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浑身解数都使尽。
殿中满是抽气的声音,这古代女子的脚是不能让外人看的,即便是青楼歌坊的女子也不能。那是留给自己夫君最美好最珍贵的礼物。
李墨兮脸色一变,就要站起身把銮铃拦住,一只手悄悄按下来。余光里,是竹凊含了一汪泪却不敢哭出声的神情。他不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万股柔情化作不能言语的心疼,更多的却是熊熊燃烧的愤怒。他抿紧唇,手中攥着一只玉盏,指节骨上因为用力成了苍青的白色。
他慢慢把脸转向殿外浓密的夜色,眼神如冰又有火焰燃烧,他紧紧而锐利地盯着那夜色。从这一刻到銮铃跳完一支舞,他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銮铃脚尖一点,轻盈落在那彩球上。彩球绵软柔韧,被她一踩,虽有塌陷,她脚步即刻一转,塌陷的地方便又弹起,成了浑圆。亏得是銮铃站上去,若换成这安禄山,怕是顷刻间成了一摊碎竹。
虽是临场学的,可王纁儿说古人“萧銮铃”本就会这样踩着彩球跳胡旋。不过王纁儿随即又吞吞吐吐道:“铃儿,你虽是学会了,可也还未出师,又隔了这样久的时间。要不就算了吧,万一摔着——”
可她怎么能放弃?
当下在诸人或忧虑或瞧好戏的眼神里,銮铃勉强平静着纷乱的心绪,她踩着五彩球慢慢旋转了几圈找感觉。转着转着,她突然觉得她体内沉睡的某些因子慢慢苏醒。
萧銮铃,萧銮铃你是什么样的?温柔可爱,善解人意,而又会跳这样动人的舞蹈?
长发在夜风中慢慢飘起,衣袖裙袂,璀璨的金铃,玉样的脚在彩球上灵巧的翻转,踩着舞步。节奏愈来愈快,銮铃不自觉张开双臂,放开了胆子。
她慢慢开始恣情旋转,把她所有幽思灌注在这旋转里。她仿佛不是在这金殿中,不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没有任何的束缚,而是自由自在地翱翔天空,湛蓝的天空,干净的云朵,自由的空气自由的风。
她仿佛不是她自己了,飘飘然与那古人“萧銮铃”不期而遇。寄居在大唐这样久了,这是銮铃第一次深切而真实地感受到这“萧銮铃”留给她的气息。浓烈而真实的仿佛她本就是“萧銮铃”,本就是这大唐人,本就该承受这个人命运的一切悲或喜。
然,就在这两人将要交融的一刻,銮铃脑中像是受了一记猛击,凭空被撕裂了一般,而那缝隙中间,她神思飘渺,她分不清她到底是谁!
她旋转的身子陡然一滞,尚飘舞在空中的衣袂,已随着她整个人从那彩球上摔下!
殿中抽气声此起彼伏。
李墨兮一直是望着殿外,却最是灵敏地第一刻察觉到了她的安危。他飞身而出,在她落地前把她抱在怀中。
銮铃猛然看到他,不由伸手抓住李墨兮的手,哑声叫他:“墨兮。”
李墨兮身子微微一僵,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吧?
銮铃脱口而出,神思才略略清醒,而这清醒的片刻,她才有些想起,她现在是萧銮铃。
见她脸色惨白惊慌,李墨兮脸色难看,抱着她就往外走。
倒是銮铃见此,瞬间想到她不能输只能赢,忙道:“你放我下来,我还没跳完呢!”
李墨兮脸色愈沉,脚下不停。
銮铃又看到她的鞋子还扔在一边,想起她还光着脚,实在是太让李墨兮丢脸了。又道:“那你先让我穿上鞋再走不迟——”
“住口!”李墨兮怒了,不肯低头看她一眼。
李墨兮就这么直直抱着銮铃消失在夜色里。竹凊才回过神,跑上前捡起銮铃的发簪和鞋子,急急忙忙也跟着跑了出去,亦消失在夜色里。
銮铃见李墨兮一身冷寒,便也不敢出声,只乖乖窝在他怀里。李墨兮一路走得飞快,穿过夜色,穿过迷雾,穿过月光,穿过思玄殿的侍卫,不顾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不顾所有人的低身行礼。
中邪了一样。
木媌正在寝殿内收拾銮铃刚刚熏过香的衣物,冷不防被闯进来的两人吓了一跳。她忙要行礼,李墨兮却没看到她一般,把銮铃往床上一扔,便俯身压了上去。
“……”木媌瞪圆了眼,然而下一刻她连忙悄声退下,把幔子放下,把殿外来回走动的宫女遣开……
“……”銮铃盯着陌生人一样盯着李墨兮,直到李墨兮强势地吻住她,这陌生而遥远的气息让她身子猛然绷紧,所有疲累刹那消尽。她在他怀中混乱晕沉的脑袋终于清了一清。銮铃开始挣扎。
李墨兮愈用力钳制她。她愈挣扎。
他只是在生气,并不是真的爱她。她怎么知道他没被人下药?这后果她承担不起!
