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微脑中一团乱,慢吞吞往校门走,陆星寒从小到大各种状态各种神情全挤在眼前乱晃,以往的乖萌听话和今天的凶悍强势怎么也重叠不到一起。
她太入神,根本没听到有人叫她。
“知微?”
“知微——”
直到臂弯被人轻轻拉住,她才乍然回神,秦然低下身,双眼与她平视,蹙眉问:“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在这?”
秦然说:“我没走。”
他站直,举止绅士得体,距离刚好在不越界的边缘,“我不知道你几点结束,担心会错过接你的时间。”
林知微完全不记得“接她”这档事,一心只想立刻回家去等陆星寒,“抱歉秦然,今天我有私事,工作室的合作不如等我假期结束再聊,到时候我请客。”
男人很有风度,也知分寸,再多失落仍然不动声色,“好,工作不急,以后再谈,但看在我这一个多小时的份上,给我一个做司机的机会好吗?”
他嗓音低磁和缓,“无论你要去哪儿,我保证比出租车更快。”
陆星寒在公交上坐了三分钟,看着车窗外摇晃的树影,突然觉得不对劲儿,扭头朝另一边一瞧——
啧!方向反了!
他辛苦夹在座椅间的大长腿立刻直起,走到车门准备到下一站下车,换对面的车站重新坐。
这路公交从体校侧门兜了个大弯,吱吱呀呀经过正门,再往前左转四百米才能到站停下。
体校门口有点堵车。
陆星寒满心急躁,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栏杆上不耐烦地点啊点,他眉心拧紧,心脏鼓鼓胀胀,一半为晚上面对知微揉成渣化成水,一半塞满凶戾,琢磨着怎么撒气,永绝后患。
公交再次刹车,外面日光转深,有什么东西映着光点,一瞬闪过陆星寒的眼睛。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
一个五官熟悉的高大男人身穿正装,拉开黑色越野车车门,贴心遮着车门上沿,邀请女人上车。
女人长发扎成马尾,巴掌脸白皙精致,肩背秀丽纤薄,正微微低头,侧脸一抹若有若无的娇柔,几乎能把他生生逼死。
“停车……停车!”陆星寒一下子就炸了,“我有急事!让我下去!”
每天能经历一百次这种事的司机完全免疫,正好前路恢复通畅,他手打方向盘轰轰转弯,一脚油门直奔车站,戛然停下,“谁要下车来着?到站了,下吧!”
陆星寒冲到体校门口,越野车早已开走。
知微不在。
他狠狠按着屏幕给她打电话,不接。
陆星寒胸口一阵火烧一阵冰冻,怔怔立在来往人潮里,整个人直往深不见底的寒渊里坠。
他用力捏住手机,反复警告自己,必须忍住,先解决掉她安全的隐患。
闭了闭眼,拼命控制急促的呼吸,他转而打给三中篮球队的队员。
几秒种后,收到信息,“寒哥,体校队长手机号发给你了!”
陆星寒把那串数字拨出去,很快接通,他声音冷得慑人,完全不给对方反驳的余地。
“六点没空,五点老地方,我只等三分钟!”
第18章 十八只崽
林知微到底没上秦然的车。
接受他送回家, 意味着路上要闲谈、沟通, 但她心里塞得太满,任何多余的精力也分不出来,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好在秦然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她婉言拒绝后,他笑得无可奈何,约好下次见面。
林知微到家以后才发现陆星寒打过电话,马上回拨,但几次都无人接听, 等到六点,日常他的放学时间, 她坐立难安从客厅到阳台窗口往返无数次,陆星寒仍旧没回来。
再等要疯了。
她只有班主任赵老师的电话, 冒昧打过去, 赵老师很热心, 直接把今天篮球赛带队老师的手机号告诉她, 没想到接通后, 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很青涩, “老师出去了,我是他学生, 您晚点再打。”
林知微忙问:“请问你是三中篮球队的同学吗?”
“我是,你——”男生恍然听出林知微的音色, 试探问, “是林姐姐?”
