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意有所指,本就是说给炯七听的,炯七也听得明白。他稍稍抬眼看向周如水冷淡的神色,暗自将一直夹在指尖的银针收回掌心,复又垂下了脸去。
见他不说话,到了车边,周如水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去,认真地盯向了炯七。
月光下,周如水静美的小脸被染上了一层金色,她的双眼明亮而平静,只略略打量了面无表情地炯七一眼,便幽幽地说道:“我知你们不服我,也从未想过以势压力。我出门时,更是直截与你们道,‘愿同行者,自愿出列。’彼时,左卫众人不应,唯你一人上前。我当时便问你,‘是否心意已决?是否心甘情愿?’彼时你道,‘定不负命。’如此,我便也信了。可这一路行来,你却根本未尽守护卫的本分。如今,我也不使符印强求你了。只道方才,若你不出手,是因同我一般并未感受到丝毫的杀意,那便就罢了。但若你不出手,只是因你压根不愿管顾我的死活,真不情愿为我所用。那么,我要你在身旁也就没甚么用了。你大可现下就回了邺都去,没了你,我再拨一名忠心耿耿的暗卫上前,来顶了你就好了。”
不同于方才轻鄙的口吻,这一次,周如水极是认真,亦极是宽宏。她体谅了炯七对她的不服,对她的懈怠。她清楚明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失望。但最终,她却没有想过要责罚他,怪罪他,或者是要挟他。她只是大气地,沉稳地,淡淡地道,若不情愿,你可以走。
不知为何,因这气度,炯七竟从周如水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丝从容阔达来。那神情是他异常熟悉的,那是一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优雅。这份优雅从容,他曾在太子洛鹤的眼中见过,曾在公子沐笙的眼中见过,曾在琅琊王三的眼中见过,却从不曾,在一个小姑子的身上见到过。
这一路走来,他一直在默默地打量着她。他不否认公主是个美人,更不否认她确也聪慧。但左卫众将一心忠于太子,太子逝后,娄后、公子沐笙虽有青龙符印却都无法叫他们全然心服。更何况,是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时而任性妄为的小姑子呢?
他一直在等着她的怒火,等着她的无理取闹,只有这般,他才能理所当然的抗命,理所当然地带着左卫军继续销声匿迹。然而,却不想,她根本不似传言中那般刁蛮任性,亦不如传言中那般无能愚钝。
一时间,炯七的心思也起了变化,背对着火光的他低垂着脸,丝毫瞧不清面容。半晌,才终于幽幽地叹了口气,朝周如水施礼道:“属下不敢。”
他的话比往常多了几分真挚,周如水看着他,微微颔首,却是只字未言。
另一头,经过这么一遭,茶寮中众人对黑衣少年的已是好奇得不能再好奇了,他们都在猜测,这少年气势非凡,机智非凡,相貌非凡,到底是哪家的金贵儿郎?这么想着,便见一郎君从人群中朝他走去,一揖,礼道:“在下名林字凤梧,敢问郎君是哪家的贵子?”
林凤梧问得格外有礼,少年却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朝林凤梧上上下下打量着,忽然就莞尔道:“字凤梧?为何是凤梧?”
闻言,林凤梧面上绽开了笑,很是热络地答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出生时,母亲夜来幽梦,竟是梦见凤凰栖于梧桐之上。为此,家中以为吉兆,便替我取字凤梧了。”
“确实是吉兆!”少年转了转眼珠,一双大眼儿微波流动。未几,不羁的俊颜却是越笑越隐不住,竟是夹枪带棒地嘀咕道:“亏得你娘是梦见凤凰栖于梧桐之上,若是梦见一只鸡飞在芭蕉树之侧,你这字,便要不堪入耳了!“
虽是嘀咕,少年的声音却也不小。
果然,旁就有个蠢姑子细细琢磨着他的话,忽就念出了声来,“难不成,叫林鸡芭?”
