一丝笑,他一伸手,立即有宫人递了干净的手帕过来,他拿着那手帕替李蕙擦着嘴角的饭粒,柔和道:“慢点儿吃,这么疯玩儿了一下午,可是饿坏了。”
李墨兮原本不作声吃饭的,瞧见这一幕,听了唐玄宗宠爱的话,眼神一顿,便愣在了那儿。
武惠妃盛了一碗热汤放到唐玄宗手边,柔声道:“让蕙儿喝几口吧,小心别噎着。”
而鄂王光王的儿子见唐玄宗这样疼爱李蕙,心中虽然不满,却只愤愤垂了头,并不敢说什么。寿王的眼神落在唐玄宗身上也是一顿,他随即低头帮王纁儿夹菜,亦不说什么。一顿饭吃的很是安静,也没了最初的心浮气躁,除了叽叽喳喳津津有味的李蕙,其他人依旧神色各异。
见一桌子人一桌子菜吃的竟比她和李墨兮两个相对吃饭还冷淡,銮铃不知该兴味索然还是悄然叹息。而李墨兮仍旧怔然望着相亲相爱在那儿吃饭的一老一小回不过神。
李蕙正颤颤巍巍夹了一口菜喂到唐玄宗嘴边,不过胳膊不够长,他手指一松,那菜就油渍渍掉在唐玄宗的龙袍上。太子一惊,却见唐玄宗只混不在意擦了一下,仍是哄着李蕙多吃点儿。太子神色有些烦躁,倒是薛恬轻轻抬手覆在他手上,示意他不必忧虑。
而唐玄宗瞧见李墨兮的神情,他面上的笑容一顿,似是不经意想起了什么,随即又笑:“墨儿可是看朕喂蕙儿吃饭心生嫉妒?”李墨兮终于回神,他拿起手边酒盏抿了一口,慢慢道:“孩儿没那么小气。”
孩儿……李墨兮自称是唐玄宗的“孩儿”?!
此话于此,看似乖巧,却不啻于风雷云电。沉寂的日曛殿内四肢百脉仿佛都被牵动了。连喂着李蕙的唐玄宗,只是下一刻,唐玄宗眼中已有了暖暖笑意,有了一丝欣慰。不过他并没有太多表示,仍低头喂李蕙吃着饭:“这就好。”
李墨兮的出身向来就是个谜。
他被唐玄宗和武惠妃亲手养大,读书骑射都是唐玄宗手把手教会。而为了能让武惠妃一心一意照顾他,唐玄宗甚至把武惠妃的亲生儿子寿王送到宁王府由宁王代为抚养,直到李墨兮过了十二岁,才把寿王接回大明宫。唐玄宗对李墨兮的疼爱可见一斑。但唐玄宗从未透露过李墨兮与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早有人推测李墨兮是他的儿子或孙子,但也只是推测而已。
现下李墨兮这句话,无非就是承认他是唐玄宗的儿孙之一。而唐玄宗并未否认。这样,在诸王爷权臣眼中,他便也成了角逐皇位的劲敌之一。
诚然,銮铃并没有想得如此深远,她不是政客,对皇权也毫无兴趣。她只是很少见到李墨兮这样服帖的模样,李墨兮此刻眼中说不出是温暖还是幽冷,总之情绪不动声色波动着,虽然他竭力掩饰,却并不平静。銮铃迟疑了一下,轻声问:“要喝汤吗?帮你盛一碗吧?”
满桌子寂静便都动了动,李墨兮眸光落在銮铃身上有些恍惚,他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个温暖明艳的笑容,是他曾经那个温柔可人的小妻子的,还是这些日子和他闹冷战今日下午又写下那句“莫道不销魂”的妻子的?
青花碗里润甜香美的莲子汤,銮铃轻轻舀着尝了一口,才放到李墨兮手边:“不烫不凉,正好。”
素手纤纤,美人如玉,李墨兮清眸一凝,默不作声把汤端起,正要喝,却是一旁的李蕙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瞧见銮铃帮别人盛汤,登时不乐意了,“啊,不要,美美,美美……”
他大咧咧出声,打破了一桌子沉闷。
直闹腾着坐到銮铃怀中,把銮铃为李墨兮盛的那碗汤喝光,李蕙才心满意足。唐玄宗出声笑问:“何为‘美美’?”銮铃顿时不知说什么好,李蕙已抢着答话:“就是很美。”
“……哦,就是美丽?”
李蕙小嘴一嘟,摇头,伸出两根手指,一本正经:“是两个美丽,就是很美丽。”
李蕙这童言无忌。銮铃正低头帮李蕙整理衣襟,耳上一对精巧的碧玉坠子晃来晃去,带出一道道润泽如玉的光影。她的面庞就在那光影里若即若离,宛如蓝天上最淡的云缕,或喜欢或有哀伤,却从不吐露,只是那么淡淡静静。她满目柔光望着李蕙,轻笑句:“小小年纪懂什么?”
她说罢抬眸,清亮透澈的那一闪,把众人惊了一下。众人却也把她吓住,她不好意思地陪笑,忙低声问李墨兮:“有人跟我说话了?”
