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王正侧首和萧悟说话,闻言手中玉盏一顿。此厅内人并不多,寿王夫妇和李墨兮夫妇坐在厅中左侧,忠王和煦王坐在右侧。忠王转眼看向手边的煦王,便也笑句:“是啊,十五弟,你这次回江南,想再见怕是又要许多时候,还不趁着父皇高兴,多要点儿好东西!”
“皇兄言之有理。”
煦王似是想了想,眸光温湛掠过对面埋头喝酒的寿王,掠过平静无语的李墨兮,最后仰视唐玄宗,微微笑句:“此来长安,见识了都夏王妃的琵琶技艺,儿臣始信琵琶可以令人牵肠挂肚。此刻临行,儿臣别无他求,惟愿都夏王妃再为儿臣弹上一曲。”
銮铃原本一手抚额撑着坐在那儿的,闻言不由抬眸向煦王看了一眼。她这么一抬脸,殿中诸人才看清她的脸色,宫灯照应下,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像是病了。
銮铃下意识抬手半遮住脸,她也猜到她的脸色不大好,她不知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几口酒下肚,胃里便翻腾起来,禁不住想吐。
但这大庭广众的,她堂堂王妃要吐怕是有损形象。真不知古代那些仪态万方的女子是怎么维护形象的,真要上厕所流鼻涕该怎么办?
唐玄宗也瞧见銮铃的脸色,不由道:“都夏王妃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想是酒喝多了。”銮铃撑着笑一笑。“若是累了,我便送你回去歇息。煦王叔为人宽和,不会责怪的。”李墨兮凝眉出声。
銮铃看一眼对面的煦王。李珩仍是眸光温润仿佛淡淡望着她,只是那温润里终究有了一抹担忧……不舍。她蓦然一声叹息便转开脸,前世今生,他总是这么一副样子。
萧悟瞧出銮铃脸色不对,俊眉一凝:“王爷,都夏王妃身子不适,不若以后有机会再补上吧。”
唐玄宗想来意思和萧悟一样,便略略看向煦王。而煦王安静片刻,望着銮铃,终是徐徐开口:“既是身子不适,都夏王妃便弹支简单的曲子,儿臣真的很想听。”
煦王向来温和,还是第一次这样坚持一件事。他话语清淡,一字一字说的从容,却莫名让人不能抗拒。
萧悟略带惊诧地看一眼煦王,座上唐玄宗落在煦王面上的眸光幽幽一深。
煦王却是旁人不看,只温温淡淡望着銮铃无处躲藏。
那样直接的目光。
那次在松风苑明明发誓是最后一次弹曲子给他听,从那之后两人再无瓜葛。那日当着他的面儿歌唱了,琵琶也砸了,他聪明如斯,定然明白她的意思,可他此刻在皇帝面前提出要她弹琵琶给他听,又是什么意思?
銮铃被他看的脸色愈白,李墨兮若有若无地把銮铃往怀中一揽,遥遥望着煦王。煦王亦看向李墨兮,两人眸光在大殿中一碰,双方都是冷硬不退让,机锋一闪而过。
李墨兮揽在銮铃肩上的手便是一紧。
銮铃见此,心猛地漏跳一拍。她可不想李墨兮为她而得罪这不可小觑的煦王。不就是弹琵琶吗,她很喜欢呢。她的手指冰凉,蓦地拉住李墨兮,轻道:“煦王叔难得回长安,銮铃原是该满足煦王叔这个小小愿望。”说着,仰首看向座上唐玄宗:“皇上可有琵琶,借銮铃一用。”
见銮铃袒护李墨兮,煦王嘴角微微一笑,蓦然把眸光移开,眼中却殊无笑意。
李墨兮只觉銮铃的手冰的骇人,他脸色愈沉,瞧见那宫人捧来的琵琶,挥手就要把那宫人赶走。
却是銮铃及时把他拦住:“我很好。”那宫人迟疑的瞬间,銮铃已抬手接过琵琶,向李墨兮柔柔一笑:“我没事。”
李墨兮望着她那笑容一滞,神色略有烦郁,却终究没有开口。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要做的事,他根本阻止不了。
銮铃想了想,便弹了一曲不痛不痒的《月光水岸》,月华初升,照入大殿,一片澄亮明澈。而他们原本身处在灯火辉煌之地,此刻也仿佛随着这琵琶,感受到了月光洪波,泛着清凉的涟漪。
殿中一片静默,只闻琵琶。却是銮铃素手拨弦,额上冷汗慢慢沁出。李墨兮凝望着她,见她脸色愈来愈差,心中一股怒火冒出,抬手就要把她拦住。
却听静谧的水光琵琶里,铮然一声,像是撕裂了的锦帛呕哑嘲哳。銮铃湿冷的指尖滑过琴弦,她猛然把琵琶放在一侧,俯下身子弯腰呕吐。
冷弦在惊呆的大殿中轻轻颤抖,发出余韵。
胸腔里恶心一股一股袭来,銮铃想吐,却也只是干呕,根本吐不出东西。便只是憋得难受,弯身在哪里喘气。李墨兮脸色一变:“怎么回事?早说你不要弹了!”