她话音一落,便觉不对。一时也傻住了,一双眼睁得大大的,瞬间便红着耳根,连忙捂住脸埋下了头去。
因她的话,少年噗的一笑,那笑声先是沉闷的在腹腔里震荡,后头却是越来越响。四周众人亦是渐渐都回过了味来,一时间,都憋不住,皆是笑出了声来。
周如水主仆三人再次迈进茶寮,便见寮中众人都笑得发癫。见她走来,少年嗖地便转过了脸来,盯着她,忽的就扬起白牙,朝她招了招手,一派熟稔道:“怎么?不走了?果然是舍不得小爷呐!”
经过方才那么一闹,如今整个茶寮中,对她最没有恶意的倒成了他了。特意拉起的风帽下,周如水撇了撇嘴,虽是不耐,但也不得不在他身侧的空地上坐下。
坐下后,看着他那张笑得异常张扬的脸,周如水也是气不顺,淡淡瞥着他,红唇微动,气鼓鼓地哼道:“可不是如了你的意?”说着,她又睨了眼苦着脸暗自走远的林凤梧,低低地说道:”你这人实在不好,自个无聊,便喜拿他人取乐。“
此刻的周如水换了件宽大的枣红袍帔,袍帔将她玲珑的身形掩得密密实实,拉起的风帽下,她静美精致的小脸亦被遮住了大半。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本叫少年眯了眯眼,再听她一语中的的埋怨,他更是微微侧头,喜笑颜开地问她:“你真姓如?”
这语气,实在是认真,也实在温和了许多。周如水不禁撇过脸去,她看着他,见他深黑魅亮的狭长眸子中倒映着她的影子,不禁就想,除了纨绔太聪明,他其实也算还好,总比那些捧高踩低地小人强上许多。想着,再念及他们本就是素不相识的,经此一别,也只会是苍茫人生中的匆匆过客。如此,便牵起嘴角,轻点了点头。
见她朝他嫣然一笑,少年直是微微一怔,这一下,倒是一反常态地撇开了脸去不再看她,眼微垂,半晌,才扬起下巴不朗声一笑,眉间碎发轻摇,认真地道:“小爷姓柳,徽歙柳凤寒是也!”
这一声,如丝绒般轻柔,却又掷地有声。
秋雷轰鸣,大雨滂沱,这一刻,已没有甚么比这一声更叫人觉得震巨了。
炯七兀然抬眼,若有所悟间,直瞪向门外那些身手矫健又纪律严明的黑衣人,已恼得冷哼出了声。他原以为,他是什么世家子弟,显赫高士,却原来,满室众人全被他的阵仗给诓了!
炯七的态度叫周如水有些不明所以,一旁,却已有常年行商的老汉喜极惊叹道:“凤楼十二春寒浅!郎君是徽骆驼柳凤寒?”
被这老汉一语道破,众人也都渐次反应了过来,一时间,寮中皆是色变。
第55章 徽歙朝奉
这时代, 从来是名门世族的天下。哪怕再有钱,再富贵,门第不好,仍会被看做是徒有阿堵物的庸人俗物。
徽骆驼,徽骆驼, 这名头一报出, 满寮的姑子都失望透顶了。
徽, 是指周国乾山郡的徽歙地界。骆驼, 是以供驮运和骑乘的役畜。
乾山郡自古是穷苦内困之地,地势依山,少平原旷野,山多却田少, 耕作三不赡一, 山民常常难以温饱。其中, 徽歙县最是贫困,在那里,即便辛苦种地亦然无以生存, 如此的生存劣势,便逼得徽歙人不得不去找寻另一条逼仄险峻的出路——行商。
于是,周人皆知, 徽歙人多商贾,常东西行营于外,远贾他乡,求食于四方。
歙商之行脚, 常常数年不归,不辞山高路远,山陬海隅,孤村僻壤,以至海外,无不涉足。他们年复一年在外操劳,黑发出门白发回,却仍是迫于生存,代代传承,无怨无悔。
这般辛勤力耕,也使得徽歙人成就非凡,商贾负贩遍天下。周国的商帮之中,就有“歙帮”一说。而歙商中最有才干,资本最雄厚者,便会被推举为歙人商帮中的大头目,歙人称其为“徽骆驼”。
但,徽骆驼又如何呢?他俊美、年少、富贵又如何呢?还不是个徒有阿堵物的庸人俗物?
