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舅父早便醒过神来将娄九逐出家门了?也是了,当年她本可嫁于她兄长,如今兄长承了君位,娄九的身份便更是尴尬了。又刘铮以谈和之名诛杀使臣,虐杀降俘,违礼义,弃伦理。同为治军之人,舅父若是不与他撇清干系,往后又如何立军威,如何令军民信服?
遂,刘铮才如此狂妄?可,他怎会执迷于一庶民茜?
周如水沉吟着,未及回过神来,便见王玉溪牵着毫不嫌脏,抱着一网子活鱼小心翼翼的王子楚走了近来,朝她一笑,忽然,就出其不意问南宫祁道:“那妇人是以甚靡靡之音收了你这桀骜之魂?”
闻言,周如水杏眼微眯,笑着睨他,正想笑他好不正经,就听南宫祁懊丧道:“这便是因好奇之心了!她那日所唱之曲实是乡野小调,然吾闻所未闻,便听她唱,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吾独兮,吾事孔庶。心之忧矣,惮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调声婉转,实是悲歌当泣。不觉,便起了怜惜之情。”他言及至此,也是叹息再三,至今胸闷难当。
王玉溪周如水冯樘三人听及这小调却均是一愣,特是周如水,几乎冷笑出了声来。半晌,直是抿了抿唇,摇头不语。
如此,彼时便也只有冯樘看清了王玉溪那看似风轻云淡的黝黑双眸之中隐隐透出的冷光,那眸光太是阴烈,直叫他有一瞬的毛骨悚然。
他不觉就想,今朝这春日,可要来的再迟一些才好。
第199章 浮生若梦
鱼熟之法, 有脯,有腊, 有熏,有蒸, 有炙, 有炖。众人至于家中, 便先将网中的鱼儿都放入了缸内, 见着翻了肚皮的,直截便挂入庖厨中去。遂尚还鲜活的鱼儿入了水便忘了放才的恐慌,缸中小小一片水域,也愣是游走的悠闲自在。它们全然不知, 那放才咽气了的就要做了腌鱼。至于它们,成为砧板上的肉也不过是晚些时候的事儿。
见这捕来的鱼儿都被安置妥当, 南宫祁挑挑眉,又往院外走去。彼时,他牵来的马儿就拴在院外, 王子楚正笑嘻嘻地给他的爱马投喂草料,他撇撇嘴, 看也不看小童,自顾自取下马背上的锦袋,便又往院中去了。
就见那锦袋全被兜满, 背在肩头鼓鼓囊囊,如是一座小山。这动静直叫正盯着缸中鱼儿的冯樘朝他看来。待他弯身将锦袋放下,将里头的物甚取出, 冯樘也是一惊,这才知,他这一路护得紧实的物甚,竟都是些个酒酿!
彼时,庖厨之中,王玉溪正在宰鱼,他手握尖刀,将鱼身压于俎上,亮晃晃的刀刃自他手中极快地划过鱼身,鱼鳞在午后的阳光下似是金灰色的花瓣,随着他既是优雅又是利落的动作,熠熠生辉,如是飘落。待处理好了,他便将剃净的鱼儿推在一边,周如水就在他身侧将鱼自俎上接过,又放入盆盂之中,再往鱼身上撒满精盐,细细涂抹,又往鱼腹之中塞入香草。
他二人相佐十分默契,明是不言不语各顾其事,却也是十分的温情四溢。冯樘原是在看南宫祁带来的酒酿,哪想回身便见这夫妻二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模样,不觉一笑,也是打从心底觉着美景如画。这一走神,就听南宫祁十分不满道:“你莫小瞧了这几罐子酒!我这上门礼可是讲究得很!全是酒仙文白珐所酿的鹤舞酒呐!道是它可除百病,好容色。这酒味嘛,更是香美醇甘,饮之难忘。实是百金难求之佳酿矣!”