找到相关的人, 林知微松了口气,“对,赛后总结结束了吗?陆星寒有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男生有些茫然,“寒哥根本没和我们回来啊,他在体校就单独走了。”
林知微怔住,脑中“嗡”的一响。
小男孩对漂亮姐姐有种天生的向往,忍不住想要表现一下,主动补充,“对了,四点多的时候寒哥好像找我们队友要过体校队长的号码——”
林知微高悬的石头因为这句话彻底坠落,不再抱有侥幸,知道肯定出事了。
她手忙脚乱挂掉,抓起手机钥匙,往钱包里塞一厚叠现金,快步冲到楼下,天已经开始变黑,天际最后一点残阳随时要彻底隐匿。
她站在楼下茫然四顾,发现根本不知道该去哪找他。
从陆星寒上高中起,她长年奔波在外面工作赚钱,对他的情况了解得越来越少,每次见面他报喜不报忧,撒娇耍赖一如往常,她竟然单纯地以为他永远是那个伏在腿边乖顺听话的小孩子,可不是,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不是!
夜风变凉,小区里到处飘着各家各户饭菜的烟火气。
林知微忘了穿厚外套,抓紧单薄的衣襟,稳住神,边往小区外面跑边翻出短信,刚才她要来体校队长的号码,打不通,她决定再打一次。
嘟嘟两声,终于接了。
比下午面对面时更加暴烈的声音顷刻传来,“你谁啊!没完没了打什么打!老子在医院——”
医院?!
林知微紧张的神经怦怦一跳,正要追问,前面刚刚亮起的昏黄路灯下,一道高挑落拓的影子慢慢出现。
离得太远,看不出有没有受伤。
她手臂慢慢垂下,听筒里的人喊了几声见没人应,气急败坏挂断。
陆星寒蹭着灰的校服长裤略微卷起,球鞋脏了,外衣完好无损搭在肩上,帽檐压得很低。
他淡淡望着脚下褪色的石砖,自嘲笑笑,比起那帮爬不起来需要送医院的弱鸡们,他根本可以算毫发无损。
只不过胸腔发闷,肩上有些小伤,额角划破一块,吐了点血沫而已。
江城的这些小圈子里,规矩还算立得好,只要是双方决定拿动手说事儿的,那输家就必须无条件认栽听话,没人敢背后再使阴招儿,丢不起那个人,也扛不住破坏规矩的群起攻之。
今晚过后,他因为暂时离开而减弱的威势重新建立,试图挑事的都会老实,没人敢嚼难听的话,更没人敢打知微的主意。
“回家回家!快点走——”左边两个放学的小孩儿跑过,追打着往前冲。
“晚上回去想吃什么?”右边搂得很紧的小情侣低头轻吻,悠闲超过他。
陆星寒喉咙里又苦又痒,咳了一声,走得越来越慢,凉风吹得人骨头疼,满腹的酸摇摇晃晃要把心脏浸化了。
别人回家了,可他没有家。
知微上了那人的车,肯定没回来,她不在,那就不是家——
“陆星寒!”
谁谁——谁?!
朦胧夜色里,林知微从小区门口直冲他跑过来。
陆星寒惊呆,对这个完全不在计划内的情况措手不及。
第一反应是看看自己灰头土脸满身狼狈,扭头想跑,但知微扑过来的画面对他来说是致命的,熬不住渴望,本能站住,张开双臂。
下一秒,拥抱破灭,他被死死拽住,扯到墙边没人的地方,林知微掀掉他帽子,目光在他脸上仔细搜寻,定在额角那块渗血的伤口上,手腕直抖,“跟我去医院!”
“我没事,就这一点伤。”
他完全没想到她会在家,否则不可能这么放飞自我,好歹会把灰弄干净血擦掉再回来。
这下彻底没救了。
打架的事暴露不说,形象都是从战场上刚下来的。
“必须去!”林知微眼睛里闪过一点斑驳的水光,“你是不是再也不想听我的了?!”
极少见的脆弱神情,直往人最疼最软的地方戳。
陆星寒心口被她无形的手捏住,体校门口的鲜活画面忽的涌上来,盖过所有慌乱,他什么都忘了,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她看那个男人的时候,也会用这样的眼神么?
冷和疼争先恐后爬上来,大网似的罩住五脏六腑,越收越紧,他低下头,“……好,去。”
路边拦车时,天色黑得更浓,凉意漫上,林知微咬唇抱住手臂,陆星寒把肩上干净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自己则默默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口罩戴好。
林知微侧头一看,好哇,原来他还记得已经出道!他还知道综艺即将上线,他快是个公众人物了!
