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少年明澈高远的双眸正淡淡望着脚下翻动的逐波,他秀洁的眉目更如是春光,温柔地在秋风中微微摇曳。静静地看着王玉溪那如画的侧脸,周如水难免便沉醉了进去。不期然间,就想起了一个极是遥远的故事。
传闻,昔日齐君孟皙泛舟河中,打桨的郑女爱慕他,就用郑语唱了一首极是柔美的小调。齐君闻后,始觉新奇,遂请仆从用齐语译出。待他明白了郑女的爱慕之情后,竟是微笑着将那郑女带了回去。其后,那首靡靡之音便被唤作《郑人歌》传遍了大江南北。同样,也传进了足不出宫的周如水的耳中。
妾有心来,郎有意。可不是叫谁都艳羡,神往的么?
想着,周如水心下微叹,不禁便抬眼瞟了一眼王玉溪。白晃晃的阳光下,她嫣然一笑,眼中划过了一丝狡黠。未几,便轻轻地,软而糯地启唇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公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累月不见,她原以为她与他再难相见了,她更以为他与她会从此陌路。却不想此时此刻,她却还能与他相携同舟。
他对她耳语,“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一语,便道破了她的心思。诚然,她来这一趟,其实是明白自个会见不着母后的。她喊的那些话,一是在逼母亲回宫,二也是在传给庵中的比丘尼与香客们听。人多嘴碎,她便是等着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等着谢氏在众口铄金之中乱了阵脚。
但她不知道,她会等来他。她也不想问他,他到底默默地看了她多久。她只是在想,她或许真的要争一争了,不论为国,还是为己,她都想要成为在他身侧的那个人。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子同舟。
周如水缓缓地吟唱着,她清越的歌声婉转如莺,润美的音色分外的温柔动听。
这一次,不同于南城门前的初遇。她没有奉承敷衍他,也没有只为唱出自个的心声而肆意漫唱。她是真真的,心甘情愿地想为他唱一支歌。她终于,将初见他时欠他的那一曲,唱还给了他。
这一刻,这曲小调也仿佛成了她心底的声音,她放下了身份,放下了算计。她放任了她一直埋藏于心底的那份对他的倾慕,她暂时的任这倾慕在这歌声中生根,发芽,甚至开出炙艳的花儿。
彼时,水粼流长,扁舟独行,行进的小舟旁,一圈圈的涟漪方才散尽就又荡起。在这无垠的汪汪渭水之中,周如水翩然地立在舟头,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她盈盈地看着王玉溪,眼角眉梢都好似在为他绽放。
她的歌声也确实不同于郑女的小心翼翼,她毕竟是公主啊!她唱出的爱慕之情柔美而浩荡,婉转而又平直,不同于世人对权势和名利的献媚,也非只纠结于男欢女爱的幽怨缠绵。这一刻的她,这一刻的越人歌,都好似,只是想把她的心,把她的爱都告诉他而已。除此以外,竟是别无它求。
她不求他的回应,甚至不求他会长久地陪伴在她的身边。她好似只是觉得这一刻很美,很好,很欢喜。所以,她愿意自降身份,为他唱一支歌。
她的歌声太美,她的人也太美。青天白日,太阳缓缓升起。斜阳正好,晖晖投射在了她的脸上。她的美却像月光一样,柔美精致,恰到好处。
彼时,王玉溪亦是缓缓地回过了头去,他那如玉的容颜,也皎洁得好似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一时间,两两相望,天地同辉,又有风轻送。
此刻,王玉溪周身的气息亦如月光般温和,只见他缓缓地垂下了眼眸,淡静的目光飘忽地望向了流水的逐波。直过了半晌,他才忽然叹了口气,低低地,浅浅地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小公主可知,谎话说的多了,是会成真的。”
语罢,对上周如水诧异扬起的眸子,他好看的唇角不过是微微一挑,转眸,又看向了远方。
舟排尚未靠岸,周如水便眺见了立在渭水边焦急踱步的夙英。她心下一咯噔,便知,自个星夜离宫的事已经东窗事发了。
这头,夙英见自家千岁竟披着男子袍帔与王玉溪在一道,心底也是一惊。舟一靠岸,她便连忙迎了上去,一面取下周如水肩头的月白袍披,换上早先就备好的艾青袍帔替周如水披上,一面趁着替周如水着裳的空隙,焦急地小声地说道:“千岁,您可算是回了!奴想去寻您,可偌大的渭水之上却寻不着半条木舟,您若再不来,宫里可是真的要翻了天了!”
这般的靠近,也叫周如水看清了夙英额上分明的淤青,她的眉头不禁一轩,却,想着尚在身后的王玉溪,周如水终是忍着微恼,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稍余,就见周如水自夙英手中优雅温柔地捧过王玉溪的月白袍披。转过身,唇角便是微微一勾,含着淡淡的笑意,闲适俏皮地对着王玉溪愉悦地说道:“今日便多谢三郎了!却,天骄尚有一事实在好奇。想是三郎答了,天骄才舍得将这衣裳奉还。”
她说的极是轻巧,葱白纤细的指尖还轻抚着袍披的襟角,倒有些携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只是这“天子”实在好笑,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
见状,王玉溪也低低地笑了,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夙英一眼,转而看向周如水,不过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见他如此,周如水黑亮的眸子越发的熠熠生辉了起来,她眸光潋滟地朝着王玉溪微微一眯眼,极是坚定,极是认真地问道:“天骄想知道,夏锦端前岁遣魏国使节送来的那封信中,到底写了甚么?”
