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板也笑了笑,他盯着远处那已经变成一粒黄豆大小的星星姑娘,问:“她去哪?”
“三宝山。”
宝珠山山连山,把这一片空地围成了个圈。大家从大山入口开始,给第一座山取名大宝山,第二座山叫二宝山,以此类推,方便记忆。
“哦……”钱老板揉揉发疼的脑袋,说,“我再去睡会。”
“去吧,记得我的面粉和榨菜。”
“记着了。”钱老板又嘿嘿笑问,“秋天了,山里越来越冷,你的棉大衣都破了吧,要不要也给你带一件?”
老贺一向怕冷,别人夏天穿短袖,他却还穿长袖。别人过秋,他已经裹上棉大衣了,钱老板就没见过这么怕冷的人。
老贺拒绝说:“没钱。”
“抠死你吧。”
钱老板刚进去一会,附近一扇门也开了,孙方晃着像纸片的身体走出来,眼睛依然赤红。老贺知道他昨晚没睡好,说:“南星姑娘去三宝山了,胆子真大。”
“我也去。”
纸片人走了,老贺还蹲在地上吸烟,吸了一根又一根。
等阿蛋回来,老贺脚下已经是一地的烟屁股。阿蛋问:“去小沙河那边不?”
“去,再不淘出点宝贝,就揭不开锅了。”
“那你去河头,我去河尾。”
“嗯。”老贺扔掉又只剩一个空壳的烟盒子,走到蒋正房门口踢了一脚,骂道,“死里头了没,没有就出来晒晒,喜欢的女人死了,可你爸妈还在等着你回家。”
阿蛋听着话说得过分,忙把老贺拽走。
好一会被踢歪了的木门才被打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俯身出来,空荡荡的双目看着没有一个人出声的营地,发起了呆。
地上石头还有阿媛那天滴落的血,像血针,刺着他的心。
“阿媛……”
他深爱的姑娘,已经准备结婚的姑娘,没了。
蒋正瘫在地上,又想起阿媛对他笑的脸,仿佛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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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山地势陡峭凶险,以前的淘金客去得勤,硬生生踩出了一条路来,后来几乎没有人走,路瞬间就被野草钩藤给遮掩,俯身看路,能看见,但像是小矮人走的山洞,全是绿油油的植被。
南星一手持着跟老贺要来的镰刀,一手拨开挡路的荆棘,衣服被挂了不少的口子,手也刮出了几条痕。
等她爬到约莫是昨晚看见“萤火”的位置,就不再往上爬,从右边往左边走。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她终于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腰身那么高的叶子上。
上面有几滴红蜡油,用手一拨,蜡就被剥落。
她蹲身看地上,地上的植物探出了脑袋的,都被踩断了。
有人走过这条路,而且是在晚上点着蜡烛经过。
——蜡油颜色红艳不脆硬,滴落了没两天。
——被踩断的植物折口处也很新鲜。
但这并不能证明就是昨晚的那抹“萤火”。
“哗啦啦——哗啦啦——”
草丛被撩得哗啦作响,有人正往上面走。
南星轻步往树后一躲,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过了小半会,哗啦声更大了,还有人喘气的声音。不是野兽,是人。
三宝山地势太过陡峭,稍有不慎就要从这山坡上滚下去。那人爬得很慢,这会停了下来。南星稍稍往那边看,那人背上的大麻袋全是东西,棱角凹凸,都是些铲子锤子之类的工具吧。
那人也在蹲地看那些折断的树枝,看了一会就站起来了。南星看见他的脸,一张并不太白的脸,眉目凝神沉静,还盯在地上。这张脸她认得,顿时有些意外。
邱辞。
邱辞也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猛地抬头往大树那看。那人速度奇快,几乎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就隐没在树后了。他笑了笑,说:“别瞧了,我看见你了。”
南星微顿,还是从树后出来。邱辞本来还在笑着,见是她,神情一顿,又笑了起来:“巧啊。世界这么大,你跑这来了?”
南星没法对他有好感,就算爱帅哥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没办法这么庸俗。
“巧。”
“来做淘金客了?”
“是。”南星问,“你也是?”
