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君歌——兰芝
时间:2018-07-18 09:34:51

  如此,瀞翠捧着一盒子老参也没有好气,直想就这么顺手摔了,更是气怨地嘀咕:“长千岁也是个体弱的!前岁女君为了县主膝头都磕青了!如今她倒好,连门也懒得上,还真是怕过了病气去哩!”
  便也就在她这阴阳怪气冷言冷语的空档,周如水可算是醒过来了。
  她这一觉睡得颇长,醒时已听着了瀞翠一叠的抱怨,却她了然一晒,并未多言什么。只一双杏眼环顾着四周,直是止了额上的眩晕,才抬眼瞅了瞅正扶着她起身的夙英,又看向已将参盒搪塞地丢在脚边的瀞翠,下颌微抬,弯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疑惑地问道:“睡梦中似曾听着简牍翻动之声,可是兄长来过了?”
  她这一问正中了要节,两婢对视一眼,纷是点头。
  外头雨雪才停了半刻,室内正烧着地龙。
  瀞翠撇了撇嘴,瞅了眼微微敞着道小缝透气的窗儿,待上前试了试周如水额上的温度,将软枕在她腰下垫好,才软了语气地回道:“您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外头天又大寒,二殿下自然放不下您,昨儿个夜里便伴着牍书守了您一宿。还亲自督促着,将这里里外外都铺满了厚绒地衣。只怕您醒来一个任性,便又光着脚丫在地上胡走。”
  她话音一落,夙英亦凑上了前来,小心翼翼地往周如水手中塞了个手炉,再将她瀑布般黑亮水滑的青丝轻拢在脑后,才捧起了一碗桂花糖水,捏着金勺慢慢喂她。
  见周如水张了嘴,如今虽昏睡了几日,面色却也是白里透红,仍是那酥颊融融,粉雕玉琢,娇滴滴的甜美模样,夙英心底也总算舒了口气,顺嘴就接道:“您早便退了烧却是不醒,虽是医官都道了无事,二殿下却还放不下,便一路都守着您不放。只是今早君上召太卜占卜凶吉,卦后情形很是不妙,太卜直道今冬苦寒,数月之间,恐有大难。如此,君上才又想起了二殿下,急忙召他过去了。”
  “今冬苦寒,数月之间,恐有大难?”闻言,周如水乌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转,又喝了一口,才轻轻睨向了一旁的瀞翠,皱着鼻子,颇为不解地疑惑道:“君父平日里都忙着炼丹修道,却怎么想着召太卜占卜凶吉了?”
  她是真的意外,虽说各国都设太卜,但她们周国的太卜却是向来都清闲的。其一是因周王早便懒理国运了,其二便是他更信那些个胡诌的道士。
  周如水这一问,夙英便低低地闷笑了开来。瀞翠却嘟了嘟唇,直是有些不痛快地回道:“还不是因着长千岁么?或许是她府内的存货不够了罢!这次第越发下了狠招,送来的孪生美人倒不是周人,而是自楚国来的。”
  “楚人?”这个答案叫周如水也是大开了眼界,她接过夙英端来的酽茶漱了漱口,吐进白釉牡丹碗里。杏眼微眯,只一瞬就想明白了里头的暗道,遂弯了弯唇,轻轻笑道:“确是狠招了!楚人信鬼而好祠,向来都神神叨叨的,还真是不好对付!”
  说着,她又睇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参盒,歪头看向气性不小的瀞翠,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地朝她眨了眨眼,道:“好阿翠,你也莫恼了!这么瞧着不也还算殊途同归么?将姑母的礼好好收着罢!”
  言讫,瀞翠才有了动作,便听外头忽然传来了几声翠鸟的轻鸣。夙英眉头一轩,忙是起身去看,一绕过屏风,就见有二婢领着个外人从廊庑走了近来。
  来人是个面色温婉仪容不俗的娉婷美人,因着眼生,夙英细看了眼拜帖,才知,这是周如水舅父娄安府中的嫡七姑娘,娄解欢。
  见是娄府来的人,夙英的眉头便也松了,倒是不急着训斥那擅自将人引来的二婢。朝已停在堂前的娄解欢微一颔首,便要返身通报。却她步子还未迈出,就听瀞翠听了动静,已大着嗓门隔门抱怨道:“怎么,是哪位来了?连声通报都无,直扰了女君好眠!”
