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岚气得咬起唇瓣,转身直直盯着他道:“蒋公公莫非是失了忆不成,我与三殿下之间,从来光明坦荡,我倒想看这整间别苑里,有谁会像市井姑婆般,乱传些碎嘴闲话!”
这时,她仿佛听见门内传出一声轻笑,然后听见李儋元带了几分沙哑的嗓音传出来:“算了,让她进来吧。”
蒋公公似乎很不甘心地垂手站在原地,安岚却冲他抛去个胜利的眼神,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李儋元的卧房外还连着间暖阁,安岚知道他必定等在那里,于是掀帘走了进去,李儋元正撑着额头坐在桌案旁,苍白的脸颊上带了抹不自然的红晕,旁边竟还放着一壶酒和几样小菜。
安岚瞪大了眼冲过去,语带埋怨道:“你这身体怎么能喝酒!”
李儋元抬眸看着她,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安岚从未看过他微醺的模样,这时竟被他的眼神看得有点脸红,在旁边坐下,瞥了眼他手上裹着的纱布继续数落:“你本来就受了伤,旧病也还没好,怎么还能喝酒!简直不要命了!”
“没事,是药酒。”李儋元终于懒懒开口,嗓音低沉沙哑,然后摸过酒壶又倒了杯酒道:“你理直气壮硬是要往我房里闯,就这么信我?”
安岚也觉得她刚才有点气糊涂了,这时才觉得有些赧然,摸了摸那壶酒已经有些冷,索性去找了个小炉替他把酒温上,愤愤道:“你这么久不去国子监,也不派人说一声伤好的怎么样了,我专程来看你,还被当个陌生人一般拦在门厅里,除了硬闯,我还能怎么办?”
李儋元听见她一连串埋怨,始终含着抹笑,将炉上的温酒取下,又为自己斟了杯道:“你刚才说:‘你我之间一向光明坦荡’,你真是这么想?”
安岚被他问得怔住,瞪着眼回道:“我们这些年一起长大,还能有什么龌龊不成?”
李儋元的杯口停在唇边,然后勾起个苦涩的笑,一口将那酒咽了下去,因为喝得太急,脑中瞬间涌上丝晕眩,上身歪着往桌案外滑了一瞬。
安岚看得心惊肉跳,一把抢过酒杯道:“药酒也不能多喝啊!”她总觉得今日的李儋元看起来很不对劲,于是放柔声音问:“三殿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儋元没说话,只是用一双染满血丝的眸子看着她,目光带着安岚读不懂的侵略性,可她丝毫不觉得害怕,仍是追问道:“你的手还有多久好全,什么时候能回去听学呢?”
然后抬起缠满纱布的手,哑声道:“我这身子已经变成如此模样,你觉得我还能做些什么,还听什么学?”他仰头往后一靠,微微阖了眼道:“不如就贪欢作乐,老死在这别苑里也就罢了。”
安岚气得倾身过去喊:“三殿下怎能说出如此丧气的话!”
李儋元眯起条缝看她,手指轻轻在她额上戳了下,道:“至于你,便好好跟着皇叔,做你想做的豫王妃,以后也莫要再来了,省的无端惹人闲话。”
安岚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开口时无端端带了哽咽,道:“阿元哥哥,你是在赶我走吗?”
李儋元偏过头来,似乎想逼自己把话说完:“认识一个不知还能活多久的失宠皇子,对你来说别无用处,甚至还会对清誉有损。如果你还把我当哥哥,就听我的话,你我情分就留在往昔,以后……也不必再提。”他深吸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皇叔其实早就对你留心,以你侯府嫡女的身份,再加上现在的眼界学识,做个豫王正妃已是足够了。”
他这一段话仿佛处处为她着想,可安岚却只为他眉宇流露出的颓废和厌弃感到心痛如绞,于是腾地站起道:“所以三殿下准备就这么放弃了吗?这么多年忍辱服毒,你真的甘心吗?你的雄心呢,你要爬上九五至尊的志向呢?还有,留在宫里等你盼你的皇妃又该怎么办?”
李儋元眉间闪过一丝恼怒,把怀中的手炉狠狠一摔道:“我再如何隐忍又有何用,李行渊永远是那个被徐家重重护住的储君,而我永远只是被他嫉恨、狠踩,无论如何反抗,注定只能在他之下。”
安岚急得心愈发痛,脱口道:“不是的,阿元哥哥你相信我,只要撑下去,你迟早是要当皇帝的。”
她这句话可谓犯了大不讳,李儋元惊得猛睁开眼,怀疑地盯着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岚这才发觉自己失言,连忙心虚地转头,却突然瞥见墙角扔着一团被揉皱的纸团,她不知为何留了心,走过去正要捡起,李儋元却撑着桌案站起喊道:“别看。”
然后他气血攻心,被逼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可安岚更觉得不对,一把捡起纸团展开,然后瞪大了眼问:“怎么皇妃急病了吗?”
