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往日宁川城对外之声威,直叫人由心发笑。然笑过之后又是恼怒,便是这么些泛泛之辈,竟然就叫诸国忌惮如此,实在是奇耻大辱!
如此作想,再想风浅楼平日里诸多不是,与夏太子忌同为领将的夏锦端直是气的咬牙,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直是挥手大喝道:“屠城!杀光这群装腔作势之徒!”
她这般下令,就在她身侧,向来与她政见相左的夏太子忌也不过挑了挑眉,须臾,便就默许地也朝左右挥了挥手。
一时之间,装备齐具的夏国兵士便如被放出山林的豺狼虎豹,疯狂撕咬,全无忌惮,便是徒手老叟倒在面前,也是全不放过,一刀屠命。好在宁川城人虽寡不敌众,却仍披肚沥胆,慷慨激昂,更有满身是血的壮汉放声高喝:“吾等生于此,便当丧于此,本便无意苟且偷生!杀呀!杀了一个算值当,杀了一双便是绰绰有余,不亏!”
就在这血色苍苍之中,风浅楼一袭红衣就守在高楼之上,明明周遭杀戮满地,声色斯壮。却忽然之间,他却觉着,明是嘈杂非常的四下里万籁无声。望着城角那株爆出新芽的老树,他好似也感觉到了得意的春风,听见了有风吹过老树的新芽,那风吹在丛草之上,发出了异常轻柔异常温软的声音。
他忽然就想,“不知此时此刻,小阿骄在做甚么?”
他又想起那一日,她又喝醉了,毫无防备地倒在他身侧,他就忽然忘了自个是谁,发自内心地朝她说了句:“天下如此之大,若是无甚地方去,就留在我身边罢。”只可惜,那话被夜风打散,未飘入她的耳中,只是沉沉地走进了他的心底。
他始终记得,她曾言人间最美,非是锦衣玉食,权高位重,而是小园几许,水满坡塘,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如今,桃花当是开了,却他怕是等不着城中的花儿开了。但那又有何关碍,他曾见过这世上最美的花儿,便是周国的小阿骄,他的心上人。
念至此,他微微一笑,看向冲他而来的夏国兵卒,望着躲在兵卒身后一脸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的夏锦端与夏忌,眸光一暗,猛的爆喝一声,使劲全力,捏起了一个决来。
顷刻间,四下狂风大作,不过转瞬,四面房屋城墙全都化为了齑粉,那齑粉如是妖魔一般在风中狂卷作一团朝夏锦端冲去,又猛又急,惊的前头的夏国士卒摔的摔,倒的倒,更有胆小的,原是杀红了眼,这次第,却是吓破了胆,竟是狂窜而逃,叫众人全都乱了阵脚。
夏锦端也因此暴露在了最危险之处,便就在那生死当口,夏太子忌却是一反往日与她不和之态,赶忙朝她伸出手来,哪想,夏锦端抓住他后,竟是反手将他一推,愣是将身侧毫无防备的夏太子忌推上了前去,直截给她做了肉盾,成了她的替死鬼。
齑粉袭中夏太子忌后,夏太子忌腹中穿空,直是七窍流血死在了当场。风浅楼愕然一笑,随之,再来不及动作,面上已现出了油尽灯枯之相,口他中猛的吐出一口鲜血,少顷,竟也是自爆而亡。
嚣张不可一世的宁川城少主就此走向了生命的终结,夏太子忌死后,夏军先是慌乱,后是忿忿,直是将整座宁川屠城,更将这城池夷为了平地。
然这众人死,一城灭,虽是许多人的鲜血苦泪,却更是旁人口中的谈资。不过是皱起的一池春水,波静浪过后,直是复平如镜,了无了痕迹。
得知消息,周如水与王玉溪并未停歇,马不停蹄就往宁川城而去,待到宁川城时,饶是他们心中早有准备,却也仍是愕然。