  她这话,全有些下马威的意思了。夙英自是明白,一时也未言语。
  见状,娄解欢的眉头便是微微一动,一袭黛衣弹花暗纹袄裙衬得她原就柔软的身段十分的娉婷,她不卑不亢地端端站着,少卿,只轻扫了眼缄默不语的夙英,便朝门内一福,不疾不徐地嫣然回道:“母亲急着吩咐娄七来,便连早先皇后赏赐的入宫金令都捎带上了。却不想如此反是唐突了千岁,这般,实是娄七僭越了。”
  她的声音低低靡靡,柔得恰到好处,彷如清风入海流。她的话也坦坦荡荡,虽是在告罪,却也已调理分明地讲明了自个的身份,自个的来意,自个为何能这么不声不响就进到堂前来。
  早年,娄后确实赏赐过一块金令给娄府,便是为了叫周如水多与娄家的姐姐妹妹走动,却周如水压根对此不感兴趣,如此,便也就仿同作罢了。
  想起这事头,再见娄解欢进退有度的模样,周如水掀眸,也起了兴致。索性就朝瀞翠眨了眨眼,待瀞翠搀着她自榻上起来,将装缀着珍珠宝石的樱红抹额替她戴好,便就轻快地朝外头说道:“原是七表姐来啦?若不怕过了病气,便与兕子一块饮口茶罢!”
  她这么一言,娄解欢已是会心一笑,轻道了声恭敬不如从命,便大大方方地跟着夙英进了后头的小花园。
  彼时,周如水已披着大红斗篷,捧着手炉入了茶席。雨雪初歇,四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向来明艳的琉璃瓦都似裹上了一层白霜糖,叫人看着心情愉悦。
  周如水稍一坐定,便将几案上的泉水推去了一边。想着雪水用来煮茶比之泉水还要甘甜几分,便指着不远处桂树上的白雪,吩咐婢女去取些新雪来。少卿,待雪水来了,她用银筷往炉上的雪中戳了几戳,才笑眯眯地倚住身后的芽青富贵莲大迎枕,漫不经心地挑起了瓷盅中早存的杏花片。
  娄解欢方才走近,见着的便是这般的情景。她愣了愣,望着树荫下乌发雪肤,靡颜腻理,额上缚着条樱红抹额,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的,神情娇弱的小姑子。脚步一顿,忽然,就觉着那抹额说不得的碍眼。
  待入了席,在周如水面前坐定。见着那片片淡粉色的杏花漂在雪水之上,娄解欢微微一笑,也是明白了周如水的巧思,便笑着说道:"曾听母亲言,千岁泡的花茶淡雅清甜,唇齿留香。如今,我倒是有口福了。"
  说着,她便径自取出了个湛蓝瓷瓶递向周如水,眉目微弯,大大方方地睇着炉上沸腾的雪水,轻轻地笑道:"前几日听闻您受了伤,母亲便心急得不得了。想起她母家有一味祖传的创伤膏药,便火急火燎地催人去讨了。却哪晓得膏药得了来,她老人家却受了寒。如此,便便宜我捡了个大漏,入了宫来。"
 
 
第93章 春日风流
  只过了半个时辰, 便又下起了雪。雪花纷飞,如搓绵扯絮,不一会儿,四处就都银装素裹地又上了新装了。
  见着这情景,周如水皱了皱鼻子, 吩咐了宫婢领着娄解欢乘肩舆出宫后, 便捧着手炉, 踏着麂皮绒靴在雪地里“滋滋”踩了几脚。
  她晓得, 这年的雪都是灾,到了下个月,周国更会冷得厉害,到时候, 也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为此, 不光公子沐笙做了不少的部署。就是她, 也变着法子,以为周王求长生为由,拿出了粮食, 在她的封邑临沂郡开了粥厂救济灾民。
  但即便如此,她也觉着这雪挺好看的,白皑皑一片, 不知道有多干净!若是她不惧寒,都想躺在雪地里滚上两圈。
  这么想着,周如便支开了众婢,自个在花园里玩起了雪。她淘气地扯了扯枝头上挂满了雪的树枝, 又在雪地里来回地跳了跳。如此还觉得不过瘾,终于弯下了身去,将手炉往地上一放,捧起一大团雪,捏了个拳头大的雪球。
  却她手里的雪球还未捂热,捧着捧着,下一刻,便被一只修长无暇的手给截走了。
  周如水登时撅起了嘴,不得已抬眼看去,就见王玉溪直挺挺地立在她跟前,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好不容易捏圆的雪球。明明是做了强盗般的事儿,他乌黑深邃的眼却仍气定神闲地望着她,一袭雪色狐裘披风,更是衬得他的姿容俊秀若仙,霞姿月韵。
  在宫中,还是在她自个的寝宫里见着了王玉溪,周如水直是目瞪口呆。
  却叫她目瞪口呆还远不止这一处!