他这一声,不光叫冯樘回过神来,也叫周如水往院中看来。这一瞧,便见南宫祁在竹藤所编的院墙边垒了好几罐子酒。
只不过,周如水倒未被鹤舞酒所吸引,反是颇有探究地望着南宫祁所带来的酒罐。只见那瓷罐类冰似玉,青翠莹润,如是清澈的湖水,实是温润细腻,光彩照人。她看得有些痴了,不由便夸赞道:“你这酒罐实在精美,待得今夜将酒给饮了,可留着存些无根水泡茶。”
她这么一言,南宫祁也是颇为自得,唇角一勾,挑着眉道她识货,“然也,这酒是好酒,自也要有上好的盛器。这批青瓷罐可都是我特意命人烧制的,直是废了几批,才得了这些。为表心意,已是悉数奉上了。”说着,他又睨了一眼冯樘,目光一转,似笑非笑道:“冯公来时不是言,为他夫妻二人备了好礼了么?如今都入了门,怎还不叫祁开开眼界?”
他这全是挑衅,冯樘却是一笑,坦坦荡荡自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鼓囊布包朝庖厨走来。须臾,直截就将那布包放在窗檐之上,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隔窗看了专注刨鱼的王玉溪一眼,徐徐说道:“你们这冬日入山倒是十足安稳,毕竟这山中的鸟兽也好,爬虫也罢,这时节,全都缩去洞中了。然入了春便不同了,待得入了春呐,该醒的醒,该闹的闹。彼时,便要在墙边角落洒这些个石灰草木灰,害虫最怕这些。药洒了,虫灭了,这内宅才能真真安生。”
这话也算是意味深长,若有所指了。南宫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事都烂熟于心,不免便若有所思,再见王玉溪终于抬起眼来,眸中带着三分笑,温和如是四月的春风。
他不但不觉温和,反是一激灵,嗤一声,忙是打岔,冷哼着朝冯樘笑道:“不过是些草木灰,从你嘴里道来,倒似是天上的仙草了!”言至此,不免又揶揄他道:“当年你若肯舌灿莲花,朝堂之上哪还有谢浔那厮的余地?”
听及此言,王玉溪嘴角一挑,睨一眼冯樘腰间的六面印,漫不经心道:“他现下深得今上赏识,前岁如何,何需再提?”言至此,手上刨鱼的动作却仍是未停,刀刃锋利,刀面锃亮,待得手中这鱼儿彻底刨除干净,他明澈高远的双眼才又看向这二人,取下一旁的巾帕在清水盆中净手,将手擦干,又去取那窗檐上的布包,凑在鼻前轻嗅,悠然笑道:“更若他早入了朝堂,今日,怎能会有如此参悟。”说着,拿起那布包在鼻尖轻轻一嗅,面上笑容不减,朝冯樘点点头道:“多谢。”
他这般,南宫祁便有些看不惯了,漏着风的牙自打被周如水戳破了也就再不必避讳,对上王玉溪,不羁道:“同是赠礼,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怎的不谢我?”
彼时,王子楚恰好喂饱了马,遂也心满意足一阵风似地跑回了院中,他好奇地左看看右瞧瞧,一溜烟便窜进庖厨,笑嘻嘻地抱住了周如水的腿,亮堂堂喊了一声阿姐。见他来了,周如水眉头拧着的小疙瘩一松,忙是朝他一笑。王玉溪亦是朝她二人看去,神色温柔,如沐春风。须臾,才笑意浅浅对上南宫祁,悠然道:“万般皆在酒中,今夜不醉不休便是!”
不多时,三人忙活一阵,便都去了院中劈材,只留下周如水姐弟二人在庖厨中做食。想他三人性格迥异,却均是放达高才之人。须臾,果听院中那阵阵劈材声中隐带着几分细腻韵律。
闻之,周如水不觉挑眉,勾起一抹笑来正要低头问王子楚,就见小童大眼晶亮地望住她,惊喜道:“阿姐,这是周谣!”说着,他胖乎小手中的面团都被捏得扁圆,细嫩的嗓音却愉悦地跟着那韵律哼唱出声道:“四极废,九州裂,天不覆,地难载。苍天补,四极正,狡虫死,颛民生。”
王子楚唱得欢喜,童声稚嫩,悦耳温脆。摇头晃脑之间,他手中的面团也几番蹭落在木案之上,彻底脏了个干净。见此,周如水也全由着他玩闹,只默默又将细面倒入盆盂之中,耐着性子注水慢揉,重捏了几个面团备上。
这歌谣,唱的便是女娲炼石补苍天。往古之时,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遂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四海民不聊生。女娲见之不忍,便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从此,四海平,颛民生。
王子楚唱得起劲,兜兜转转许多回,忽然,就出其不意的,愣生生问周如水道:“阿姐,这世上真有女娲娘娘么?”
