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奉玉的剑光。
时至如今,白秋都有些难以形容那种感觉。她睁开双目的第一眼,才发觉那个时候是黄昏,持剑的男子被笼罩在夕阳之中,很安静地看着她。白秋记得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探地朝他叫了一声,然而对方没有理她,只是收了剑,转身离去。
于是她跟了他三个月,把自己塞给对方,同他成亲。她不太清楚奉玉是怎么想的,但等再离别时,他早已再不能对她冷眼相待。
白秋想得晃神,桓羽却不知她在发呆,只是听了白秋的话,安心不少。
“……嗯,也是。”
桓羽顿了顿,倒也渐渐冷静下来。
“千年的妖花对我们而言棘手,可对天兵天将而言,只怕连麻烦都不是。在这里等着,大约反而比较安全。”
第47章
话完, 桓羽见白秋蜷着尾巴坐在地上,索性也学着她的模样盘腿坐下。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忽然, 桓羽犹豫一瞬,将手探入袖中,从袖管中取出一管玉箫, 熟练地将管口压在唇边, 嘴唇轻颤, 吹出了声来。
白秋原本正处在记忆的恍惚之中, 然而听到箫声,注意力不知不觉被缓缓地抽了回来。她微微一愣, 等桓羽一曲吹完,便问道:“你会吹箫?”
白秋知道他懂音律, 可是桓羽具体用得是什么乐器,倒是第一回看见。
“……嗯。”
桓羽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似有几分心不在焉,道:“反正也出不去, 吹一会儿,许是能让情绪平静一些。”
他稍稍一顿,问:“你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我可以吹给你听。”
白秋摇摇头, 桓羽见状, 自是也没有强求之意。他微抿了一下唇, 便又将唇沿沾到箫边上, 气息轻轻用力,曲调便流了出来。
他先前那一曲不过是试音,现下方才是动了真格。他的箫声不快,甚至称得上平实厚重,在只有两人的幽暗环境中,他的箫声幽幽,显得绵长而渺远,有种说不出的意韵,曲音幽然。
白秋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只安静乖顺地听着,没有出声。桓羽起先两句其实有些焦躁,后面便慢慢稳了下来,白秋听着听着,待渐渐听出些箫音中夹杂的情绪,她却不觉一怔,不禁转过头去看桓羽的神情。
桓羽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隐约垂了眸。他本就生得一副柔情的相貌,睫毛修长,像扇一般垂下来,在眼睑上投下浓密忧愁的阴影,在火光的映衬之下,他简直美得不似真人,只是不知桓羽是在吹箫时想到了什么,恍然间,似是又能瞧出他眉宇之间隐隐有些哀愁。
过了良久,桓羽的箫声才停下来。他握着手中的玉箫,静默片刻,忽而扣紧了手指,信誓旦旦地道:“秋儿,你且放心,你我容貌上的较量还未分出胜负,既然你还不曾赢我,我定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白秋原先还沉浸在桓羽的箫音之中,想辨别出那种似有似无的沉闷的情绪,然而此时听到桓羽一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话,她不由得愣了愣。想来想去,白秋还是放缓了声音,颇有几分疑惑地试探着问道:“说来……桓羽,你究竟是为何这么执着于相貌?”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已经生得那么好看了,可是你怎么好像并不……”
并不觉得满意,也并不十分开心。
桓羽明明已是孔雀族的第一美人,若是一般人,自是应该为这样的头衔高兴骄傲,可桓羽表现得……却并非如此。
白秋心里有话,可是想了想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得欲言又止地看向桓羽,期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桓羽闻言却是一顿,他的目光中一瞬间似乎流露出了什么复杂的神情,可又看不分明。过了良久,他又举起箫来吹了几个音,只可惜情绪不在,音也乱七八糟地聚不成调子。
终于,他将箫放了下来,颇为烦闷地收回袖中。桓羽斜睨白秋一眼,道:“你倒是无忧无虑,我们都被妖花吞进肚子里了,你还有心情问这个。”
白秋一愣,被说得不知所措,摁在地上的小爪子不自觉地动了动。
然而桓羽的没好气倒也不是真的生气了,只是心里烦闷又无处宣泄,不小心就说了重话。他话一出口,看白秋这么只比他小一两百岁的小白狐低下头,当即就后悔了。桓羽的视线不由得躲了躲,他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道:“……我生来便长了一身漂亮的羽毛,加冠之龄便已有人说我之貌可逐第一美人,禽鸟族类向来嗜美,我孔雀一族在凡间又是群鸟之冠,且雌俊雄美,我自从能辨美丑,便知但凡目之所及之人相貌无人能出我之右,自是骄傲不已、以此为荣,故而自幼好胜,若是有人说谁的相貌能与我相较三分,我定要好好梳整一番,好胜他十分!因我在家中最小,又有一副受人推崇的相貌,我家人也愿意护我骄横。于是我但凡知有谁生得漂亮便去与他较量,不到百岁便已是孔雀族的第一美人,从此想要见我一面的雌雀踏破了门槛,愿与我结亲者数以百计,且由于我性格张扬,从不吝啬于炫耀美貌,名声竟是比历代第一美人都要大些,风头一时无两。”
“……噢。”