  周如水正呆着,王玉溪已低低笑出了声来,他定定地看了眼她被冰得通红的手心,将手里的雪球往地上一扔,便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为她取暖,似笑非笑地问她道:“怎么,小公主方才病愈,便又不安生了?”
  说着,王玉溪又腾出了一只手来,钳着周如水精致的下颔,先是抚了抚她那乌压压绸缎似的长发,少顷,便拂过她雪似的莹白小脸,将她系在额上的樱红抹额给解了开来。
  彼时,他有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寒风扑面,吹动了他雪白的广袖,却他那双清俊的眉目只深深地盯着她,待见她的额头白皙如故,半点伤口也无,他似是舒了一口气,却又是很不赞同地问她道:“此事为何做假?”这么问着,他冰凉的拇指还盖在她的眉心之上,直是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才堪堪放开。
  周如水仰望着他,真是彻底地呆了!她望着近在咫尺的王玉溪,下意识地后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半晌,才低下头盯着一直被他捏着的小手,皱了皱鼻子,疑惑地问道:“三郎可是醉了?”
  她这么说着,王玉溪已松开了她的手。他弯下身去,将雪地里的手炉捡了起来,待仔细拂去了炉盖上的积雪,才将手炉又稳妥地塞回了周如水的手中。未几,便缓缓弯出了一抹浅笑,轻轻地答道:“溪素来体弱,不常饮,又何来酒醉?”
  说着,他便转身往廊庑上走。见此,周如水只好牵裙跟了上去,她直盯着王玉溪挺拔的背影,圆溜溜的杏眼睁得老大。却,她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是怎生回事!她尤还记得,上回她见他时,他望着她的神态还很淡,他也只是轻轻地拉着她起身,更甚至她给他唱情歌,他都只是叹着气,淡淡地告诫她,谎话说多了,是会当真的。
  后头,当她晓得,夏锦端竟然给他传了情诗,道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时。她更是气得将他的袍披用丢的塞还给了他。彼时,她气鼓鼓的,真是一点好脸色也未有留。而他的神态也是淡淡的,宁静又高远,叫谁也看不懂。
  却怎么?他忽然就关心起她来了?她可是做了甚么么?并未有呀!
  这些时日,哪怕她晓得他旧病复发,她也被困在宫中无法去看他。偶尔她抬眼瞧见了云端那好不容易冒出头的月亮,也都想将月亮从天上拽下来,藏起来。叫那夏锦端无法追随着月光,将思念流泻在他的身边。
  这么想着,周如水伸出指头便戳了戳王玉溪的胸膛,颇为疑惑地计较道:“你疼么?我不是做梦了罢?”
  她这么一问,王玉溪漆黑的双眸便微微动了动,他低头看了眼她莹润的手指,以手抵唇低低一咳。少顷,亦是无奈地也伸出指来,轻弹了弹周如水的额头,温柔地晒道:“殿下疼么?”