这世上真有女娲娘娘么?
这也算是个难题了,周如水被他问得一呆,偏过头看他,精致惑人的面容如是雨销云霁。眨巴眨巴眼,少顷,也是莞尔一笑。
她自小便觉,女娲虽为女子,却是英雄豪杰。幸得她补天于高山之巅,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不若此,怕是四海难平,天地不复。却她倒从未想过,这天下,真有女娲么?
彼时,朦胧的暮色缓缓攀上山头,五彩斑斓的霞彩染红了天角,隐没在夕阳之中,染的天的那头露出一片烧红的痕迹,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落在雪地之上,直是一片晕红耀目。
望着碧净天中那片深红的云霭,周如水狡黠一笑,乌泱泱的黑瞳透着水光,轻轻指向窗外,声音温柔,似是春日里新发的笋芽,柔声对小童道:“或是有的。小五你瞧,天边那灿烂无比的霞彩,不就是女娲娘娘以五彩之石所补的天么?”
她的声音娓娓动听,自然也传入了院中众人的耳中。闻之,南宫祁挑眉,朗声笑开。冯樘却是神色一顿才望向天边。
冯樘这模样,全然入了王玉溪的眼,叫他不由就眯了眯眼,目光都透着凉,却须臾再看向周如水,实是温柔似水,如是春生。
是夜,众人在棚中晚膳,因是院中四处都架起了篝火,遂四面棉帐全被高高挂起。篝火之上又还烤着抹好香料的鲜鱼,不多时,便有阵阵香气传来,热气和香气弥漫在一处,直叫寒冬都添了生气。
棚内,精致小巧的火炉烧得正旺,火苗高高窜起像是绽放的花儿。众人围炉而坐,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之中,品佳肴,饮烈酒。
彼时,火苗中的柴火不时发出啪啦的响声,众人也全当未闻,就见南宫祁睨周如水一眼,嗤笑又道:“今上一番整治,叫朝中那些个老匹夫都吓破了胆。便是老奸巨猾如旭棻之流,也是汗流浃背,连手版都拿倒了。往日里做过亏心事的,便无有不是战战兢兢的。却,偏是当年因察举制步入仕途的钱闾,刘铮,傅涑三人,扶摇直上,占尽了春风。刘铮战捷,便是他再有不当,便是碍着日后收场,今上也只会褒奖留他。钱闾本是获罪放任再无前程,如今也被调任回邺,身居高位。还有傅涑,原以为他早便因过往与今上闹了生分,却哪想,他全是今上明着布下的暗桩,如今更是铁面无私,真是半点虚话也不讲了。古道是欲治其国先治其家,倒是真未错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朝局,如今可算是真真换了番天地了!”
听他一言,冯樘也多有感慨,他如今已是入朝,更是深有所触,倒未有奉承之意,全是由心道:“据闻,今上搬离旧居后,连将屋前的一株杏树也跟着移去了寝殿。于旧物都尚且情深,何况诸多故人。又傅涑钱闾都乃有真学实干之才,位居人上,也未有甚可质疑的。如今朝中风气一整,倒是十几年来少有的盛景。如此,便是祥兆,便有可期。”
炉火正旺,酒水在火光的映衬下透着光,王玉溪细细品着杯中酒,听及此言,嘴角噙起一抹笑,了然道:“遂君今时入朝?”
冯樘颔首,深看他一眼,须臾,举头望向万里无边的夜幕星空,感慨说道:“年少放达归隐之时,亦是心怀家国人事,然世道不济,才无所用,遂才为出世之流。却如今,君上虚心讷谏,用法严谨。便是对太史令也是直言,需直书时事,无隐国恶。又道人君作威作福,史官不写,将何以有所畏惧。国主有如此心胸气怀,便是日后危风恶雨,又有何惧?”言至此,他到底直言,不再掩藏来意,深望住王玉溪道:“遂,三郎何不出仕为官?”