这一问实在是唐突!除了王玉溪,旁人皆是错愕非常。
确实,这天下,怕也是有不少人都想晓得,夏锦端给王玉溪的信中到底所言为何的?但,真正会对着王玉溪问出来的,真正能当着王玉溪的面问出来的,又问得这般理直气壮不羞不恼的,怕也只有这向来不着调的周如水了。
她问得坦荡,问得执拗,问得狡黠,甚至,还有一丝她自个都不晓得的小姑子的吃味。
闻言,王玉溪果然淡淡一晒,他的笑很灿烂,眉梢眼角都轻轻地弯了起来。却,他甚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幽深莫测地看着周如水,瞳中,深深如海。
静默中,倒是一直隐在后头的冯公未忍住笑,他双目一瞪,便拊掌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冯公索性上前了几步,朝着周如水一鞠,眉头挑得高高的,眉飞色舞地说道:“千岁有所不知,那锦端公主可是深情,前次求娶三郎不成。今次,已是直言‘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了。如此,千岁可比得上她么?可有法子越过她去么?”
求娶不成?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夏锦端费尽心机地叫魏国使节传信,倒真是调的一手好情!她竟是在道,此时你我共望明月却音讯不通,便只愿我的思念能追随着月光流泻到你的身边。
一时间,周如水心中五味杂成,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玉溪,一把便将手中的袍披塞进了王玉溪的怀中,气恼地白了一眼冯公,恨恨地说道:“求娶?法子?你以为你家郎君是货物么?待价而沽?价高者得?”说着,她屈膝朝王玉溪一礼,便撅着嘴,一脸恼意的,匆匆携着夙英登上了马车。
见周如水走得头也不回,直像是只踩着了尾巴的软毛兔子,冯公饶有兴致地挠了挠头,笑眯眯地朝王玉溪道:“噫?这周天骄可是恼了?公子,她恼甚么?这不正该是向您示好的时候么?却就这么走了?”
闻言,王玉溪漠然地瞥向冯公,他摇了摇头,抬手一扬,手中的月白袍披便全都罩在了冯公的面上,直叫他眨眼就变成了个行走的斗笠。
一旁,一直垂首低目的恭桓也抬起了脸来,他冷冷地拍了拍冯公的肩头,堪堪嗤道:“你这口舌呱躁,实在堪比妇人。”
作者有话要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如水第一次给王玉溪唱歌的时候,其实是不喜欢他的,只是被他的风华所摄,又要奉承讨好他。
第二次唱岂不怀归,说是唱给王玉溪,倒不如说是唱给她自己。
却这一次,她才算是真正唱了一首歌给王玉溪。
哦
难道不是么?三次在他面前唱歌,都是情感的递进了。
文章文章好的文章是要编织的
文要品
才有味
第82章 恕不从命
另一头, 方才登上马车,周如水都未坐稳,便关切地看住了夙英青紫的额头,闷闷地低声问她道:“阿英,可是谁罚了你了?”
闻言, 夙英连忙以手掩额, 她摇着头道:“女君, 这都是奴自个磕的。不过是看着吓人的小伤, 用的都是巧劲,无大碍的。”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为难地继续说道:“只是, 昨夜果然依您所料, 后头, 君上还真命了寺人荃来探您,寺人荃见您歇了本是未再多言的。却,偏偏谢姬硬要道近来气候转凉, 您的身子才大好,她实在心紧放不下您,就做了副慈母态, 在寅时时,又邀着君上一同来了华浓宫。这般,奴等便再装不下去,都现了形了。”
“哼, 她还等着我去君父那替兄长求情呢!见我半点动静都无,自然生疑!可生疑又如何?要拦着我已然晚了!”说着,周如水冷冷一笑,硬生生压下了眼底的寒意,又问夙英道:“如此,君父说了甚?”
听了这话,夙英忙朝车外睇了一眼,望着渐近的市集,她低声地说道:“君上动了气,又至明堂严训了二殿下。还让您回宫后,立即去明堂一同跪着。”
“跪便跪,我倒从未见过跪死过人的!”闻言,周如水忍着膝上的酸痛,赌气地撇过脸,闭上了眼去。未几,待她再睁开眼时,眸光复又坚毅明亮了起来,那眸中,甚至恍惚有了微弱的火光在熊熊燃烧。
如此,周如水索性就解开了肩上的袍帔,将车几上玉壶中的清水都倾倒在了手中。紧接着,她便用纤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将清水弹在了自个的面上,发上,衣襟之上。如此一个循环之后,只一瞬,她的身上便湿答答的一片,好不狼狈了。
一旁,夙英愣楞地看着周如水的动作,待她看明白过来,已是红着眼,一把捂住周如水冰凉的指尖,半拦着她的动作,喃喃地,哽咽地说道:“女君,您心疼二殿下不假,可您自个也是大病初愈,一夜未眠呐!”