然而如果李墨兮不许,她便果真挣不开,然而她亦不愿这么不清不楚糊里糊涂就成了他的人,她要坚定清醒地守住她的立场。他不爱她,就别想碰她!
他发泄愤怒的方式有很多种,掐死她不理她,但是这一种于她不行。李墨兮松开銮铃的手去解她的衣带,銮铃找准空子一掌重重向李墨兮脸上掴去!
就要触到李墨兮脸颊的一瞬,她的手腕忽然被人狠狠攥住,疼痛如骨裂,却再也动弹不得。
整个混乱的视线陡然清晰,銮铃胸脯慢慢起伏着轻轻喘息,她闭紧了唇齿定定望着李墨兮近在眼前的脸。李墨兮亦是定定望着她,修长的手指用力捏住她的手腕。他的神色静寂而莫名。
这样近的距离,呼吸交错,两人诡异地对视相持,片刻,李墨兮道:“即使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出手打我。”
銮铃心神一颤,眸光转柔。她不知说什么好。她不是故意的。
李墨兮却慢慢清醒了,他盯着銮铃,直接问:“你到底是谁?”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看到李珩给你的画像会这样沉不住气?为何你要执意除掉安禄山?为何……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总是做出人意料的事,让我无法驾驭?”
銮铃有些躲闪。
“我……”銮铃受不了他这样直视的目光,她渴望被他理解,然而她怕她老实交代后李墨兮会嫌弃她,会放弃她。她害怕所以她不敢。
李墨兮命令道:“你看着我!”
“我……”銮铃又一躲闪,唇角不期然轻轻擦过李墨兮的脸颊,她的眼神霎时融化,脸颊绯红。她推他:“我们坐起来说话好吗?”
李墨兮落在她颊上的眸光却一凝,他似是思索,却又蓦然低头吻住銮铃水一样的眼神,他吻着她,有些急切,含糊地吐了句:“也罢,这些事我们明日再说。”
銮铃神思一时又迷惘,今天发生了太多的太多的事,她一时难以辨别真伪,便就这么忘情地沉溺了。
她有原则,然而在他面前却总像孩子一般的赌气。她爱他,这是不被争议的事实。
李墨兮的亲吻一路下滑,有霸道,有温情,似乎一个吻需要的他全都有了。然而銮铃还看出他有些紧张,慌乱,甚至是青涩。他要解銮铃的衣襟,手轻颤着解了好几次才终于解开。
銮铃亦是紧张而好奇,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呆在那里。诚然在这方面她该算是个老手了,想想她和李暖曾经有过多少缠绵悱恻的日子,而李暖看似温雅,然在床上……此刻她爱的是李墨兮没错,然而李暖,根深蒂固的李暖,这种亲密时刻,李暖的身影竟硬生生闯入她的脑海,她的眼前。
然而李暖背叛了她,和另外一个女人也有过这样的亲密,他碰过别的女人,还想再要她?不可能!
銮铃喘了口气,生生把李墨兮推开!
銮铃这样强烈地抗拒让李墨兮神思陡然一清,他体内滚烫的河流一紧,銮铃一时分不清伏在她身上要和她共度良宵的人是谁,她把脸转向一侧,哽咽道:“我不要你碰我。”
銮铃话语里那哀怨,让李墨兮整个僵呆。
原来,她竟是这么厌恶他,原来……李墨兮憋得身子轻轻发抖,体内火热和冰凉交激,让他置身艰难冰火两重天。他暗暗深吸口气,缓缓把銮铃放开。
“啊!”一声惊叫,把銮铃从泪眼朦胧中惊醒。她此刻才看清李墨兮有些发白的脸色,才看清是李墨兮,她登时清醒,眼泪滑落,怔怔望着李墨兮。
李墨兮却并不看她,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才皱着眉回头。竹凊胀得满脸通红站在那儿,一面呆呆望着他们,一面手捂在嘴上尽力不发出声音。
紧接着木媌跟进来,亦是垂下了眼,勉强平静着声音道:“王爷,出事了。”
李墨兮见木媌脸色亦是不寻常,才坐起身,问:“何事?”竹凊此刻回过神,哭道:“太子妃遇刺了!”
