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宋昙
时间:2018-07-14 11:24:50

  潘亥既然来了,便也不能不管。徐三只得跟唐小郎说,这小子能喂马能扫地,给他在府中随便寻个活计便是。唐小郎闻言,点了点头,眯眼看向那异族少年,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不祥的预感来。
  他缓缓走向潘亥,而那少年,抱臂站定,也在冷冷打量着他。
  二人立于檐下,心思各异,对视许久,潘亥面色未变,只缓缓移开眼来。唐玉藻见状,缓缓一笑,回身吩咐奴仆,让人带他到马厩,仍当喂马小厮。
  潘亥一听,也不推拒,直接就跟着那人,转身朝马厩走去。唐玉藻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只觉心上莫名不安,没来由地焦躁起来。
  而对于潘亥的出现,徐三倒是顾不得多虑。她如今赋闲京中,头一等要紧事,就是为徐阿母花费重金,寻医问药。每日里都有不少大夫郎中,鱼贯而来,出谋献策,而无论哪个大夫,一看徐阿母的病症,都说她得的乃是“消渴症”,无法根治,只得缓解。
  渐渐地,徐三也瞧出来了,这所谓“消渴症”,即是糖尿病。难怪那妇人总是口干舌燥,饮茶常常一口饮尽,难怪她双足溃烂,甚至流有脓水,原来这种种症状,都是由此病而起。
  幸而这病虽不能根治,但只要控制血糖,也能多活许多年。徐三便给徐阿母立了规矩,让她一不得动怒,二要少言少语,三要按时吃药,至于她最喜欢的瓜子儿,更是不准吃了。
  徐荣桂嘴上骂骂咧咧的,心里却也明白,必须得按着规矩来了。她每日由徐三管着,很是乖顺,徐三日日陪着她,紧绷了多年的心弦,渐渐也放松下来。安乐窝中,难得闲适。
  在此期间,诸如秦娇娥、吴青羽、罗砚等人,都来过府上,与徐三吃茶闲话。罗砚仍在开封府衙做事,秦娇娥已然调至刑部,至于吴青羽,最是出息,小小年纪,已然当上了正四品的吏部侍郎。
  只是她们来了之后,徐三却也和她们定了规矩,说进了府门,莫谈国事。既然不谈国事,那几人便只得说起了私事来。
  徐三一听,却原来罗砚已然生下一子,秦娇娥由家中安排,娶了个小官之子,便连年纪最小的吴青羽,都已经定了亲事,年后便要摆酒成礼,只她一个,孑然一身,仍未婚娶。
  旁人不知底细,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又问起徐三的亲事来。徐三一被问,自然是十分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遮掩过去。待到众人离去,她独坐院中,忆及狸奴,却是摇头一叹。
  转眼到了十一月初,冬至这日,亦是道教之中,元始天尊的寿辰日。徐三看着徐阿母饮尽汤药之后,便早早出门,去赴蒋平钏的重阳观之约。她穿着白绫小袄、青素裙儿,骑着白马,行至途中,忽见小雪飘零,纷纷而下。
  待到徐三上了重阳观时,再立于檐下,凝眸一望,便见这纤纤小雪,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漫天大雪。寒风之中,正有一满月脸的女子缓步而上,冒雪而来,恰是徐三所等的蒋平钏。
  二人含笑点头,一并步入观中,先去了殿内上香,之后再由道姑引领,去了静室,坐下品茶吃斋。蒋平钏说起话来,温柔而又和缓,便连家国天下之大事,由她讲来,好似都不过寻常,徐三听的轻松,也喜欢听她说话。
  斋饭吃到一半之时,蒋氏似是忽地有些犹疑,欲言又止,徐三瞥她一眼,自是瞧出端倪,便搁下竹筷,挑眉笑道:“平钏吾友,有话不妨直言。”