白秋看着桓羽蹙紧的眉头,竟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虽然桓羽说得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可是他语气中分明有些自傲之情,比起痛苦,更像是炫耀,让人想打他那种。
桓羽扫了她一眼,看着白秋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不反驳,只抿了抿唇,道:“从此这世间再无人认真唤我名字,无人在意我是何人,只道我是孔雀族的第一美人。我身形不适合太大太重的武器,当年拜入师门后练了数十种,最后择了扇子,他们便道我是美人才择扇子;孔雀一族人人习乐,我爱好音律,从小学箫,他们便道我是美人才弄风雅;我习扇后日夜练习,善用风术,当着师兄师姐的面连战同时入门的同辈同门,得当期第一,结果他们鼓掌时却只夸我舞得漂亮。还有那些提亲者,他们不知我是什么心境性情,看重的不过是皮相……我骄傲的性子已经养成,样样都要夺个第一方能罢休,然而现在你道我如何甘心?!现在唯有刷掉这个该死的印象从头再来!”
说着,桓羽的视线热了几分,他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白秋身上,想了想,道:“我寻了这么久才寻到你,如今定要将你带回南禺山,好让他们换一个第一美人。”
白秋被桓羽盯得很不自在,她“嗷”了一声,下意识地卷起尾巴。
她是着实不知桓羽这份将她推上去的把握是哪里来的,只道:“且不说长相的问题,你是孔雀族的第一美人,我、我是狐狸呀……”
“无妨。”
桓羽轻描淡写地回答。
“孔雀一族当初排名选美,就是想选天界第一美人的,只是除了孔雀没人来参加罢了,即便你是外族,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白秋:“……”
白秋沉了沉声,仍是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她想了想,问:“可、可是,即便成功了,真的换了我又如何?”
“……?”
桓羽一愣,似是不解她的意思。
白秋想了想,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但还是壮着胆子道:“可是你并非是厌恶美貌,你对你的长相还是骄傲得很……如今你因他人不在意你的其他方面而只在意你是第一美人而烦恼,但若是日后你少了这个头衔,旁人当真不再注意这个,而去在意别的了,再过千年以后,你若发现你处处都是第一,却唯独缺了长相上的第一美人……你会不会,又因此而觉得难受?”
桓羽一顿,沉下声没有说话,皱了皱眉头,似是答不上来。白秋琢磨了一下,似是还想再说,可是她刚一张口,便“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接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桓羽怔了怔,回过神来,打量了一下四周,蹙眉道:“……好像越来越冷了。”
白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很明显的,她都有点发抖了。
而且不止是如此,妖花腹中的空间越收越紧,水也越漫越高。原先只能轻轻漫上高台一点点的水,此时已经足以淹没他们的脚踝,两人不知不觉已经缩到了高台的最内侧,白秋的狐火虽然没有那么容易熄灭,可是随着空间越来越小,它似乎也变得疲于燃烧,火光显得越来越没有精神。
桓羽看白秋发抖,一顿,将自己的一条手臂化作翅膀,对她道:“……不管我的事如何,总之我们得先出去才有机会再说其他。你要是冷的话,要不先到我的羽毛下来躲躲,应该勉强可以取暖。”
白秋感激地朝他一笑,但摇了摇头,努力将自己团得更紧了几分。
桓羽皱眉道:“你不怕的吗?”
——自然是怕的。
事实上,白秋从被花吞入腹中开始就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之中。她上一次被妖花吞过以后,就变得很畏惧幽闭、阴暗的环境,她不喜欢这么阴冷又潮湿的地方,和桓羽说话能够缓解恐惧,可是哪怕尽量掩藏着情绪,恐惧还是不由自主地从身体内部的某处慢慢地蔓延出来。
在这种与外界隔绝的地方很难分辨时辰,妖花会随着时间推移收缩,直到将他们完全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尽管他们起初刺激了妖花,使得它猛烈地收缩了一大半,可从现在的内部空间来看,至少还可以再支撑几个时辰……按理来说时间完全充足,他们又不是毫无征兆被困的,等到其他山神发现他们不见,就会找天兵天将来寻他们,不必太过担忧……然而……
然而不知为何,白秋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站了起来,觉得还是不能坐以待毙,有点紧张地道:“桓羽,你可否帮我一下?我们再试试还有没有办法可以出去。”
桓羽意外地滞了一下,但还是很快点头。他本来就不是喜欢坐着干等的性格,一听白秋愿意试,连忙站了起来。
白秋有些焦躁地从高台开始,顺着壁沿一点点地摸了起来,时不时还试探地去摸妖花的底部。她莫名有些焦急,其实她事实上是清楚的,上一回被困在妖花里的时候,她已经将能探查的地方全部都一寸不留地探遍了——最薄弱的地方就在顶部,可是即使是最薄弱之处,凭她和桓羽的力量,也不可能突破出去。
不好的预感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强烈了起来。仿佛是正为了应征她的预感一般,在白秋缓缓摸花壁的时候,突然,妖花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还动得很快。
“……怎么回事?!”