銮铃蓦然坐起。
“到底怎么回事?”李墨兮见竹凊这么喊出来,不由有些恼火。
“回修德殿的途中,有人放暗箭刺杀太子,太子妃替太子挡了一箭,此刻性命垂危,想见王妃一面。”木媌快速把话说完。銮铃已慌乱地跳下床,要往修德殿冲。
“你冷静一些。”见她光着脚,衣襟未掩长发凌乱,李墨兮把她拦住。
銮铃神色仓惶悲凉,不管不顾,只要冲出去,李墨兮无奈道:“好歹把鞋穿上。”他随即回头命木媌去取鞋,又命竹凊上前为銮铃梳头整衣,他自己则把銮铃按坐在床边。
袜子刚在脚上套好,銮铃已一把推开竹凊,脚不点地地跑了出去。谁也不敢拦着。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申明,不会写男女之间的情事,大家将就个。
红着脸说,某微够厚道了吧,没有卡在那个关口,让大家猜测他们俩到底那个啥了没有……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修德殿内宫灯惨淡, 沉闷死寂。几位太医战战兢兢立在一侧。而薛恬素日待人友善, 出了这样的事,一殿的宫女内侍都含着泪,却又不敢哭出声。
銮铃带着骊山的夜雾冲进来,才仿佛带入一丝鲜活的气息, 人影深处一个宫人迎上来,正是素日跟在薛恬身旁那个,她哽咽道:“王妃可算来了!”
銮铃脚步踉跄地穿过一重重明黄华丽的帐幔, 宫阙深处却是一层比一层的沉闷, 到处可见含泪哽咽的宫人。
奢华的寝殿内零零散散伏跪着几个宫人,太子坐在床边紧紧抱着薛恬,垂头望着她一语不发。銮铃心惊胆战地走过去, 就看到薛恬双眼紧闭, 胸口插着一支羽箭, 素雅的衣裳上满是鲜红的血。
刺目的血。
仿佛也被羽箭击中,銮铃浑身冰凉颤抖。
刚刚还好好的,好好的……
“薛……姐姐?”
銮铃压低了声音轻轻叫了句, 她生怕把薛恬惊醒,又想把薛恬惊醒, 话一开口, 泪扑簌着滚落。太子怀中的薛恬似是睡着了, 銮铃声音不由大了些:“薛姐姐?”
这时,薛恬才挣扎了一下,微微睁眼, 悠悠远远盯着銮铃半响,才勉强认出銮铃。她微微一笑,似是牵动伤口疼痛,刚擦去的冷汗便又爬满了头。
銮铃忙地跪上前,握住薛恬冰凉的染漫鲜血的手。含泪一笑:“姐姐有什么话要嘱咐的?”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薛恬亦一笑,无力地反握住銮铃的手:“就想见见你,铃儿,以后怕是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你……一定要快乐,要小心!”
说着,薛恬看向始终沉默的太子,艰难道:“殿下可记得臣妾的嘱托?臣妾只这一个妹妹,殿下切不要忘了!”
太子眼眸阴鸷沉痛,只是失神地怔怔地望着怀中奄奄一息的薛恬,他不说话。薛恬眼中泪一下滚落:“殿下嫌弃我了吗?殿下不肯原谅我吗?”太子只是望着她。
薛恬深深喘了一口气,她转脸看向另一侧,失落地微笑:“也罢,都是红尘过客,谁又会包容谁多一点。”
“姐姐……”銮铃一下慌乱,薛恬已慢慢合上眼睛,眼角最后一滴泪滚落。
“姐姐!”銮铃惊叫一声。
薛恬却是永久地睡了,再无声息。伏在殿中的宫女们都忍不住要哭出声,却又不敢,只抽抽嗒嗒地憋着。
见太子仍是僵呆地抱着薛恬不动不语,銮铃一下火了,悲愤地盯着太子:“你太冷酷了,姐姐为了你——你竟连她的最后一点心意都不肯答应,不肯让她安心离去!”
太子手臂动了动,把薛恬愈发用力抱紧,眼神寂静地望着薛恬,慢慢笑了笑。他这么静静一笑,却仿佛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一样,让銮铃蓦地说不出话。
“我本就不想让她安心离去,这样让她不甘心,她生气了,说不定就会回来找我算账,说不定……还会化成另外一个人再回到我身边。”
太子寂静地说完,轻轻闭上了眼,掩住了满目疼痛。
最深的疼痛,往往是无言。死一般的沉寂。冰凉的夜风吹动寝殿内明黄华丽的帐幔,无声飘摇着,泛着冷光。
正此时一个侍卫匆匆进来,轻声道:“殿下,那刺客往瑶光殿去了。”
太子蓦然睁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銮铃看得一阵胆战心寒。太子小心地把薛恬放好,薛恬面色宁静如睡,他立在床边默然望了她片刻。才看向銮铃,慢慢道:“她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
銮铃大怔。太子又从腰际解下一个淡蓝的锦囊递给銮铃:“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说,若你有一天想离开这儿,便可以打开这锦囊瞧瞧。”
銮铃认出这锦囊就是薛恬寻常挂在腰际那个。太子又道:“蕙儿此刻睡着,等他醒了,你便把他带走。她说你很喜欢蕙儿,她去了之后,便把蕙儿交给你抚养。”
銮铃的心仿佛被狠狠击中,登时想起重阳节那日,薛恬向她托付李蕙的事。
难道,薛恬当时就知道今日的事要发生?!
太子一口气说完,再不看薛恬,大步走出了寝殿,背影决绝而冰冷,大有与天地一战的决绝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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