李儋元耗尽了许多力气,软软靠下来,道:“那是假的,蒋公公帮我伪造了封书信,让我摆在显眼处给你看到。”
“为什么?”安岚捏着信纸满心不解。
李儋元转头看她:“因为你知道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他讽刺地笑了笑:“蒋公公想让我在你面前卖惨,然后顺便套出些话来。”
“那你刚才……”安岚的手指开始发抖,一时间竟分不清刚才他到底是演戏还是真心。
李儋元深吸口气,黑瞳直直落在她身上道:“你觉得我刚才是不是在骗你。”
安岚咬唇想了想,然后蹲在他身边坚定的摇头,李儋元露出个欣慰的笑容,柔柔看着她微仰起的脸道:“你以前说过,你不会用那些招呼哄骗我,我也不能用那些招呼哄骗你,所以,我只会对你说真话。”
安岚的杏眸里瞬间涌上泪意,她吸了吸鼻子,将头靠在他座椅的扶手上,过了许久才轻声道:“阿元哥哥,你相信人可以重活一世吗?”
第39章 前世
安岚将头靠在扶手上, 轻声问出这句话:“三殿下, 你相信人可以重活一世吗?”
那一刻,暖阁里静的出奇, 漏壶里滚落一滴水, 隔了一扇门的窗格里,飘进护院们结伴喊着开饭的吆喝声,红日渐西沉,倦鸟归林间, 整个俗世在如常运转, 没人知道暖阁里, 有人正在经历着怎样震撼与惊疑。
李儋元按着胸口,喘息渐渐粗重起来, 过了一会儿,便转成压抑的咳嗽声。安岚却始终垂着头, 纤甲捏成小拳, 仿佛说出这句话已经用足所有的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抬起头问道:“三殿下, 你会相信吗?”
李儋元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过了许久才压下胸口激涌的情绪, 鼓励似地按了按她的肩, 道:“你愿意说, 我便会相信。”
自肩上传来的温度, 加上他略带沙哑的柔声, 仿佛将安岚心头压抑许久的那道闸拉开,她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于是腾地拉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下,拿起筷子猛吃了几口桌上的小菜问道:“还有酒吗?我想喝!”
李儋元招呼丫鬟又拿了壶酒进来,红泥小炉上,酒液“咕嘟咕嘟”地翻起小泡,安岚喝尽了半壶酒,吃光了三碟菜,对他讲完了自己的一生。
她努力讲得克制,剪去旁枝末节,不带任何情绪,从母亲的死说起,直到讲到慈宁寺相遇,成帝御赐大婚,李儋元皱起眉,用十分古怪地表情盯着她问:“所以,你真的当过豫王王妃?”
安岚轻轻点头,然后隐去那些日常相处的细节,一直讲到了太子登基,李儋元被蒋公公护着逃出京城去了王府,然后再从蜀中起事逼得太子自缢。这段故事太过惊心动魄,李儋元听得眼也不眨,只偶尔低头发出几声咳嗽声。可安岚讲到最后,实在有些不忍,便刻意藏起了他前世重病后不知所踪的结局,只说登基后,李徽做了摄政王,与他共理朝政。
可李儋元是何其精明之人,这时已经听懂了许多,轻敲着白瓷杯沿,冷冷笑道:“我这个皇叔,果然比我想的野心还要大。”
安岚这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白皙的脸颊上染着酡红,一拍桌案道:“所以,三殿下何需自暴自弃。这一世,连我娘都能死而复生,你为何不能好好坐这江山。”
李儋元被她这副娇憨的模样逗得想笑,又故意瞪她一眼道:“你想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吗?”
见安岚吐了吐舌头把头埋下,李儋元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将酒杯放在唇下,眸色有些晦暗。他虽然选择全然信她,可这故事实在太过惊悚和超乎常识,一个人惨死之后,又怎么可能再活一世。
他的思绪一闪,来不及去思索其他,赶忙问道:“你知道是谁害死的你的吗?”
安岚皱着鼻头,盯着手中仿佛已经有了重影的杯盏,然后重重摇头道:“我不知道,可我一直在想办法查,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和安晴一定脱不了干系。”
李儋元见她喝得醉意朦胧,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杯,示意她不许再喝下去,然后才问道:“你就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会和我那皇叔,你前世的好夫婿有关。”
安岚胸口一抽,她怎么可能没想过,无数次夜半从噩梦中惊醒,她都会揪着衣襟苦思:如果真是安晴做的,她为何想要害她,又为何会选在她封后的前一晚。
可她前世实在过得太过糊涂,怎么回忆,也想不出安晴和李徽之间到底有何交集。她只记得刚成婚的那一阵,她白日里嫌王府太过寂寞,常叫安晴过来陪她,可安晴很少在王府过夜,与李徽碰面的机会更是有限,唯一谈得上可疑的,就是安晴后来成婚的夫婿,恰好是由豫王亲自做媒促成。
安晴前世的夫婿,是正二品的御前侍卫长魏文通,极得成帝的信任,人也生得高大魁梧,豫王打听到他并未娶妻,便和安岚建议,让安晴与他见上一面。安晴的家世容貌都够出挑,加上聪慧伶俐,很快便令魏文通钟情,向侯府送去了聘礼求亲。他们成亲那天,豫王还兴致勃勃地去当了主婚人……
后来太子登基后,魏文通因看不惯他的行径,愤而辞官回乡,直到豫王做了摄政王后,才将他重新启用,并加封其定军侯爵位,荣宠更甚于前朝,安晴也跟着成了被众人艳羡的侯夫人……
安岚揉了揉痛得快炸裂的额角,实在不想再回忆下去,她开始后悔,方才不该为了壮胆坦白贪杯,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沾过酒,更何况是喝这么多酒。
她撑着桌沿想让自己精神点,可只觉得房里的物事都在旋转,于是鼓起脸懊恼地把下巴搁在桌上,轻戳着面前的酒杯道:“惨了,我好像喝醉了怎么办。”
李儋元没好气地瞪着她,见她醉得像只迷茫的小猫,也不想在这时继续分析什么,只摇头站起道:“你来劝我,自己倒喝醉了!”