“孩子虽小,却从不假话。”李墨兮答非所问。
“……嗯?”銮铃不解地望着李墨兮。
李墨兮已看向唐玄宗,嘴角有了一丝笑容:“她很得小孩子喜欢,姑姑的复儿也和她玩得好。”
“……”李墨兮莫名其妙的话让銮铃再次一呆。不过她发现众人各吃各的,并不再理她,就悄悄舒口气。又不过然而,这似乎是她听到的李墨兮肯定她的第一句话吧?真是破天荒一般的难得!
唐玄宗闻言,向一旁的武惠妃笑问:“新昌很久没带着复儿进宫了吧?”武惠妃点点头:“听新昌说是复儿开始读书了,整日也忙得很。”
“读书虽好,却也不可太辛苦。”唐玄宗想了想:“改日也让新昌带着复儿来温泉宫散散心吧。”武惠妃应了。唐玄宗又看向李墨兮,恍若不经意道:“既是喜欢孩子,你们也早些生一个,朕还想抱抱。”
唐玄宗话一出口,吓得銮铃差点把怀里的李蕙扔掉。这唐玄宗今晚是不是受刺激了,比那杜甫还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却是瞄见銮铃的表情,李墨兮没有说话,只是点一点头。
这一点头,一直默默喝酒的煦王面色就不动声色变了,他又是一杯一饮而尽,正想起身告退,却是太子忽而微笑道:“珩儿,听说两年前江南挖出一座奇异的古墓,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銮铃敏感,她只觉太子的话一出口,殿内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一点温暖情绪立即针尖对麦芒,针锋相对着消失了,又冷冷冰冰的让人心惊胆战起来。
煦王把酒的手指一顿,温温一笑:“太子哥哥觉得什么是好玩儿的东西?”
“咱们没见过的,都是好玩儿的。”光王兴冲冲添了句。
煦王想了想,又斟了一杯酒,才缓缓道:“光王兄这么一说,这古墓里确实有咱们没见过的玩意儿。”
“那你何不拿来让父皇瞧瞧?”光王又问。
煦王站起身向唐玄宗行了礼,尊敬道:“儿臣以为没什么,便只想当做一件‘薄礼’送给都夏王妃,既是大家都想瞧瞧——今日天色已晚,父皇想来也倦了,明日儿臣便带上殿,让父皇和诸位王兄赏鉴一番。”
听煦王又提到銮铃,李墨兮的眸色一凝,颇不高兴。
唐玄宗略一点头,神色确实倦了,他目光温静地一一望过在座诸人,从太子直到銮铃。
而在座诸人,从太子到銮铃,被他这么一看,心里不由得都泛出一丝莫名的苦涩,说不出的苦涩。
浮艳光华的表面,内心的寂寞寥落,他们是父子,他们是兄弟,他们是夫妻,他们是天下间至亲,可他们不得不争斗于自己的天下内,不得不君君臣臣,甚至于在一起平和的一顿饭都要勾心斗角。
是无奈,若你不争斗不防范,别人也不会放过你。是不服,这天下至尊黄金宝座,他们生在帝王家,有了这一丝可能,便谁也不想放手,谁都想坐那第一把交椅,谁都想呼风唤雨。然而江山只有一个。这便是最高贵的悲哀。
“朕也累了。”唐玄宗忽而伸手拉住武惠妃,看向她:“咱们也老了,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做吧。”武惠妃面上笑意微凝,随即温柔潋滟:“既是累了,让他们都散了吧,臣妾陪皇上回去休息。”
“有事明儿再说,朕先回光华殿,你们尽兴。”唐玄宗又向在座诸人微笑句,便扶着武惠妃的手离开日曛殿。太子们忙地起身恭送。
唐玄宗一走,光王便靠回椅子里,疑惑道:“父皇今儿是怎么了?怪怪的?”煦王温温笑句:“怕是觉得咱们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有些高兴又有些感伤吧。”
光王“哦”了声:“是啊,你常年在外不回长安。转眼墨儿也出宫建府,父皇一个人在宫里想是孤单了。”
“许是吧。”煦王应了声,向太子道:“太子哥哥,臣弟不胜酒力,便先告退。”
太子并不拦着,倒是李墨兮跟着也告退。
銮铃见状,忙抱着李蕙也站起身,一旁的宫女早机灵地把李蕙抱给薛恬。可不等銮铃向薛恬说句告辞的话,李墨兮已转身径自向日曛殿外走去。銮铃眼神一空,向太子行了礼,才也跟出来。
日曛殿外却是夜色空空,哪里还有李墨兮的影踪?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当皇帝,写小说,看文,不论干啥,大家都不容易,互相支持个!