  说着,他便轻笑着望住捂着额翘起嘴来的周如水,轻拂了拂她发上的雪,面无微澜的,低低地说道:“今日恰逢十五,先约在前,殿下既被罚了禁闭,溪只好自个来了。”
  他说的轻轻悠悠,全没有旁的多余的意思。如此,周如水方才七上八下的心思登时也烟消熄鼓了,心中冒起的小泡泡也全都现了形,一时间,满腔还未溢出的欣喜便都化为了难受。旋即,就见她红着眼眶,抬起了红扑扑的小脸,模样可怜地吸了吸鼻子,几分蛮缠的对着王玉溪赌气地说道:“却三郎晓得我生了病,又被罚着禁闭,仍还要逼着我写大字么?”
  这话一出,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小姑子娇滴滴的,瓷白的皮肤几乎透明,全像是个玉做的人儿。王玉溪默不做声地看着她,一时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禁就捏了捏她的小脸,眸光深邃地低低问她:“殿下在娄后腹中之时,是否尚还有个乳名,唤作阿念?”
  闻言,周如水脸色一白,眼都瞪圆了!她诧异地问道:“三郎怎么晓得的?”
  因她幼时体弱,娄后盼她身强体健,便为她取幼字兕子。但她尚在胎中时,却实在未有半点体弱的模样。
  兄长便常言,她在胎中可调皮了,成日里就喜在母后的腹中“摩拳擦掌”,不时便是一通脚丫子。偶尔心情好了,才会隔着母后的肚皮,轻轻伸出小手碰一碰他。娄后见她活泼,对她更是喜爱,深觉着她是个惹人惦记的,便常对着腹中阿念,阿念地唤她。却哪晓得,后头,她总是隔三差五的染病,病病殃殃的叫人心酸。如此,为了叫她身强体健,询了太卜后,她便成了“凶猛壮硕”的兕子。
  却,除了母后,已经很少有人再唤她阿念了。
  见她这模样,王玉溪大抵也晓得了,只微微一晒,便转了话头轻道:“小五那孩子,人小鬼大,又有甚么不晓得的?”说着,又将一个油纸包往周如水跟前送了送,唇边含笑,温润地说道:“他晓得你病了,倒是难得的大方。八百里加急,只为了将平日里偷存的饴糖送来。”
  这般,一切倒是都说得通了。
  周如水记得,有一回,自个因贪食吃多了凉瓜,到了夜里,便腹疼得倒在榻上打滚。彼时,小五拉着她的手急得哭,这动静太大,把娄后也给闹来了。便是那个时候,娄后急得唤了她几声阿念。后头待她好了,小五便一脸迷糊地问她,“阿姐,阿念是谁呐?”彼时,她便笑着捏了捏小五俏生生的小鼻子,笑嘻嘻地抵着他的小脸告诉他,“阿姐尚在襁褓里的时候呐,唤作阿念呢!后头和你一般生了点小病,就变成小独角犀啦!”
  如此,周如水果然眼睛一亮。她轻轻一笑,便接过那油纸包直截打了开来。待见着里头那一块块精致好看的饴糖,便捻了一块放入了口中。
  饴糖入口,直美得她乌亮的眼都弯成了月牙,一时也没了分寸,便笑嘻嘻地捏起块饴糖朝王玉溪的嘴边送去,弯着黑亮的大眼睛,美滋滋地劝他道:“可甜呐!三郎也尝尝罢!”
  她只这么一说,却不想,王玉溪真的就俯身就着她的手,吞下了那块饴糖。
  彼时,风雪冰冷得骇人,一阵冷风刮来,吹得二人的衣袖都猎猎作响,周如水被王玉溪半个身子护着,只觉得他的唇温软地不可思议,只在她指尖一触,便叫她浑身一酥,结结实实地闹了个大红脸。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随着时日入冬,周国的天已是一反常态,再未停过雨雪了。
  如此,便是公子沐笙倾尽全力地四处暗济也着实有限,只邺都左右的几个郡县,就都陆续出了几起因衣食之财不足,不煖不饱,从而饥寒冻馁至死的事儿。
  自然,养尊处优的周王听了这些个糟事儿也未有多大的反应,朝廷更未有想要赈灾的举措。倒是因了日日连下雨雪,四处湿湿漉漉,周王在外头活动不便,就又起了心思要扩建酒池肉林。如此,每日早朝,都急着催少府多弄些银子来给他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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