市中心医院灯火通明,处理外伤的值班医生特别爱聊天,手上拿镊子,嘴上闲不住,“今晚上这是怎么了,打架的小孩子这么多,刚处理一批体校的,个个人高马大居然叫人揍那么难看,你这还算好,”她不客气地在陆星寒额角摁摁,“不严重,等会儿再看看其他地方。”
陆星寒一声不吭。
林知微听得心惊肉跳。
里里外外检查一通,好在陆星寒确实伤势很轻,肩上的淤伤开了药油,早晚一次,五天就好,胸腔里没大碍,全靠休养。
从医院出来,陆星寒像条尾巴似的跟在林知微身后,安静垂着眼。
林知微索性也不跟他说话。
沉默回到家里,已经晚上九点多。
她弯腰换鞋,走进客厅,身后难以忽视的热烫身躯如影随形,亦步亦趋,还是不肯出声,她忍无可忍一转身,迎头跌进少年缠着血丝的幽黑眼眸里。
“你……干嘛这样看我。”
陆星寒哑声开口,问的是不着边际的话,“……知微,你几点回家的。”
林知微蹙眉,下意识回答:“从体校出来就回来等你,怎么了?”
他睫毛鸦羽似的颤了下,“怎么回来的?”
“公交车啊。”
“没有去吃饭么?”
“……”
“到家以后,没再出去么?”
“陆星寒,你到底要问什么!”
陆星寒抬眸,门厅小壁灯的冷色光芒镀在他脸上,结着苍白锐利的冰棱,“那个人,我看见了。”
林知微不知怎么心里一紧。
陆星寒往前近了一步,“他在体校门外,请你上车,我认出来了,是上次微信里给你发照片,要你别忘记他的那个男人,”他眼睛深处翻腾着无数细小的毒刺,说这些话,每个字都像自虐,扎得酸疼难忍,“他回国来找你了?还追到家里来?”
他继续不下去,牙关咬得要渗血,逼自己问:“你喜欢他么?”
距离太近了,林知微把他往后推一下,“你应该问这些吗?难道不是先解释今天发生的事,还有过去瞒我的……”
他不肯退,目光死死箍着她,执拗地要一个回答,“知微,你喜不喜欢他。”
疯了吗?这有什么可问的!
可他一副着了魔的样子。
林知微冲口回答:“不喜欢!不喜欢!我们谈公事,跟别的没关系!”
陆星寒一顿,绷直的肩更紧,“……真的?”
“我喜欢谁讨厌谁需要编假话?!”林知微胸口起伏,“你能不能快点说正事!”
陆星寒盯着她,一遍遍确认真实性,最后眼尾彻底红了,喉咙深处发出脆弱的闷闷呜咽声,受了重伤濒死的小兽似的,不由分说往她身上一扑,贴着纱布的额角挤进她甜香的颈窝里,声音抖得厉害,“你不能骗我!”
林知微满心焦躁被他一扑,陡然灭了大半。
他有力手臂不管不顾环在她背上,铜墙铁壁似的推拒不开。
知道她的心还在,横冲直撞的折磨尽数搅成最软腻的慌,他只想一寸不剩,全部黏在她的身上。
“知微我错了,全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我不想骗你!但学校那些事说出来,除了让你担心没有任何作用,”他越抱越紧,唯恐被她厌弃,“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听见那种混账话,你想问的,我也全都告诉你。”
他力气太大,林知微站不住,不由自主往后小步倒退。
属于男人的臂弯和胸膛,烫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心中恍惚,总附在自己身上那套名叫“姐姐”的枷锁,有短短片刻变得摇摇欲坠。
她不由自主脸色发红,撑着他的肩,不小心按到伤口,低沉的闷哼声让她赶紧松开,推无可推,退无可退,勉力硬着声音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只在我面前装乖,出去前呼后拥做大哥的!”
陆星寒缠着她,唇边几次轻擦过她细嫩的耳侧,酥麻的电流强烈震颤着直通心底,“我没装,对你乖是真的,对别人凶也是真的。”
很多细节他不愿启齿,但为了跟知微解释,还是闷声含糊说:“以前小时候我天天黏着你,就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后来你把我从舅舅那接回来,难听的话越来越多……”
过去双方还各有父母,别人尚且开开低俗玩笑,说不出太过份的。
但陆星寒十三岁之后,两家变故发生,他和知微一夜之间成了孤儿,知微已经成年,他却正是个处在发育期的半大孩子,非亲非故到一起生活后,时间一长,无论学校里还是左邻右舍,再难听下作的话也编得出来。
为了不让知微被泼脏水,为了不让知微后悔要他,陆星寒从那时起,经常回家乖巧甜笑,出门抡砖头挥棍子,用不要命的狠劲儿成了人尽皆知的煞星。
十几岁的男孩子,想不出其他办法,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垒起一个脆弱又青涩的屋檐,把他唯一心爱的人小心翼翼遮在下面,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