他休息了许久,又听完一个貌似荒诞的故事,这时倒是清醒了不少。缓步走到不远处的铜盆前,拿下张巾帕在水里浸湿,这是之前服侍他的丫鬟留下的,虽然水已经有些凉了,倒正好给她醒酒。
转身再走回来时,看见安岚正把头歪靠在胳膊上,漂亮的眸子仿佛熏着层香雾,鼻头和脸颊都红彤彤的,唇线微微撅起,像含了颗软甜的樱桃。
他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拉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低下头温柔地为她擦脸。冰凉的帕巾在脸上轻按,终于令她找回丝清明,安岚努力撑着眼皮看他,不禁感叹这人怎么生的这么好看,唇似桃瓣,脸若皎雪,褪去那些刻意为之的阴鸷与冷漠,便是任何少女都难以抵抗的脉脉温情。
她眨了眨眼,觉得脸颊仿佛更热了,却偏偏挪不开目光。李儋元有点受不了这种眼神,偏过头,将帕巾放好,突然又闷声问道:“所以,你真的嫁给了我皇叔?”
安岚瞪圆了眼点头,似乎是为了佐证又加了句:“你还叫过我婶婶呢!”
李儋元的脸顿时黑了,将巾帕揉成一团,慢慢吐出几个字:“我不信!”
安岚觉得好笑,翘起唇角歪头逗他道:“我说我重活了一世你信了,我说你要做皇帝你也信了,现在说你叫我过婶婶,你倒是不愿信了。”
李儋元盯着她弯月般透亮的眸子,突然升起股无可名状的恼怒,酸涩中夹杂着几分不甘,咬着牙道:“这一世,我可不会叫你婶婶!”
安岚极少见到他这副吃瘪的模样,这时笑得更开心,借着酒劲儿,故意把脸凑过去问:“那你要叫什么,总不能叫皇嫂吧,那可就乱了辈分了。”她眼珠一转道:“我知道了,你是还不习惯,要不这样,咱们从现在开始练习,你先叫两声婶婶来听听!”
她并未发现自己因为忘形而靠得太近,口中的酒气全扑在对面那人的脸上,李儋元黑眸一沉,突然伸手钳住她的下巴,阴测测道:“不如我们来试试,是我先叫婶婶,还是你先叫哥哥。”
他微微眯眼,挑起的眼角之下,挂着方才酒醉未褪的浅红,仿佛红梅绽雪而生,竟显出几分妖艳之色来。安岚心跳加速,酒便醒了一大半,这才觉得自己玩得有点过火,想往回缩却被他紧紧捏着下巴,于是可怜巴巴地垂下眼角道:“三殿下,我错了,你都弄疼我了。”
李儋元却不愿松手,反而将脸压过去,鼻息几乎擦着她的脸颊滑过,热热痒痒直落在她耳边道:“刚才不是挺厉害的吗?现在给我装起小白兔了。”
安岚被吓得一口气忘了呼出,咕咚咽进喉咙里,哽得心尖都颤了颤,索性装醉起来,努力挣扎他的钳制,和衣往旁边的美人榻上一歪道:“我好累,不和你闹了。”
昏沉的脑袋挨上舒服的软垫,再加上这暖阁里一阵阵的热意和熏香,让安岚竟真的有点迷糊起来,微阖了眼嗫嚅道:“我先歇会儿,三殿下待会儿记得叫我起来。”
于是李儋元就这么瞪着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睡的鼻息渐沉,方才她下巴上的滑腻还留在自己手心,使劲握拳捏了捏,认命地去给她拿了件狐裘盖在身上。
然后他坐在她旁边,默默盯着她的睡颜,忍不住将手指搁在她微颤的眼皮上,再沿着眼角往下滑,愤愤念道:“你就这么放心我不会动你。”
直到手指滑到她饱满的唇线上,李儋元心中微微一颤,偏过头忍了忍,却始终抵挡不住那股渴望,俯身下去,再捏紧了拳头努力克制,这时,安岚突然皱起眉,迷糊地念叨了一句:“阿元哥哥,你可不能欺负我。”
李儋元被她吓得心跳都快停摆,红着脸弹起身体,眼神往四周偏,努力装出正襟危坐的表情,然后才发现她只是说了句梦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捏了把她的脸咬牙道:“谁有胆子欺负你,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