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玄英看着走得挺快,但因他是个爱担心妹妹的哥哥,先前在旭照宫中时,颇费了奉玉一番口舌。好在他在天军营中约莫还有些信誉,这才能劝服玄英。此时,他看着白秋,停顿片刻,问道:“你平时就一直待在这里?”
白秋骤一听奉玉与她说话,因为紧张,隐约感到了几分不自在,但她定了定神,还是摇摇头,小声地道:“大部分时候都不在的,只是偶尔来。但我在香炉上设了术法,如果有人来上香的话,哪怕我不在这里,也会知道的。”
说着,她又看了眼站在身旁的奉玉一眼,担心地问道:“你要坐吗?我可以给你弄个垫子。”
奉玉回头看白秋,白秋与他视线一对,马上就惊慌地移开了视线,尾巴在身后摆来摆去。
奉玉一笑,答道:“不必。”
话完,他似是不经意地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狐仙庙。
这并不是一座十分华丽的仙庙,又坐落于深山之中,相比较于人间许多香火鼎盛的庙宇,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简陋。里面只有一座狐仙像,像前的一个供信徒祭祀的蒲团,几根照明用的蜡烛,一个香炉,还有在香炉边摆着的几支香。不过,虽然陈设简单,但狐仙庙内却相当干净,没有灰尘也没有蛛网,由于庙中有真正的仙子坐镇,周围还萦绕着淡淡的仙气。
玄英说白秋平日到这个狐仙庙来得不多,但奉玉如此匆匆一扫,便觉得好像并非全然如此。如果白秋对此地完全不在意,这里不该这么干净。
到底许久未见,两人之间氛围有些尴尬。但白秋又不敢让他一个人干站着,就有点没话找话说,她道:“这边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人来。我修为不是很高,大多只能做些杂事,一般会帮遇到恶妖的人驱些不太难对付的小妖,偶尔降一点仙气辟祸,有时也管姻缘。”
奉玉听到这里,微微扬眉,重复道:“姻缘?”
白秋一愣,白毛底下的脸颊微微有些红了,耳朵不自觉地往下垂,总觉得奉玉不重复别的地方,偏偏重复这两个字似有什么言外之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有之前那些往事,白秋总能感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中萦绕古怪的暧昧,偏她又不知奉玉是怎么想的、不知该如何与奉玉相处,但与他共处一室就心神不宁。白秋不禁微微蜷了蜷尾巴,露出些许不安的样子。
奉玉看着她的模样一笑,晓得这狐狸容易发窘,也不再多提会令她尴尬的事,想与她亲近,但又知不可操之过急。他又抬头望了望,四处端详这个狐仙庙。
奉玉对白秋会管姻缘并不是十分意外,毕竟若是在人烟鼎盛的繁荣地区,祭祀狐仙的也是女子为多,九尾狐本为祥瑞之兆,凡人大多会向他们求姻缘亦或是求子。奉玉到处看了看,果不其然就看到这座狐仙庙的四周墙顶都挂了粗壮的红绳,绳上系着铃铛与穗子,这样的装饰在青丘多见,本身也是有利于姻缘的。
他上前摸了摸从红绳上垂下来的穗子,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白秋,唤道:“秋儿。”
白秋本就精神紧绷,一听他这般亲热地叫自己名字,顿时就有点慌张,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回应道:“什、什么?”
“我记得你在凡间的时候,有练过剑。”
奉玉凤眼望她,柔和地道。
听到奉玉谈起凡间的事,白秋不觉怔了怔,但奉玉又恰好没有说得太细,点到为止,关于他们亲密的关系只字未提,只说了剑。故而白秋目光微闪一瞬,就定神想了想,她的确是有练剑,但是……
白秋面颊又是一烫,好在有白毛挡着,任她怎么红奉玉都看不出来。在凡间时仗着奉玉是凡人,她还好意思承认自己“会一点”,可现在当着一位仙职是将神的神君的面,她哪里好意思班门弄斧,只能道:“我是学过,但是练得不好。”
说着,白秋眼眸微微垂了垂。
奉玉倒是不太介意她这么说,他本来就在想该如何让两人重新熟悉起来,故而一顿,便道:“你若是有兴趣,不如——”
奉玉说了一半,忽然就停了口,因为恰在此时,狐仙庙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奉玉冲她一笑,道:“下回再说吧,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
白秋原本在认真地听奉玉讲话,听说此时有人来,也愕然了一瞬。不过她来不及多想,下一刻那脚步声就已到了门前,待看清进来的人,白秋便收了心,连忙从狐狸化为人形,唯有九条尾巴依然齐整地摆在身后。她挺直了腰背,坐得挺直,然后看向了门口。
第14章
奉玉原本对着一只狐狸说话,骤然见到她变人形,便不禁愣了一下。他已有几日不曾见白秋的人形,如此一见,便只觉得眼前甚是清丽,一时有些晃不过神来。不过白秋倒是并未注意到他,只紧张地直直看着狐仙庙之前,乌黑的长发齐整地垂在身后,一双眼眸璨若含星,奉玉淡笑了下,便也随她望去。
从狐仙庙外走进来的,是一个凡人男子,大约是住在这附近的山民,年约中年,生得精瘦,气色也不大好,眼下有青黑,脸颊又凹陷着。他穿着简陋的粗衣,背后背着竹筐,许是路过此地,见到有庙就进来歇歇脚。白秋因为不大见来参拜的人,难得见到便有些忐忑,绷紧了精神看着对方。
那山民自是看不到白秋和奉玉两尊立在这里的神仙,只道进来后肃静。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见狐仙庙中有香,就随意上了一支,也没说话,继而就坐在一边唉声叹气地休息。
奉玉问道:“他可有许愿?”