“是啊。”
——对方是个骗子,信他(她)还不如信鬼。
两人左手金人,右手金鸡,脸不红心不跳。
邱辞说:“那我们就各自淘金去吧,我想这么有缘,就不用说再见了。”
南星忍着没将眉头高挑,还是说:“再见。”
邱辞又笑了,这人真冷淡。
没有路的陡峭山坡难行,但南星发现邱辞背了一袋的工具走得很稳健,费力,却还在体力范围内。
分明也是个练家子。
南星又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爬到山顶,三宝山不是宝珠山四座山中最高的一座,但从这里可以看见其余三座山山头。
宝珠山的地势在堪舆家眼中列为“砂”,四山聚,中有穴。那个穴就是如今老贺他们一行人住的那块大平地,砂就是这四座山。砂形虽好,四座山峰也秀挺,但是有条大路直穿山峦,破坏了峰峦格局,就变成块坏地了。
这里并不是丧葬的好地方。
自古以来权贵都讲究风水,宝珠山传说中的金王要是选了三宝山做墓地,守卫他的宝藏,就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如果说孙媛是在这里碰见了金王,说法很可疑。
南星感觉得出来,宝珠山没有古墓,没有一点古物的气息。
偷命,偷的不是活人的命。世上唯一被阎王遗忘的活物,是那些被深埋在地底千百年的东西。
南星要偷的,是它们的命。
第6章 饕餮酒盏(五)
南星从山顶下来时,发现孙方正往上爬。
孙方这几天没吃什么,脸色苍白,爬了一会的山,脸白得像纸,满脸的营养不良。孙方看见她,空洞的眼神细细扫了她一眼,见她没有受伤,便没有问。他动了动干裂得泛起白皮的嘴唇,说:“回去吧,你一个人来这里,很危险。”他低声说,“我不希望你像我妹妹一样。”
南星看着他瞬间默然的神情,顿了顿,说道:“谢谢。”
孙方的语气里的确充满了担心,像是把她当成了他死去的妹妹来担心着,让南星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我会很快找到让你妹妹复活的东西,这几天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做。”
“我能不能帮上忙?”
南星摇头,孙方就没有多问。他一向不多说废话,总是老老实实做事,勤勤恳恳做人。他从小就因为被拐的事自责,后来变成了自卑,好不容易在宝珠山里过得开心了些,觉得日子步入了正轨,谁想一朝又回到了从前,这几日就更加自责、自卑了。
南星问:“你为什么不报警?”
“警察来了,肯定会把阿媛带走,要是不能够破案怎么办?世界上的悬案那么多,阿媛死的很蹊跷,不是吗?”
南星微微皱眉,问:“你相信这是金王的诅咒?没有怀疑过任何人?”
孙方答道:“有。”
“谁?”
孙方没有丝毫迟疑,说:“老贺。”
南星微愣:“你为什么怀疑老贺,而不是怀疑当晚和你妹妹一起出去过夜的蒋正?”
“阿正没有杀阿媛的理由。”孙方快速反驳着她,不乐意她怀疑自己的好友,“阿正说,那晚蜡烛烧完了,他去找枯树枝,回来时听见有人从屋里逃走,阿媛已经死了。蜡烛是我交给他们的,烧剩没多少了,我本来要再给他们拿一根新的,没想到等我出来,他们已经走了。是我的错……如果我一开始就不给他们旧蜡烛,阿正就不会离开那么久。阿正不走,阿媛就不会死了……”
“那你为什么怀疑老贺?”
“在你眼里,老贺跟我的关系一定很好对吧,可在我妹妹死之前,老贺根本就不亲近我们。阿媛走了后,他突然就忙前忙后,像个兄长一样照顾我。”孙方紧握拳头,眼睛都红了,“如果他不是心虚,为什么态度转变这么大?”
这么分析不是没有道理,通常犯人离开案发现场后,还会再回去,为了观察案情动向。老贺突然亲近的举动也令人怀疑,但,她知道不会是老贺。
“是老贺,是老贺……等阿媛醒过来,我一定要杀了他……”
孙方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充满了仇恨。南星明白了老贺说那句话的意思了,再找不到凶手,孙方也别想活了。
现在的孙方,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南星也失去过亲人,亲眼看着亲人死在自己的面前。但她活了下来,跟孙方一样,她也要找到凶手。
“带我去阿媛和蒋正那晚住的地方。”
孙方硬生生点点头,本来精神还涣散,等站起来,就恢复了精神气,只是双眼还布满血丝,看着有些可怕。
他带着南星爬到接近山脚的地方,那里同样有一块平地,上面坐落着十几间小木屋,但全都破旧不堪,已经没有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孙方驻足的木屋很普通,一扇小门,一扇大窗户。小门防止野兽袭击,窗户是怕野兽袭击而留给人逃跑用的,这里的木屋基本都是这种架构。
南星俯身进了里面,一眼就看见地上的血迹。
“是阿媛的。”孙方见她看着那,喉咙又一次发硬,低声,“阿媛脑袋的血……”
南星探身从窗户往外看,最近的木屋离了也有一米多远。她低头看着窗户下的泥地,那里的泥土很松软平整,但是它旁边的泥土却很硬,硬到干裂。
有人故意来把这里抹平整了。
为什么?