桓羽大惊失色。
白秋也不清楚,却能感到随着妖花的动作,她和桓羽仿佛置身于一个漂流在惊涛骇浪中的酒葫芦,在翻滚的海浪中上下颠簸。她不得不着急地加快了动作,可是所有的构造都和她印象中完全一致,没有一丝一毫的突破口,然而这个时候,妖花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只听它外部惨叫一声,哀嚎得声音惨痛又渗人,紧接着,就剧烈地收缩起来!
所剩无几的空间很快又只剩下一半,狭小的高台已经不存在了,白秋和桓羽两人立足而已,水已经漫上前胸。白秋索性放弃了再找别的希望,急道:“上面!我们一起试试破坏上面!”
她连孔雀仙的回应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已经开始努力地撕扯闭拢的花苞最顶尖的部分,可惜正如想象中一般,她从来不挠人的爪子在食生灵增长修为的千年妖花面前,就像是用狗尾巴草捶打石头一般毫无作用。
妖花平滑的壁上渐渐探出了密密麻麻的肉齿,并且进一步朝他们靠近,白秋的爪子上开始渗出血迹。
水已经漫过了眼睛,白秋闭紧了眼睛,不自觉地刨了两下,可是很快她的身体就贴上了妖花尖锐的肉齿变得动弹不得,锯齿似的尖刺深深地扎进肉里,哪怕她竭力不去想别的事、竭力忽略痛苦,一心破坏妖花的顶端,绝望的情绪却仍然不可控制地涌了上来。
回忆开始浮现在脑海中。
以前好像也有过同样的事情,那个时候……
突然!一道突如其来的巨响从很近的地方响起,白秋一颤,感到自己身体猛地下坠,眼前由于无法适应光线而一片雪白。她吃痛地掉到地上,勉强睁开了双眼,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与回忆一寸一寸重合在一起。
奉玉站在夕阳之中,他的剑闪着寒光。
上一次救她的,是凡间的将军。
……这一次,是神君。
白秋有点吃力地站了起来,朝着奉玉的方向,轻轻地唤了一声。
第48章
白秋刚刚从混乱中恢复意识,一睁开眼, 眼中只看见奉玉一人, 但事实上, 奉玉并非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列着紧急召来的三百天兵天将, 还有发现出了事后匆忙赶来此地集合的所有山神。
这个时候, 现场鸦雀无声。
长渊还从未见过奉玉这般动怒的模样, 他知他竭力压制着气息, 尽量不表现得太过失态,然而奉玉紧蹙的眉头、铁青的脸色、死死握紧剑柄的手还有浑身上下已经即将喷涌而出的暴躁的仙气, 无一不显示着他此时并不平静。
不过是一朵胆大包天的妖花,原本根本用不着奉玉这般的神君出手。
他刚才一剑就劈开了妖花, 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奉玉水平正常的利落一剑,但在长渊看来, 将军分明是过于急躁了。
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有些冲晕了长渊的头脑, 故而在他看到妖花里掉出一个穿着青色纱衣的男子和一只小小的白狐狸的时候, 一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只当是将军对天兵天将意外放跑已经捉到的主妖以至于险些危害到毫无防备的山神们感到后怕和恼怒,甚至于在他看到那只小白狐朝奉玉叫了一声的时候,心里还不由得一紧。
这个时候,白秋唤完, 见奉玉只是握剑的手微微颤了颤,抬眸朝她看来, 却未动, 她便跌跌撞撞地朝奉玉跑了过去。她才刚刚从妖花的挤压中摆脱出来, 呛了水又受了惊吓,着实站得不太稳,动了没几步就跌了一跤,偏偏还跑得飞快,看得人心惊肉跳,居然一时忘了去拦她,等所有山神和天兵意识到她是在冲向奉玉神君,再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下一刻,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只见一贯冷漠自持的奉玉一顿,甚至未等那小白狐跑到他面前,已冷着脸一把将她抱起,紧紧地护在怀里。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