白秋原本听得专心,奉玉声音一响,才想起来他还在,一回头见到奉玉似是含笑望她,登时就觉得不太自在,连忙收回了视线,低着头道:“许了。不过无非便是希望家人健康平安,来年风调雨顺之类的,另外……似是家里近日遭了不少变故。我看他的样子……”
说着,白秋又朝那男子望去,看着他眼底不自然的黑紫色,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
“有妖物缠身。”
奉玉替她说出了未言完的结论。
白秋颔首,但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世间的妖有多种,大多不曾做过坏事,可若是那种有意藏身在凡人家里、夺取他人生机来涨自己修为的,定是恶妖无疑。眼前的男子看模样就是被吞了生机,又说家里频出变故,想来已是被行了恶的妖缠上,虽说纠缠这等普通山民的妖物修为应当不是很高,一般道士许是就能对付,但……
白秋想了想,便站了起来。这男子许愿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家许是被妖物纠缠,想来也未必会知道该去请道士,再说浮玉山本来的山神几百年来都半睡半醒的,若是她不管可能就无人管了。眼看着对方休息够了又想背着筐子上路,白秋赶紧从神台上跳下,飞快地跟了上去。
然而她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边有脚步声。白秋回头一看,便见是奉玉跟了上来,她下意识地就是一怔,问:“你也要来?”
奉玉答道:“散落在人间的恶妖本就是天兵在凡间巡逻时要注意的目标,属于天军营的职责范围,既然碰到了,我自是要来看看的。再说我答应了你兄长谈完事情就将你安全地送回仙宫,我又记得你在凡间被妖花吞过,如何好叫你一个人去?哪怕看上去只是一般的小妖缠了凡人,也难保没有意外。”
白秋听他讲了前一个理由已觉得自己犯傻,又听他提起凡间的事,当即愣了一下,脸上烧得通红。只是奉玉答得正经,绝非是有意戏弄她,白秋更不好说别的,安安静静地闭了嘴,只埋头跟着那山人往前走。她与奉玉差不多是并排走着,一低头眼角的余光就可看见对方随着步伐摆动的肩膀。
在凡间是奉玉是人,而她是仙,因此那时她在他面前蹦来跳去,做些出格撒娇的事,心里其实是有底气的。但如今却是不同,白秋感到他身上的仙气,就有点不敢多说话。
两人沉默地一起走了一会儿,周围只有凡人的脚踏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如同住在山里其他不富裕的人家一般,这山人也住得颇远,他边走边时不时拾些柴,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到家中。说是家,其实也就是个不太规整的茅草屋,靠近附近的镇子,但又离别的人家远。
白秋刚一靠近这个茅屋,就感觉到了些妖气,并不是很强,至少绝无可能和当年吞了她的千年妖花比,但还是要比想象中要来得厉害,而且有好几股,都聚在这么小小的屋中。白秋微愣了一瞬,犹豫了一下,将她的琴取了出来,抱在怀中往里走。
奉玉回天恢复记忆之后,回想凡间的事,就晓得白秋平日里若是要与妖物对峙,多半是用琴的,此时见她抱琴出来,便也不算很意外,只随她一并走了进去。
到底是混了恶妖的屋子,白秋一进屋中就感到一股压抑之气。虽不知那山人原来家中有几口人,但看屋中的生息,想来这恶妖已害死过身体不太康健的老人亦或是小孩,因是一眼就能望尽的小宅,白秋还看到屋里有一个缠绵病榻的老妇人。
她无意惊扰凡人,抱着琴就开始服妖。因屋中的妖气有好几股,她寻着最近的一股就去,抱着琴叮叮咚咚地弹了一通,她弹琴熟练,但要制服妖物就有点生疏,好在对方和想象中一样不是什么大妖,没几下就被她逼了出来。她拿出一个葫芦来将妖物收了,正准备去寻别的,哪儿知抱着琴一回头,就看到奉玉脚下躺着一堆被仙术击晕的妖物,总共有六七只,他已蹙着眉在拭剑了。
白秋惊讶道:“这、这就是全部了?”