闻言,周如水却是轻轻地笑了。她眸光狡黠地盯了一眼夙英,低低地说道:“无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本就是苦肉计,可不能狠不下心。怕只怕君父是狠了心要罚我与兄长,如此,才就真麻烦了。”说着,周如水深深叹了口气,清澈的眸中,更是涌动出了一丝不安之感。
公子沐笙正罚跪着的明堂,即是 “天子之庙”。
有道是"王者造明堂、辟雍,所以承天行化也,天称明,故命曰‘明堂’。”据传,明堂可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崇有德,重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所以在周国,但凡祭祀、朝会、庆赏、选士等大型的礼典,均都在明堂举行。
明堂上圆下方,四周环水,上下共三层,八窗四闼,九室重隅十二堂。其中,三层底层为四方形,四面各施一色,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季。中层十二面,效法一天中十二个时辰。顶层为圆形,四周环绕九龙雕塑。
待周如水回到宫城时,天已大亮。
彼时,周如水沿着庑廊缓缓登上高台,便见城墙外阙楼高耸,秋意正浓。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稳住心神,迈进了明堂。
才一走进,周如水便见着了脊背宽宽,独自屈膝跪在宫室之中的公子沐笙。宫室内,公子沐笙脊梁笔直地跪在又硬又凉青石板地上,他的神情很平静,也很漠然,是那种沉到深处的古井无波。
见他如此,周如水心中便是一叹。却她尚未出声,就又听见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待周如水循着那声响往前看去,不觉,便又是一怔了。她如何也不会想到,现下,祖宗牌位前竟还横摆了一排榻几。软榻之上,她的父君更是揽着风姿绰约的谢姬,半阖着目,全是一派的悠然自得。
高如明堂之上,却竟是一片酒肉飘香,凌乱不堪,直如身在宴堂的景象。
一时间,周如水真是瞠目结舌了。饶是她晓得周王荒唐无忌,却此情此景,如此冲撞祖宗,仍是叫她心痛不已。
这不是亡国之君,是甚么?
周如水正怔愣着,谢釉莲美艳的丹凤眼便微勾着滑过公子沐笙,朝她睇了过来。盯着她,谢釉莲的唇边浮过了一丝轻笑,她豆蔻鲜红的指尖抚着周王的胸口,暧昧引诱地摩挲了几下。直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当真是机锋暗藏地对着周如水启唇说道:“千岁星夜出宫,夜不归宿。现下,终于晓得回宫了?”说这话时,谢釉莲纤美的指尖亦朝着周如水微微一勾,伴着这个动作,她广袖上以金线相缠的明珠玉片更随之清脆相击,那声音,同她缠绵的话音一般,端的是诱人至极。
果然,听着这声响,周王便极是愉悦地勾了勾唇。
却,此情此景,直叫周如水冷冷一哼。她极是不屑地盯了一眼惺惺作态的谢釉莲,便蹙着眉头,径直走至公子沐笙身侧停了下来。朝周王一礼后,她便也学着公子沐笙,面朝着祖宗牌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一着地,周如水更是眼不见为净地,索性地闭上了眼。
周如水如此,谢釉莲却不愿轻易罢休。她缓缓自榻上起身,慢慢踱步走到周如水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如水,面上仍带着微笑,眸中却满是嘲弄。稍余,她豆蔻鲜红的指尖便缓缓地抚上了周如水白嫩的脸颊,那纤纤指尖,光润利长,好像一不小心就能划破周如水的脸似的。
如此冰凉的触感,叫周如水不得不蹙着眉,睁开了眼。
彼时,公子沐笙也转眸朝周如水看了过来,盯着谢釉莲贴在周如水脸颊边锋长的指尖,他深邃的眉眼猛地便是一敛。未几,直是阴沉地,冷冷地盯向了谢釉莲。这一眼极是凉薄,亦极是狠厉,如是初冬的积雪,又如猛炽的刀锋。
果然,谢釉莲被他忽如其来的眼刀盯得一骇,她只觉得那眼神锐利,近在咫尺,似乎可直透她的心,将她藏在深处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她的手不禁便微微一颤,这一下,也不得不冷哼着收回了手去。
稍余,她索性直直后退了半步,待稍稍站定了身子,才凉凉一笑,半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瞪向公子沐笙兄妹二人,以长辈之姿,轻蔑的,肃杀地训斥着他们道:“汝等不驯,乃至君忧,实是不忠不孝。”
当今世上,便是圣人也担不起不忠不孝这样的骂名。
闻言,周如水的脸煞时就白了。她讶然地,慢慢地抬起了脸来,注视着谢釉莲,她目光深深地,低低地质问她道:“兕子虽也顽劣,却,庶母出言,何需如此狠厉?”说着,周如水的眼眶便也跟着红了,她哽咽了两声,所有的情绪,就都在一夕之间一股脑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