第200章 浮生若梦
山中唯独他们这一户, 暗夜里静谧无声,火光从四面流泻而来, 穿过挂着雪的屋檐,映衬在每个人的脸上。
王玉溪又抬头看他一眼, 杯中的酒尚还满着, 轻轻嘬了一口, 忽然, 就举杯倒在亭中地面上。
火星明灭,细细的流水声飘着酒香,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弯了弯嘴角, 忽然哼笑道:“为官又如何,都是过眼云烟。”说着, 他慢慢偏头看向周如水,对上她静美的面庞,弯弯的杏眼, 他只觉世间一切在她面前都被衬托得暗淡无比,唯有她, 唯有她温柔的面容,赤诚的爱意,是他黑夜中的光亮, 得以带给他发自内心的欢悦与静怡。
微风徐徐,他轻轻伸出手来,抚上周如水的发, 须臾,才在周如水的笑靥中,慢悠悠朝冯樘继续说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吾与小公主一般,愿同危难,不同富贵。”说这话时,他的神态很静,俊逸近神,全不是世俗男子能比的美资容。便是冯樘看来,也不禁一怔。
更往日里,旁人请他入仕,他都是直言相拒。如今这话,已是留了诸多余地,也算彻底堵住了冯樘的口舌。
冯樘神色一转,亦是心中通透,挑挑眉,转了个弯道:“也是了,你可夫唱妇随,在这庐临山上如是神仙眷侣,自无孤高之感。然吾往日却无这般的气运,隐居山林,也不过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太过寂寥了!”说着也是一叹,伸出手来往虚空一抓,由衷苦笑道:“吾独行太久,如今得以覆手翻云,才觉,生而逢时。”
冯樘的话,也算几番夸赞了新君。毕竟,新君之德,能叫往日隐士出山现才,又有生而逢时之感,也算是莫大的夸赞了。
周如水均是听在耳中,虽是不惊不喜,只顾紧盯王子楚,怕他胡闹被火燎着,又细细剃鱼送在他案前。却如今在这话中,她才真真听出几分肺腑真意。这也就挑眉,嫣然朝冯樘笑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冯公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天骄佩服。”说着,她便举起杯来,朝他一敬。
随着她的动作,她洁白耳垂上挂着的晶莹翠玉也轻轻一晃,比之满天繁星更是动人。更她豪不作态,真是一饮而尽杯中酒,明是娇柔的玉人儿,却在行事间透出了丈夫方才有的畅快坦荡。
如此,王玉溪全是由着她,只嘴角上扬轻轻举袖,为她擦了擦嘴边遗漏的酒水。笑意更是爬上眼角,只要是对上周如水,他往日里平静的眸中便会染上三分疼宠七分笑。
如此,再看一旁的南宫祁也实在顺目许多,这才忽然朝他道:“祁可知,那女子所唱之曲,乃为溪与夫人初见之乐。”
他这是道明了,那郑氏姑子怕是有意盗了周如水的曲了!
闻言,南宫祁实是有一瞬的怔愣。他何其聪慧,只明白了这一件事,许多先头想不通的理不顺的便都通通寻着了出路。他原还以为,那郑氏是自知配不上他,遂退而求其次,选了刘铮那厮以求稳妥。到如今才知,原来从一开始,他或许便是块踏脚石了!
这般一想明白,甚么情呐,爱呐,求不得呐,一时都被卸去了一旁,他只觉胸中沉沉不得劲,更多的,还有被欺瞒哄骗为人做嫁衣的悲愤!
一瞬间,南宫祁原还嚼着的懒散笑意便都僵在了嘴边,他双目发红,眸中分明有泪,却硬生生未落下。梗着脖子仰起头,双肩不自觉的耸动了一阵,忽然,一拳便打在了自个膝上,咬牙说道:“实则齿间动摇欲落之时,吾便知,今日毒苦,皆因往日因果报应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