一战过后,他们面前哪儿还有城呐!抬眼望去全是一片灰烬,王玉溪命了奴仆去翻找,却土堆木屑之中,城人的尸体残缺不全,实是瞧不出,也找不着一具完整的尸骨。
彼时,周如水正紧紧牵着王子楚站在一片废墟之中,见此情景,忍了许久,终是抬起手来抹了把泪,只是泪水如何也抹不尽,她低低喃喃道:“这可怎么找?这要如何才找得着?”一遍遍低问后,她忽然垂下脸来看向一脸懵懵的王子楚,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她低低地说道:“小五,这便是弱者的下场,这便是亡国之丧。”
便这般愣是翻找了三日,周如水也不再执着于寻找风浅楼的尸骨了。她与王玉溪商议,命众奴仆将城中尸骨全部收聚在了一片空地上,再将这所有能寻得的尸骨一齐烧作了灰烬,埋在了宁川城的土地之下。又留了一些装在坛中,一齐带回周国,带去了普渡寺。
普渡寺早在周国初立时便已有,又经几十年间扩建,南来北往,三教九流,过者无不瞻仰,更深受名人雅士追捧,终于,成了天下知名的名刹。
只在半山腰远远望去,也可知普渡寺盖造非俗,琉璃殿堂直近云霄,舍利宝塔直侵云汉,更这里每年春末都有一场法会,寺中高僧齐聚一堂,会点上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莲花灯,念经超度,度往生,求平安。
王玉溪与周如水来此,便是为了超度宁川城这一众冤魂。以此,为风浅楼,也为他们自个求一个心安。
法会肃穆,他们拜佛,诵经,斋戒,听着高僧口中玄妙高深的经法,亲手将那一坛骨灰埋在灵气清净的庙中,离的地藏王菩萨极近,又在坛上压上了两串佛珠手串,长经一卷。
不过才起身,便见有两少年在小声谈论着经法,见前头供着的是地藏王菩萨,了然一笑,道是,“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再又抬眼,这才瞧见王玉溪与周如水二人,先是被他二人容貌所摄,须臾,才忙是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二人亦是回礼,须臾待这两位少年郎走了,就见四下清净,诵经声朗朗,周如水与王玉溪相视一笑,心中终于有了几分舒畅,都是不约而同又朝那骨灰埋葬之处一礼,由衷道了声:“再会。”
第229章 机关参透
法会过后, 二人休憩一日,便就离开了普渡寺。
才下山口, 就见有小贩挑着扁担在山脚下倒卖春茶。见此,常人见怪不怪, 更有上前问价者。却周如水神色一凝, 直是怔了一瞬, 不由就红了眼眶。
须臾, 待马车走远,她才平复心绪,朝一旁的王玉溪柔声说道:“他做商贩也是了得,竟能手掂斤两, 分毫不差。旁人若要骗他,少不得反被他剥去一层皮。当年我查盐务, 他实在帮了不少。“说着,她直是忍了忍眼眶中的泪,才又对王玉溪道:“若有来世, 他当生在一个好人家,无忧无虑便是最好。”语落, 又不安问他道:“三郎,会有来世对么?”
她这一问,倒叫王玉溪不由的想起了一桩往事来。
前岁, 他与冯樘清谈,曾谈及人生在世,命运之玄妙莫测。彼时, 他无欲无求,看淡生死人情,无甚依恋。遂见窗外有清风拂过,桃花片片飞落飘远,便就指着飘落的桃花辩驳冯樘道:“人生在世,便就好比这离枝的瓣叶,有的落入污秽之所,有的飞过墙头落在华美软席之上。遂命运无常,无所谓之来世,全不过眼下尔尔。更况众生皆苦,不归沉寂,便是长生,复奚较此波长波短耶?”