顷刻间,那些个原本不知柳凤寒身份时,因他的气度阵仗意图阿谀奉承的儿郎都冷了脸。那些个原本爱慕痴缠地盯着柳凤寒的众女郎面色均是一变,眨眼便都收了心思。
张黎与耿秀对看一眼,眸光更是一冷。
张黎想着方才他嗤骂她的言语,想着他一个商贾,却还敢直言讥讽她“丑人多作怪,真是工于吠影吠声的东西。”心中本就堵着的恶气更甚,直是越来越恼火。这会也再无了甚么顾及,她扬起下巴,便居高临下地瞥向柳凤寒,冷言斥道:“徽骆驼?哼!仕农工商,商人最末!他倒是把咱们都当成了傻子!区区一个行商的庶人,却是好大的架子!”
耿秀的神色也是变了再变,见张黎开了口,她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紧跟着一哂,拢了拢身上的薄毛毡,装作不经意地嗔道:“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个行脚竟也能与高门同坐了!?”
闻言,周如水动了动,夜风被篝火烤热,散发着些淡淡的气息,她拢着袍披倚靠在草垛上,盯了眼燃着正旺的篝火,映着火光,熠熠生辉的双眸中浮上了一抹淡淡的讽刺。
高门?在座的可有真正的高门?她当她那败落了的亦阳耿氏还复当年么?高贵如周如水都晓得,周家一旦经营不善就是国破家亡,天下大势有涨有落,这世间,从不会有永远的高门!
在一阵此起彼伏的赞同声中,周如水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只觉得无趣。她忽然就想,若是王三郎在这儿,定也同她一般会觉得无趣的。若是他在这儿,或许,她还能勉为其难地和他下一盘棋,以度这漫漫长夜。真不知道下个初五,她能不能及时赶回邺都,再见他一面。
她正胡思乱想着,另一头,柳凤寒已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纵然被轻视诋毁,昏暗的月光下,他依旧显得漫不经心,落落大方。这种游刃有余,直叫柳凤寒少了一份纨绔,多了几分硬朗。他淡淡地眯了眯眼,那至美的眸中便似是含了一缕深远的光芒。
见柳凤寒这态度,周如水不知怎的就想笑了,直想揶揄他真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但当听了他的话,她却不由得凛然起肃了!
柳凤寒似乎从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儿郎,他玩味地冷瞥向了张黎和耿秀,不屑地重重一哼,便言之凿凿道:“当年,吾父柳震是贩布的行商,在江坪做些小本生意,仅可糊口而已。为了生存,他十三岁背井离乡,屡经艰辛,才终于有了一方薄业。吾自十岁起接过父帜,跋涉山川,靡费金钱,牺牲时日,终日奔波,方才有了柳家今日之成就。吾一身吃用全为血汗所得,倒不知因何不能与你这般日日笙歌,不知斤两的所谓‘高门’同坐了?”
他的话特别地清晰明了,是生生打了在座士族的脸。果然,那些个儿郎姑子们虽是气得面色发青,却都哑口无言。毕竟,他们全是些躲在家族名声下招摇过市,无几分真本事,亦不受重视的混吃混日之徒。
四下俱静,却见那头,一直未出言的方狷神色一冷。他突然抬起了脸来,面色厌恶倦怠,眼底似有冰渣,他避重就轻地冷冷嗤道:“商人重利轻别离,锱铢必较,根骨全无,如何与吾等同席?”