听得李墨兮的语气里有怒火,銮铃看向他,想解释,可没等她开口,又是一阵恶心,她忙地拿手帕把嘴捂上。
还是干呕。明明想吐。銮铃脸色雪白,额上冷汗滚落,眼中泪也滚落,真真难受死了!
李墨兮见此,蓦然看向煦王,眸光冰冷。煦王本也担忧地望着銮铃,见李墨兮看过来,眸光才慢慢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便像是月光下那一处静谧的水岸。
倒是被銮铃吓呆的王纁儿,本来一直垂首不语的王纁儿,此刻,极敏感地站起身,关切地轻声道:“铃儿,你莫不是有孕了吧?”
内殿里燃着静神香,袅袅弥散,带来一片幽深的安静。銮铃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那老太医公孙邈凝神为她把脉,不敢有半分差池。竹凊屏息凝神侯在床边片刻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一转眼銮铃就飞走似的。李墨兮不远不近地立在窗下,遥遥望着銮铃,眉目隐在月光下,不太能看得清。
外间厅里却是一片寂静,除了忠王神色安然,所有人突然之间都仿佛被王纁儿那句话定住一般。
过了许久,寿王发出一声轻笑,仰头灌酒,眉目间颇有些轻嘲。一些酒渍洒落在青衫上,他浑然不觉,只是又喝。王纁儿在一旁看着眼中一烫,却并不敢说话。
座上唐玄宗眉峰一凝,出声道:“瑁儿,适可而止,不要再喝了!”
听出唐玄宗语气中的严厉,王纁儿身上一抖,忙悄悄拉寿王的衣袖。寿王把酒壶往桌上一掷,反手扯住王纁儿站起身,道了句“儿臣告退”,便不容分说地拉着王纁儿大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却是内殿深处匆匆跑出一个宫人,跪伏在地,忙不迭道:“恭喜皇上,都夏王妃确实有喜了,已一个多月了呢……”
咒语……绝对是咒语……
寿王身形一缓,随即又笑一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寿王今日神色有异,谁都看的出来,然这样大胆,还是平生以来第一次。忠王落在寿王身上的目光幽幽一深,余光扫过身侧面色如雪的煦王,这向来对此间事漠不关心的江南王今晚亦是异常哈!
然,不等忠王心底暗暗高兴。煦王蓦地起身,神色已淡然如常。他温润笑句:“父皇一直盼望墨儿也有个孩子,此番得偿所愿,儿臣也祝贺父皇!”
唐玄宗嘴角笑意亦是温和:“好。朕也觉得甚好。”他顿了一顿,又道:“珩儿,你也不小了,也该早些找个王妃。”
“儿臣遵旨。”煦王含笑拜谢,又道:“儿臣不胜酒力,想回去歇息了。”
“也好,明日还要赶路,今日早些歇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一波又起了,銮铃怀孕?
大家,咳咳,稍安勿躁。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而内殿里, 銮铃听那公孙邈说她怀孕, 登时睁开了眼。“不可能。”她强撑着坐起身,好笑地盯着那胡子发白的老太医,有气无力道:“怎么会怀孕?”
而竹凊听了那公孙邈的话,先是呆住, 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才激动地手舞足蹈。她一下扑到銮铃身边,喜悦道:“怎么不可能?为何不可能?!”
銮铃不理竹凊, 她和李墨兮之间的事, 只有她和李墨兮知道。她仍是盯着那公孙邈。公孙邈却是垂下头,一本正经道:“王妃近日忧劳过度,胎儿很是不好, 须得下官开些安胎安神的药来。”
銮铃仍要再问, 竹凊已喜极而泣:“小姐, 啊,小姐,太好了!小姐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銮铃听着愈发不耐, 可那公孙邈已退到一旁,朝李墨兮行了礼, 便急忙忙走出去。倒是李墨兮几步来到床前, 沉声道:“太医让你好好养胎, 你便不要想太多。”
竹凊见李墨兮来了,便松开銮铃,抹着泪退到一侧。然而, 看到李墨兮,她还是忍不住含泪含笑地,由衷地,赞了句:“王爷好厉害啊!”
“凊儿,你先退下。”銮铃手撑在床上,凝眉向竹凊道。竹凊一叠声应了,欢天喜地飞速撤离。
见銮铃摇摇欲坠,李墨兮凝眉伸手把她扶住。銮铃蓦然把他的手推开,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盯着李墨兮。
李墨兮微微侧脸避开。
銮铃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是李墨兮陡然在床边坐下,把她拥在怀里,轻轻道:“是我不好。”
銮铃一怔,正要反驳,李墨兮已握紧她冰凉的手,柔声道:“以前都是我不好,不该对你那么粗暴,不该不知道珍惜你,不该总是伤害你,是我错了,我请你原谅。”
……是我错了,我请你原谅。
我错了,我请你原谅。
銮铃原本在李墨兮怀中僵硬的身子立时随着李墨兮的这一番话柔软,她神情讶然,眼中已然有了泪。一时便忘了刚刚要质问李墨兮的话,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怀孕,为何却没有反驳那太医?而他此时,说这些又是为什么?