彼时,他不信来生,不信因果。只觉世事看尽,不过眼下,不过此生。却哪想病入膏肓,黄粱一梦。待再醒来,许多事都不同了,他有了他的小公主,有了可期可喜。这发自肺腑的一瞬之欢,全叫他明知生之苦,亦愿苦中求作乐。
遂此时此刻,他深深看住她,认真道:“或是有的,有来生,有重逢,便如你我。”言至此,他又道:“我与他初入师门之时,倒无不睦。彼时我与他比箭,我得了十二筹,他得了十筹,他愿赌服输,便将银弓银箭都赠给了我。只是我与他所学均是纵横谋略,师傅常将我与他做敌手,更况立场本就不同,自然就各奔东西。如今幡然回首,真乃恍若隔世。”
宁川虽亡,浅楼虽败,他却打心底认他这师弟是个英雄。只可惜,他们虽英雄识英雄,却是惶惶相惜又相戎。
更况……
他转过脸去,掀开车帷,幽深的目光望向了车窗外。
窗外,春色熠熠,日头正盛,街边走卒高声叫嚷,来往民众神采奕奕。新君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断除痹政,减免税收,确是让长期受压的周民们都大大地喘上口活气,日子一好了,这喜悦便就都现在了面上。
直是望了一会,他才放下车帷,扭过脸来再看向周如水,缓缓问她道:“小公主以为,若你为夏锦端,如今夏忌身死,重权在手,该当如何?”
“传闻夏太子忌身亡的消息传回夏国,夏君便病倒了。夏国上下对夏忌之死也是颇为微辞,更有传闻道是夏忌之死,全是因夏锦端借机杀害了亲兄长。遂如今,往日里如是拦路虎一般挡在她面前的夏忌虽是一命归西了,却悠悠众口实比猛虎更甚。为平内讧,她少不得多琢磨一些,借事导势堵住这悠悠众口。”
“更人苦无足,既得宁川,复欲得何处实是难言。如今夏军气势正是最盛,若是一鼓作气征伐旁国,她自可解困境。自古遭外毁则人心齐,夏军若继续征战,得胜惠民,她那处风波自平。”
“征伐?”周如水略顿一顿,恢复常态,双目晶亮的望住王玉溪,问他:“征伐何处?是鲁?是魏?还是吾周?”
她如画的双眸中荡着水意,纯粹,干净,叫王玉溪双目一眯,不知不觉,伸出修长的双手徐徐托住她的下巴,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才道:“暂不去临沂。”
周如水耳根微红,依恋地蹭了蹭他略凉的手心,十分信赖地问他:“去何处?”
王玉溪眸中光芒闪动,静静地盯了她半晌,直是将她搂入怀中,才扣着车中的小几,也是徐徐问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西疆,北疆,南疆,西与夏邻,北有蛮夷魏敌,南有郑国虎视眈眈,该往何处去?”
该往何处去?无需多想,世事已推着人向前。
出人意料自为时势,几乎是一夜之间,夏魏两国便达成了联盟,两国为一,攻打周国。
同年,有彗星西挂,彗尾横扫长庚,直冲周境。一时间,周国上下人心惶惶,便是邺都之中,亦是民心不稳。
更夏锦端打着一手好盘算,若是夏国攻周,便是恃强凌弱,无故兴伐。然与魏国同盟,便成了同仇敌忾,与魏同进退。遂,一个兵强民富,一个血海深仇,合作一股真是天衣无缝。周国本就在借机休养,调整生息。如今这一口气尚未缓过,便就又迎来了这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
因是师出有名,夏魏二国可谓是猖獗无比,他们杀边民,欺妇孺,毁田宅,掠黍米,烧城池,暴戾无比,毫无缓和。
便是萧望死守天水城,也终是寡不敌众,与众城民血洒边疆。不多时,天水城陷,紧接着便是鹏城被困。
早见天水城处大火如炬,浓烟滚滚,鹏城上下便已知不好,城中民众无不泪流,无不悲泣,无不有兔死狐悲之感。再待夏魏盟军虎视眈眈在城门前劝降,鹏城军民更是怒不可竭。
但悲泣也罢,悲愤也好,哪怕宋几开了内城门,放妇孺小儿往邺都逃去。鹏城之中,却无谁有奔逃之意的。便是四五岁的小童,也跟着爹娘一道修筑城防,深知昨日天水城,今日鹏城,这城池一座座立在这儿,若是他们纷纷逃窜,便是言降,便会寸土难保。
天水城民誓死守城是为了他们,他们亦当如此,守护后来人。
这时刻,油滑老练如宋几也是面色如铁,他就站在城门之上,声音低沉,字字如铁,他将头缓缓低下,望住城中的兵卒百姓,望着他们饱含坚毅,血红的双目,朗声说道:“吾周虽弱,却志不能屈!咱们祖祖辈辈都活在这块土地上,咱们的祖宗神明都在这地下休养生息,遂,夏魏虽强,鹏城亦不言败!便为玉碎,不为瓦全!无论过往或是来日,鹏城上下,绝不言降!”