  蒋平钏抿了抿唇,垂眸温声道:“这重阳观中,有一位世外高人,道号栖真子,人称曹姑。三娘该也晓得,便连官家来了这重阳观中,都要与她闭门相谈,这一谈,便是几个时辰。曹姑算命极准,若是三娘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见。”
  徐三缓缓收起笑容,用帕子拭了拭嘴,接着轻声道:“并非是我不敬,只是崔钿当年和我说过,曹姑说她能活到八十岁,耄耋之年。后来如何,平钏你也是知道的。”
  一提起亡故之人,蒋平钏也不由轻轻一叹。她眉头微蹙,坦然直言道:“实不相瞒,今日我约三娘来此,一是因我景仰三娘,有心要和你亲近,二来,则是曹姑对我有托,希望我能引你来此。她说她时日无多,只想见你一回。”
  蒋平钏稍稍一顿,又轻声道:“她让我跟你说,挽澜、守贞,这两个名字,都是她亲自起的。”
  一听这话,徐三薄唇紧抿,心上陡然生疑。
  她早些年间,便对此有所怀疑,那徐荣桂,大字不识几个,守贞倒还罢了,似“挽澜”这般的名儿,她又是如何起出来的?徐阿母说是找隔壁读书人起的,还特地给人家送了一篓子粮食,可后来再提起,说法又不一样了,说是送了一筐子姑娘果。
  徐三对于这名字的来历,虽一直有些疑惑,但却也不曾在意。如今听得蒋氏之言,她不由面色微变,犹疑半晌,沉声说道:“那便劳烦平钏,为我引见曹姑。”
  蒋氏点了点头,唤来檐下道姑。少顷过后,便有人缓步而来,引着徐三,穿廊过道,朝着东殿行去。待到行至曹姑所居的静室处后,徐三立于院中,凝望着那紧闭的门扇,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一旦她推开那两扇门,她的人生,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巨变。
  挽澜,挽澜。此门一开,狂澜将至。
  徐三于大雪之中,伫立良久,终是深深呼吸,大步上前。她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缓缓抬起,叩响了这朱红色的,宿命之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修了个小bug~九月已经过了,蒋平钏不该约她过重阳节,改成冬至啦~
  明天回留言,开心!
 
 
第217章 世途常似梦中人(一)
  世途常似梦中人(一)
  就当徐三推开宿命之门时,徐府之中, 却也出了大事。
  当日徐三走后, 千霜万雪, 纷纷而落。因如今徐三回来了, 唐玉藻每日都回来得极早,这日才不过晌午时分, 他便从外边打道回府。
  唐小郎踏雪而来, 回了府邸之后, 头一等要紧事,可不是回自己的小院,而是抓了一把扫帚, 朝着徐三的居处缓缓走来。他唯恐雪天道滑,她不慎跌伤,又担忧底下人做活, 不够上心, 这才亲自前来,为徐三扫雪。
  然而当唐小郎来了徐三院中之后, 他手执长帚, 立于檐下, 忽地听得书房之中, 有些古怪动静。唐小郎心上一沉, 缓缓靠近窗楹,眯着眼儿,隔着薄薄窗纸, 便见书房之中,有一人正不住地东翻西找,满屋寻了个遍,翻找过后,又极其细心,一一归放原样。
  唐玉藻见状,知是有歹人闯入房中。他双眉紧蹙,心上急切,只想要看清那人身形,遂忙不迭地抬起袖来,用指尖轻轻戳破窗纸。
  那竹篾纸一破,唐小郎弯下腰来,眯眼一望,起初黑沉沉的,甚么也瞧不真切,便连先前那人影都不知去向。他心上生疑,又倾身向前,哪知便在此时,一双浅褐色的瞳孔,骤然出现在了窗纸那侧。
  他猝不及防,遽然之间,被那双异色眼眸攫住了,便好似无处可逃的猎物,跌入了恶狼的陷阱。
  一股深重的惧意,猛地袭上唐玉藻的心头。
  他呼吸一窒,掉头就要逃走,张口就要喊人,哪知潘亥却是速度飞快,从后方猛地扑倒唐玉藻,一手箍住了他的喉咙,另一手则将他的嘴死死捂住。唐小郎拼死挣扎,额前汗水细密,口中不住发出呜呜声响。
  他死盯着院门处,满心盼望着,盼望有人能在此时来院中。
  他还不能死!