谢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昨晚那顿大餐, 銮铃看出唐玄宗一改常态是想和几个儿子好好“家宴”的。然而今日相逢一切如常, 又成了君君臣臣,唐玄宗那几个儿子显然更习惯这种相处方式,不必唐玄宗下旨,欢声笑语都即刻应对自如了。唐玄宗亦然。銮铃无所谓, 也没心情理会。
銮铃又有惊慌失措的事发生了。
一时散会,她没有顾得上李墨兮便当先跑出了光华殿。她终于也甩了李墨兮一回。然而她也没顾得上领略这种来之不易的快感,只一路走得飞快, 恨不得会穿梭术直接来到煦王李珩面前。
竹凊在后面跟也跟不上, 捂着肚子直喊肚子痛。銮铃却也顾不得竹凊了,她的脸上神情变幻,有一种亢奋的苍白。
终于在去往拂风殿的路上赶上了煦王。
不得不承认, 她确实被煦王的“薄礼”惊呆了。
煦王见到她, 并无惊讶。銮铃什么都不顾了似的, 紧迫地盯着他,冷声问:“你……到底是谁?”
煦王望见銮铃紧紧攥在手中的他所谓的“薄礼”,温淡的眸光一深:“你认识这画上的人?”
“画?呵呵。”銮铃抬手扬了扬被她攥得褶皱的照片, 好笑道:“王爷见多识广,以为这是一幅画?”
銮铃现在急火攻心, 照片, 是啊, 这煦王今日呈上金殿的竟然是一千多年以后她做李清歌时的照片!谁能想到呢,照片,銮铃忍不住要仰头长笑, 纠结欲死了!
“那你觉得这是什么?”见銮铃如此反常,煦王愈加平静,只是心平气和地凝望着她。
“……呵,王爷说这是古墓里挖出来的……王爷还推测是我祖上某位萧氏的‘画像’……简直就是鬼话连篇!”銮铃愤愤地挥手,真的失去理智了,她是穿越到古代的,可她这两张照片是哪儿来的?
还有李珩口中所谓的这照片主人的“古墓”?连她李清歌的墓都穿越了?这世界也太荒诞了!
“王妃!”跟在煦王身后的流沙见銮铃对自己的主子屡次出言不逊,忍了几忍没忍住,忍不住出声提醒。倒是煦王手一抬,示意他不要出声。
恰此时竹凊也气喘吁吁跟上来。
流沙知道竹凊也不是好惹的,怕她在这儿添乱,于是朝竹凊递眼色。
竹凊没理他,仍气喘吁吁地望着銮铃和煦王。流沙以为竹凊没看到,就又向竹凊递了个眼色。竹凊喘了口气,挑眉道:“你干什么老是看我?”
“咳咳”,流沙尴尬地咳嗽,笑道:“竹凊姑娘,我看你挺累的,我带你去一旁休息片刻吧?”
“我不累。”
“……那有些事让王爷和你们王妃单独说吧,咱们在一旁不太合适。”流沙发誓他还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丫头,但他知道竹凊的厉害,也不敢怠慢,仍是好言好语的。
“哦,我家王妃没什么话不能让我听,没什么要瞒着我的,还是你到一旁避一避吧,我家王妃倒是指不定会忌讳你听到。”竹凊瞟了流沙一眼,没好气道。
“这……”流沙被噎的说不出话。
銮铃却仍呆呆望着李珩,望着他和李暖一模一样的脸,心里惊悸惊痛,如果,如果这人真是李暖……如果他真的是李暖,銮铃的脚步又虚软了,原本的愤怒消退成一种软弱……然而又然而,如果他真是李暖,他骗了她这么久,竟骗了她这么久!
他骗她干什么?难道上一世骗她还不够吗?他为什么要这样突然地把这照片拿出来?两个人各自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出现交集纠缠不休,她现在自顾不暇,上一世的折磨还不够吗?
煦王见她身子不住颤抖,神色悲痛而恍惚,不由上前一步,想扶她一把。然而手还未触到銮铃的衣襟,有人已抢先一步扶住銮铃的胳膊,向他笑道:“王爷,铃儿想是受了刺激,你别和她计较。”
这人面容英俊,笑容清朗,却悄然向煦王递了眼色,李珩登时看见亦走过来的李墨兮。李墨兮面色平静,眸光落在銮铃苍白发冷的脸上却是惊疑。銮铃此刻才有些惊醒,看见扶她的人竟是萧悟,又吃了一惊:“你回来了?”
“还认得哥哥,够镇定!”萧悟一笑,不动声色拉着銮铃又退开两步,把李墨兮也围进他们的视线范围,才又道:“两位王爷,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不如就由在下向铃儿解释吧,我们多日没见,正有好多话要说。”
“也好。”煦王温然出声,他看一眼李墨兮,最后微笑望着萧悟和銮铃,“你们一家人该有许多话要说。我先回拂风殿。”
直到煦王飘逸的身影在日头下远去,萧悟才舒口气,看向李墨兮:“不如去你们思玄殿吧,好歹让铃儿休息一下。”萧悟本想让銮铃静静再向她解释,谁想得到銮铃竟坐也坐不下来,整个失魂落魄在那儿转悠,手里紧紧攥着那照片。
实话讲,谁都没想到銮铃会这么惊讶。李墨兮也没想到,她一贯是沉静内敛的。
“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在金陵南边的小郡酿城出土了一座古墓。”
拗不过銮铃,萧悟只得猛地灌完一口茶,开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