他说的……是真的吗?
然而李墨兮的脸就在她的脸颊旁边,她余光能看到他俊美的侧影,漆黑透亮的眸子,映照着宫灯的光,认真而担忧,莫名一丝孤寂。她能感受到他的怀抱,温暖而柔软,与她紧紧相偎。甚至她的手被他紧紧握着。
这似乎是真的。
“我们能不能回到过去,我会好好待你。”李墨兮把銮铃愈抱愈紧,迟疑片刻,又低低道。仿佛莫名心慌。
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吗?銮铃一阵心慌意乱,他终于认识到萧銮铃的好了吗?然而那个香消玉殒的萧銮铃还能回来吗?銮铃心痛又怜惜。
“所以不要厌恶这个孩子,不要不喜欢这个孩子,听太医的话好好吃药,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们好好把它养大,好不好?”李墨兮的话语愈低,带上一丝哀伤的请求。
銮铃却是彻底僵呆,原本的温暖感动,原本的融化,随着李墨兮这句话瞬间冰封雪凝。銮铃被冻在那里,回不过神。孩子……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怀孕!
心中陡然一亮,他在演戏!
假的……他那些话都是假的!
她在他眼里终究不过是个工具!
……李墨兮!
仿佛一柄钢刃深深插入柔软的心脏,銮铃喘了口气,奋力就要把李墨兮推开,然而不等她有所动作,李墨兮已低头吻住了她。让她说不出话,也反抗不得。
霸道而强势,李墨兮是一贯如此的。
这样的亲吻于銮铃而言是毫无美感毫无幸福的,只是无尽的屈辱,化作胸间的悲凉和恶心。銮铃动不了,便任由李墨兮作为,只是噙在眼里的那些泪慢慢滚落。一滴一滴落在精美的织锦上,溅碎了绝望。
她的手无力地抓紧李墨兮身上冰冷的衣物,仿佛也把他抱得紧紧。
远远立在大殿一处黑暗中的唐玄宗见到这一幕,他缓缓转身,悄然离去。
察觉到唐玄宗远去,李墨兮绷紧的神情才陡然一松,他的唇慢慢放开銮铃,手臂仍紧紧环住她。他近近地,默不作声望着銮铃,惨白的脸色,绝望的幽怨,还有透明的泪水。銮铃秀眉一挑,要把他推开,李墨兮不许。
无声相持,銮铃终是败下阵,她无力也无心和他对抗。他爱演什么戏就演什么戏吧,她能配合就配合,配合不了就拉倒,想着,却是漫天漫地的绝望。无边的绝望,选择了这样一个人,她怎能不绝望?
苦笑,銮铃慢慢合上眼,把脸埋在李墨兮怀中。
温暖的胸膛,仿佛从来都是这样,不会因过去未来而改变,不会因他怀里的人而改变,更不会因为她是萧銮铃,不会因为她爱他而改变!
手下用力,銮铃狠狠揪住李墨兮的衣裳,那光滑名贵的衣料在她指间皱成一团,她的手指无力惨白而颤抖。从来没有这样恨,入唐以来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从来没有这样恨他,让她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空。
绝望的尽头便是恨吗?
这样肃冷到结霜的秋夜,让她即使是在李墨兮怀中,仍是冷得浑身打颤。李墨兮……李墨兮……銮铃咬紧嘴唇不发出声音,泪却把李墨兮胸前的衣裳打湿,冰冰凉一大片。而那冷看似寻常,却直直流到了他心头。
让他也止不住清寒,他只得用力,努力把銮铃揉得更紧。他的脸色近乎雪白,眼神也惶惑,唇角用力抿着近乎锋刃,仿佛周身泛着冰凉。许久,才轻轻道:“原谅我。”
————————————————————————————————————————
銮铃一直是睡着的,竹凊把她打点好了,才退出寝殿。她出来时,李墨兮仍是不远不近地立在床边望着銮铃,都一个晚上了,总是这副不浓不淡欲言又止的样子。
竹凊走出思玄殿,她想去看看风冽。
已是深秋,只等那一场雪来便要入冬,这温泉宫的月色也很是清冷,莫名一股肃杀。风冽果然没睡,他正倚在一处僻静的假山后面,手间把玩一支纤细的竹箫。
深冷的风徐徐吹过,他却仿佛毫无所觉,仍是那么低着头,翻来覆去望着手中的箫,认真而入神。直到竹凊走的很近,他才蓦然回神,不动声色把竹箫放到身后,然后他回头,看见了竹凊。
像是没看到他藏箫的动作一般,竹凊露出一个笑:“还不睡么?在这里做什么?”风冽转过脸不去看竹凊晶亮的眼眸,只道:“出来走走。”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能让我瞧瞧么?”竹凊又笑笑,好奇地往他身后看。没想到她会这么主动,风冽登时避闪不及,只得把箫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