  还有很多话,他还来不及亲口告诉三娘,若是未能说出,必是今生大憾!
  也不知打哪儿来了股力气,他硬是将潘亥捂着自己嘴的胳膊,猛地扯到了一旁。潘亥见状,忙又去捂,唐小郎却是骤然张嘴,朝着潘亥腕处,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鲜血飞溅,积雪之上,殷红点点。
  可便连唐小郎都未曾想到,潘亥被咬伤之后,喷涌而出的不止是鲜血,更有密密麻麻的细小肉虫,白得可怖,挤挤挨挨,一股脑儿齐齐钻进了唐小郎的嘴中。唐小郎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倏忽之间,那群肉虫便已消失不见——全都化入他的骨髓与血肉中去了!
  唐玉藻憋红着脸,喘着粗气,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少年。
  而那少年,似是也未曾料到如此情形,一时之间,心神大乱。他喘息不定,陡然跌坐于雪中,缓缓摇头,两颊通红,用蹩脚的汉话,朝着唐玉藻咬牙说道:“是你,是你自己咬过来的……我不想杀你的……”
  言罢之后,他猛然抬手,匆匆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接着从雪地中站了起来。茫茫风雪之中,他望着唐小郎,一步步后退,遽然之间,心上一横,背过身去,朝着院外急步行去。
  他深深知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徐三那边,定然是瞒不过去了。他本以为,身份败露的这一日,他会以非常平静的态度,来面对朝夕相处的身边人,然而他万万不曾想到,他还是会慌,会怕,会不知该以何颜面,面对那个女人。
  潘亥逆着风雪,神色恍惚,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说是要逃,却又不知该逃往何处。他想要忍住泪水,可泪水却不听他使唤,接连不断,夺眶而出,北风拂过,面上更是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
  跌跌撞撞间,潘亥也不知走到何处。忽地,他听见有人问他道:“诶,北边来的那个,你怎么哭了?怎么胳膊上都是血?”
  说话间,几人凑了过来,又是不解,又是好笑。潘亥定了定神,抬眼一望,却见自己竟闯入了那摆满盆景的小园里来,徐阿母正坐在木车中,由几个小娘子推着,赏花吃茶。
  眼下已近腊月,园中一片萧条,先前还开着的凌霄、桂子,早已凋谢了去,化作满地残泥。潘亥拿眼一扫,立时便瞧见了那碗莲与通泉草,遽然之间,一阵强烈的恨意涌上心间。
  那人对他说过这花的来历,潘亥也知道自己长得与何人相似。他生于北地,十几年来,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千里之外的卖花郎有如此渊源,而这七成相似,也让他恨上了那素未谋面的晁四郎。
  都怨他!若不是他,自己如何会遭这样的罪?
  也怨自己,偏偏长了这副相貌!
  他知道,碗莲是晁四送给她的,通泉草,则是那男人最后的遗物。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恨晁四郎,其中是否有一丝不甘,抑或是,永远无法吐露的爱慕之心。
  潘亥眼中满是泪水。他骤然上前,抬臂一扫,便将那摆在架子上的花草盆景,全部都推翻在地,只闻得哐啷几声巨响,那翠叶柔枝,倾碎一地,混着污雪碎瓷,令人目不忍睹。
  旁人见了,都大为骇异,徐阿母更是气得叫骂起来。潘亥看见有人来拉扯自己,还听见有人在说自己疯了,疯了,他是疯了。他憋着口气,冷笑着看向面前的妇人,夹杂着汉话与金文,猛地朝她怒吼道:
  “你儿子死了!被他的妻子打死了!死的时候,还吞了粪水!死之后,还被烧成了灰!过完年后,你女儿就要带着他的空棺,回你的老家下葬。只有你不知道,她们都瞒着你!”