他没有抬高众人,也未接柳凤寒的话茬,他只是一脸不以为然的,蔑视地点出,你柳凤寒就是锱铢必较的商户,实在低不可闻,不值同处。
因方狷这话,柳凤寒眼底的笑意慢慢敛了去,他凛冽地抬起眼望住了方狷,眉头轻皱,手背青筋暴起,但他握拳许久,终是松开了手去,昂首嗤了声:“吾亦不屑!”便冷哼一声,甩袖便走。
见这情形,周如水不禁晒然。她静静地望着柳凤寒挺直着脊背大步迈出茶寮,翻身上马,转眼,一行七人就冒着凤雨扬鞭而去。
大雨倾盆,湿透的土地激不起半点烟尘,她望着那眨眼已不见踪影的人马,忍不住叹了口气,抬首望向被乌云遮住的明月。
周如水未想到,看似纨绔的柳凤寒竟生生咽下了这口窝囊气。她原以为,这一夜可有得闹了。却不想,是她低看了他了。徽骆驼么?真不是个莽夫呢!
是夜,一只信鸽从山林中飞出,直往邺都,信中写着:“徽骆驼,柳凤寒。”这人这般的有意思,她真想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
第二日,天将放晓,周如水便率先启程,脱离了方狷车队。却不想,因是同路,赶紧赶慢,又过了一日,他们终是在途中与车队不期而遇了。
彼时,才出彭家村,炯七尚未将车驶近,便听前头的车队里几个姑子正在嘀咕议论,她们道:
“奇了,平日耿姑子常与方家儿郎说话,今个怎不见她露脸了?”
“怕是今个,你别想见着耿姑子了。”一圆脸姑子半掩着唇,轻笑道。
“怎么呢?”
“昨个夜里我可瞧见了,耿姑子才至方家郎君帐前,便遇上了张姑子,之后便被说了一通,红着眼回去了呢!”
“那就是说,张家姑子也想私会方家郎君了?”一旁,又有姑子驱车凑上前去,跟着嚼舌根道。
“倒不能这么说罢,人家张姑子可是去寻自家兄长的。当时,张家郎君可是在方家郎君帐内的呢!”
“那便没辙了,张家姑子虽是庶出,却是沛俞张氏的血脉。耿家姑子虽是嫡女,却出身亦洋耿氏。若是早个十几年,这两家还有得争。但如今的亦洋耿氏可是虎落平阳,所谓唇寒齿亡,耿家姑子也只有被犬欺的份了。”
“那今个咱们是见不着耿家姑子了?”
“想必是见不着了,她那双眼怕是哭肿了罢!”
一阵哄闹间,那头,终于有个思绪清晰的姑子问道:“唉!莫姑子,你又怎么晓得耿姑子昨夜去寻方家郎君了?”这话,是问那挑起话头的圆脸小姑了。
那姓莫的圆脸小姑闻言就是一燥,红着脸,嘀咕道:“只是刚巧路过罢了……”说是这般,但那遮遮掩掩的模样,处处都透着马脚。
果然,围观的姑子没一个是蠢着,她们嗤笑道:“你也是个大胆的,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还晓得害臊了?耿氏的姑子都粘不上,哪有你莫氏的份?”
被笑急了的莫姑子一时也红了眼,恼道:“耿氏!耿氏如今算什么?听说耿氏本家的大爷也是个喝酒耍混没出息的!哼!”
明明是女儿家的嚼舌根,周如水的马车却突的一颠。
也是了,耿秀眼低手也低,一味攀附却没甚么聪明手段。这欺耿氏虎落平阳的话语又生生被炯七这正主听了个正着。自个的家族,如今沦落到随随便便几个小家姑子都能诋毁轻视,炯七若是不气,才真是说不过去。
晓得这个中关联,周如水的眉眼间浮起了一抹和色,她轻轻撩起车帷,看向了双拳紧握的炯七。
果然,听见后头传来的声响,炯七的背影一僵,他直是长长舒了口气才转过脸来看向周如水,极冷地一哼,半晌,才厌倦地说道:“想吾堂堂亦阳耿氏!也曾门楣光耀!也曾鲜衣怒马!何时,却需去攀附他区区的岭北方氏?何时,几个无趣低贱的笑姑子也能随意诋毁践踏了?”他双目猩红,话中满满都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