他这话音一落,也是叫城下军民百感交集,他们不由想起了历年来战死的亲朋,想起了护城而亡的少城主桓冲,想起了强忍丧子之痛仍是死守城池的老城主桓淞,想起了如今就在城外二十里咄咄逼人的夏魏联军。念及此,城中军民无不百感交集,皆是不约而同,忿忿喊道:“无论过往或是来日,鹏城上下,绝不言降!
无论过往或是来日,鹏城上下,绝不言降!
这声声阵阵,叫原有几分胆怯的宋几都有了视死如归之感。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他虽已向邺都求援,但贼军势如破竹,如此之快便攻下了天水城,压在鹏城阵前,遂鹏城怕是已等不来援兵了,他们唯有拼死一搏。哪怕他深知,这一搏敌强我寡,怕真是有去无回了。
然他终是举起了桴槌,重重敲在了战鼓之上,他豁然开口,放声高喝道:“人在城在!誓与贼人血战到底!”
人在城在!誓与贼人血战到底!
人在城在!
人在城在!
一阵阵叫喊声过后,往日繁华的鹏城终成了一片尸山血海,他们奋勇无前,哪怕身魂俱灭。
周如水与王玉溪赶至丘县之时,已是晚了。鹏城已被夏魏联军齐齐攻下,放眼望去,尘土滚滚,火海一片,百年鹏城全成了灰烬。
待到日落时分,王玉溪与周如水匆匆走入空无一人已成废墟的鹏城,皆是神色凝重,沉下了眉头。
周如水只见,满城死寂,往日里繁华的街道之中,烟柱冲天,尸首异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幸免,惨不忍睹。四处都是血迹,四处都是灰烬,她被王玉溪牵着手自尸山血海中走过,待见一溜躺在废墟前衣衫不整全身赤裸的女尸时,终觉喉头辛辣的疼,险些呕吐出声。
不久前,她曾眼见轰然倒塌的宁川城,彼时,她还有怜悯之情,她还觉世间遗憾许多。却如今,她却连怜悯之情都已淡漠,她的心中升起了滔天的怒火,她恨不得也一把火将夏国,将魏国烧了个一干二净。然而,她的母国积贫已久,岌岌可危。遂受如此凌辱,遂难免今日之祸。
在她身前,王玉溪的手掌更是冰凉至极,却他牵着她,每一步都是无比的稳重,他们一步步登上已是坍塌了大半的城楼。她就跟着他,在诸多尸首中徘徊许久。终于,他们停在了一具手握桴槌,因被火灼,焦黑无比面目全非的男尸面前。
她忍着恐惧去看,便见王玉溪慢慢放开了她的手,须臾,就朝着这面目全非的尸首深深一揖。
见她疑惑,才道:“这是宋几。“言至此处,才又慢慢说道:“据我所知,宋府上下,本可退居丘县。然宋府中人,无一逃遁,皆是壮烈殉国。”
“连同他那六岁小儿?”
“然也。”王玉溪点了点头,神色悲悯。
谁也不知,大战来临前,鹏城之中上演了多少的悲欢离合。谁也不知,在那奋死抵抗之时,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可曾有惧怕,他们会否担忧自个的父母妻儿,他们是否会怀念家门前绽放的花树,想起那屋檐下新筑起的鹊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