  他此言一出,心上竟有报复的快感。这一刻,他甚至搞不清自己在恨谁,又在疯狂报复何人,但是他心上舒服了,他解脱了。
  他望着那面色苍白如纸的老妇,只见漫天大雪,纷纷而下,落上了她本就花白的发丝,也落上了她的眼角与眉梢。
  潘亥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愈发朦胧,他似乎有些搞不清,是徐阿母的头发本就已经白了,还是这乱琼碎玉,空自扰人。
  少年痴痴笑着,双膝一软,跪于雪地之中。
  那雪中碎瓷,随着他这一跪,扎破了他的膝盖,渗出了汨汨鲜血来,少年却是无知无觉,仰头望天,那浅褐色的眸子,空茫茫的,好似在眼中也下了一场大雪。
  而与此同时,重阳观中,徐三没来由地,有些坐立难安。她眉头紧皱,抿了口热茶,接着缓缓抬头,看向面前的妇人。那人一袭青色道袍,发髻高盘,年岁不小,垂垂老矣,正是名满京都的栖真子曹姑。
  那妇人颇有几分神神叨叨的,她方才对徐三说了,虽是她让蒋平钏找来徐三的,但是她绝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三只能提出十问,可问过往,可问未来。这十个问题,曹姑必会如实回答,至于十问之外,她只会沉默以对。
  过往与未来,仅仅十问。徐三也不知是该问些要紧的,譬如未来之生老病死、荣辱升沉,还是该回避未来,不知为好。
  她凝望着那碧绿茶汤,良久之后,哈了口气,暖了暖手,接着轻声说道:“敢问真人,当年为何要说,崔钿能活到耄耋之年?”
  对于这怪力乱神之事,徐三到底还是不敢尽信。
  曹姑耷拉着眼皮子,闻得此言,没好气地道:“万变纷纭,全是因你而起!倒教我的真话,全变成谎话了!”
  徐三一怔,随即嗤笑一声,全然将这妇人看作江湖骗子来。她稍稍放松,盘腿坐于蒲团之上,眯眼而笑,漫不经心地道:“真人莫气,气大伤身。我方才用那斋菜之时,只一道菜,不曾动筷,真人可知这是哪一道菜?”
  曹姑斜她一眼,冷声道:“粟米羹,你不曾动过。只因你一瞧见那粟米粒,就忆起那卖花郎,曾经亲自给你剥过,他走了,不在了,你连粟米都不想吃了。”
  徐三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些惊异。
  这粟米羹,照理来说,乃是汤羹,算不得菜品。她方才问着曹姑,哪一道菜不曾动过,其实是在故意误导,决心要试她深浅,不曾想曹姑不但说准了,甚至还将个中缘由说了出来。
  晁缃给她剥过粟米粒这事,徐三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莫非这栖真子曹姑,当真无所不知?
  徐三睫羽微颤,又缓缓笑道:“我徐某人,生来是个俗人,日日惦记的,不过就是这仕途二字。敢问真人,我日后官居几品?”
  曹姑眯眼瞧她,平声说道:“无论进退,皆是‘无品’。进,则蟒袍玉带,飞龙在天;退,则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徐三一听“蟒袍玉带、飞龙在天”这八字,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她心上陡然生疑,暗想这曹姑似乎与官家交情不浅,莫不是官家派过来,借着算命,试探自己?
  她立时沉下脸来,佯怒道:“真人道行高深,一生清誉,万不可毁在徐某这里。似飞龙之语,我若说出去,便连整个重阳观,都要以谋逆之罪惩处,还请真人慎言。”
  曹姑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道:“你不会说出去的,你若说了,岂不是自找麻烦?行了,别磨蹭了,赶紧来问。”
  徐三紧紧抿唇,打量了曹姑许久,接着缓缓说道:“新君乃是何人?”
  曹姑闭眼道:“头一任姓宋,第二任还姓宋,第三任,还是姓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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