南星跳上窗户,如果从这个角度一跃往下跳,刚好就能落在那片松软的泥土上。
掩饰脚印?
她回头问:“阿媛去世后,宝珠山有没有下雨?”
“没有。”
南星轻轻点头,这间木屋,同样有阿媛的怨气,比她住的地方,怨气更浓,更让人觉得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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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和孙方回到山下平地时,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
留下的淘金客平时淘不了多少金子,闲得没事做,反倒准时准点吃三餐了。不然钱没赚着,身体也垮了,两头亏。
老贺吃的是面条配榨菜,阿蛋是南方人,顿顿都少不了米饭,还给自己炒了个鸡蛋。钱老板最有钱,日子也过得最潇洒,用砂锅做了个腊味煲仔饭,旁边还有一罐啤酒和半个西瓜,在物质匮乏的宝珠山,简直壕气冲天。
蒋正吃馒头,一旁的大碗里放了三个大馒头,见孙方回来,指了指碗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他不敢见孙方,没有勇气面对他。
孙方其实并不责怪他当晚离开去拾柴火,因为他知道蒋正心里也不好受。
然而一日不抓到凶手,两人就一日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老贺朝南星问:“吃午饭了吗,我去给你下点面条吧。”
“我带了。”南星盘腿在石子地上坐下,从包里摸出一大袋压缩饼干,取了一块吃。
钱老板笑了一声,说:“没想到你侄女还挺吃苦耐劳,这种噎喉咙的饼干也吞得下,还买了一大包,比你更省啊。”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一不留神,被辣椒呛着,咳了起来。看得老贺直笑:“先管好自己吧。”
南星慢慢嚼着饼干,忽然一壶水递到自己面前。装在竹筒里的水澄清,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着明亮的光泽。她抬眼顺着那只清瘦的手看去,见着一个腼腆少年。
阿蛋放开手,低声:“那饼干难咽,等噎了再找水,就来不及了。”
“谢谢。”南星看着在旁边吃饭的少年,还是问道,“逃学?”
阿蛋顿了顿,没想到一个陌生人会这么直白地问他这种问题,连连看了她好几眼,大概是觉得南星长得没有攻击性,也不是揣着八卦的心思问他,隐约有点关心的意思。
“戒网瘾。”阿蛋说,“我爸把我送进网戒所,那里打得太厉害了,想死,可他们不接我回去。我那时候想,要是逃不出去,我就死在那。没想到逃出来了,但没地方去,就跑这来了。”
南星点点头,看看他脖子上被蚊虫咬的痘印,光着的脚背也有受过伤的痕迹,正是青春期,但人却瘦得不行。
但阿蛋的眼里没有害怕,也没有迷茫。
“南星姐,昨晚你住的房子是谁的,你知道吗?那是阿媛姐住的。阿媛姐……几天前刚刚过世……”阿蛋咬了咬唇,说,“老贺大概是觉得阿媛姐是被金王的诅咒杀死的,所以不避讳。但我觉得,阿媛姐是被人杀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那边老贺和钱老板互骂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南星看着他问:“你不相信金王的传说?”
“不相信,我喜欢科学,物理尤其学得好。”阿蛋说,“就是太偏科,每回考的总分太低,我爸就老觉得我不努力,不用功,其实我也没多爱玩游戏,但我爸觉得是,还把我送去网戒所……”
阿蛋说到这,有些烦。
在网戒所的日子,比宝珠山难受一百倍。
他换了一口气继续说:“阿媛姐死的那天,钱老板出去了。钱老板对阿媛姐特别殷勤,就连给阿媛姐换的东西,都比我们多。”
南星突然觉得他话里有话,问:“你在怀疑什么?”
阿蛋盯着她,说:“我怀疑是钱老板杀了阿媛姐。我不相信诅咒,所以只能认定这里有人杀了阿媛姐,既然有,就要找一个最有嫌疑的人,一定是钱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