“应是。”
奉玉见白秋问起,一顿,便解释道:“应是一只母妖怀孕期间到了此处,以凡人的生机为滋补,生产后仍是盘踞于此不肯离去,将此处都快吸空了。”
白秋看着那一大堆被养得油光滑亮的妖兽,顿时有些恐惧。奉玉却指了指她手中的葫芦,问道:“你一般捉到恶妖,是如何处理?”
白秋一愣,答道:“交给哥哥,麻烦他带去天军营。”
白秋怔怔地答完,方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就是掌管整个三十六军的神君。她看了看奉玉,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葫芦,果不其然,下一刻只听奉玉淡淡道:“那你便将那只也交给我吧,我一并带回天军营。”
白秋连忙称是,将葫芦递了过去,奉玉将葫芦里的妖物移到自己的瓷瓶中,又将地上剩下的妖兽都收了,方才道了句“走吧”。白秋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去,但跟上去才觉出不对来,明明当初是她的狐仙庙里出的事,现在倒像是奉玉在领路了。
奉玉走了几步,感觉出白秋在看他,步伐停住,便回头对她笑了下,问道:“怎么?”
第15章
白秋看他,是因他降服妖兽速度之快。虽说在凡间时她便晓得是奉玉一剑劈开的妖花放她出来,可她当时已经被妖花吞了,终究是没亲眼瞧见那个场景,只看见他安然地收剑,故而此时见到,这才觉得心惊,尤其她现在看奉玉已不是单纯地看恩人,两人之间还有比较。
不过白秋看他是偷偷看的,一对上视线便又觉得窘迫,忙道:“没……没什么……”
但她刚说完,便觉得哪里不对劲,抬手指了指奉玉的袖子,尴尬地道:“我的葫芦……你不准备还我?”
刚才他十分顺手地就将她的葫芦放到袖子里去了,明明妖兽已被挪到瓷瓶中,葫芦里是空的。
奉玉一顿,问道:“你葫芦中还有什么重要之物?”
“没、没有。”
白秋老实地摇头,装妖兽用的葫芦,哪里还会有别的东西。
奉玉颔首,解释道:“那就好。这只葫芦我还要带回天军营做记录,免得有疏漏。”
“……原来是这样。”
听完奉玉的解释,白秋已是脸上发红,有些局促地站不住。然而奉玉却是不在意地笑笑,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想来今日你的狐仙庙也不会再来别的客人了,我直接送你回去。”
说着,他便自然地等她跟到身边,这才一起往外走。两人都是神仙,回去可以腾云,就比来时要快些。奉玉主动让白秋上了他的云,两人便站得比之前近了些,袖子挨着袖子。靠得这般近,白秋其实始终是有些不安的,偏偏两人都在云上又站不远,她便时不时偷偷抬头去瞥奉玉的神情。然而奉玉只顾纵云,望着前方,并未与她说话,看起来并无异状。
因为仅仅是山上山下,奉玉不久就将白秋送到了旭照宫门口,只是他好像没有再进去的意思。他们站在一起飞了一路,奉玉又帮她制服了妖兽,白秋总不好意思一句话都不和他说就自己回旭照宫,她站在门口踌躇片刻,便低着头主动道:“今日多谢你。”
“不客气。”
奉玉答。他想了想,便对她道:“你的葫芦,我下次来拜访时,会带来还你。”
“……好的。”
白秋慌忙地点头,但她匆忙点完头,又忽然回过神,问:“你下回还要来?”
奉玉看着她睁大的杏眼,不觉一笑,道:“自然。”
“可、可是为什么?”
看着奉玉笑时微微弯起的凤眼,白秋有些吃不消,不觉躲开视线,下意识地道:“说来……你今日又是为何要来?”
玄英说奉玉来是因为她在凡间帮过他,可白秋自己对事实如何却再清楚不过了,她哪里有帮过忙,吊在他脖子上妨碍他、让他不能工作还差不多。
奉玉闻言,却是目光和煦,坦然答:“来看你。”
说着,还不等白秋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她便感到奉玉投在她脸上的视线分外温柔。只听他道:“我记得我回天那日你也在北疆,那回,我可是害你伤心了?”
奉玉这句话说得极慢,-一双气势极强的凤眼又直勾勾地盯着她,丝毫没有回避之意。白秋听他说出这一句话已是心头一跳,脑海中雷声“轰隆隆”地响,脑子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利落了,僵硬道:“还、还好……”
这个话题敏感,她那时大约的确流了不少眼泪,但如今奉玉回来了,也就觉得还好。
奉玉自是看得见她目光躲闪,沉了沉声,便问:“当真?”
“嗯……”
白秋含糊地点头。
但她到底没有经过真的凡间历劫,又不确定地看了眼奉玉,迟钝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地结结巴巴问道:“神君,当年凡间的事……你记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