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今天就要回老家,她又开始发愁,瞧着昨晚还在撒娇的男人,现在已经一副平常心,小口啜着豆浆,吃起油条也不失仪态,一口接一口,嘴边残留不到多少的油渍。
她的手搭在下巴上,感受到咀嚼时候的咬合力量,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过年要来我们家做客吗?”
对面男人的身形明显顿了一下,油条脱落筷子掉在豆浆里,乳白色的汁液溅飞在桌面上,忽然就形成狼狈不堪的场景。
错落的刘海下面,是不明的眼色。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回应,却又太过于强烈,秦蒙哽了一声,无言地低下头继续吃饭,三两口把那根油条吃进肚子,便默默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碟刷干净。
因为这件事情,分离的难过也被冲刷掉一些。
取而代之是不明的郁闷。
时间很快就过去,她冷着脸穿上衣服,拿起行李箱要出门,陆子由也跟在身后,似乎想把她送到楼下。
却被拒绝了。
秦蒙站在门口,带着粉红色的帽子,脸蛋也被热得红扑扑,眼睛里却不似平日雀跃,她自己拽着行李箱的拉杆,回头说道,“陆子由,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我们早晚要经过这一道,还是说你根本没想过跟我走到那一步?”
电梯到了,她转身离开。
留下修长的身影目送她,看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那人久久沉默,穿着单薄的毛衣,接受着楼道里的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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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阁这次是专门来当司机的,他跟贺茴都还没有到要放年假的时间,只有吴女士和秦蒙要回老家。
席山路不好走,他不敢让秦蒙自己开。
他到达楼下的时候,秦蒙已经等在那里了,身边没有那人的身影,孤零零坐在行李箱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总之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帮她把东西放在后备箱,程阁回到驾驶座,扣上安全带,从后视镜观察她的表情,忍了忍还是没说话。
能让黏人精乖乖在家里带着,肯定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想起自己昨晚上的告密,他心内惴惴不安,生怕是自己搅和了这段姻缘。
席山近几年已经发展成了景区,周边几个城市来度假的不在少数,房价都跟着涨了又涨,新开的装修好看的民宿,价格都在一千以上,人们仍然不减热情的涌进来。
这个时间,已经有些学生放了假,旅游季刚刚开始,堵车的劲头也不容小觑。
进了景区到现在一个多小时,车子周围的景色就没有改变过。
吴万彩上了岁数,副驾驶座往后调节一下,已经睡着了。
反倒是上车就睡得妹妹,难得精神了一路,却一句话都不肯说,时不时看着手机屏幕,程阁在这里观察的仔细,甚至能看到她打开了微信聊天的界面,又退出去,又打开,反复以往,不知道在犹豫些什么。
转眼看了看自己睡得今夕何夕的老妈,他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跟老陆……吵架了?因为你姑?”
被问到的秦蒙抬头,从后视镜里跟他对视。
琉璃般的瞳仁上覆盖着水汽,轻轻摇头,还是一副乖巧的模样,总之不管心情如何,她永远都不会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夹带到别人的身上,这或许是一种礼貌,也可能是天生的疏离。
她勉强地笑了笑,“没有,是我们自己的问题,昨天姑姑去了,也没说什么。”
车里随即陷入一片寂静,吴万彩睡得真熟,毫无察觉气氛的流转,均匀的呼吸声,算是这里面最响亮的声音。
好像从十五年前到现在,兄妹两个没有这么尴尬的相处过,程阁往日的贫嘴,也只是建立在正常情绪之下,显然,秦蒙现在的情绪很不好。
过了一会儿,没等他想出话题,后面的人先开了口。
放低了声音的,怕别人听见地问,“哥,你知道什么导致陆子由这种脾气吗?”
或许是对她太过温柔与纵容,甚至在她的面前,有数不清的小情绪,撒娇、吃醋、犯傻,像个平常人似的,每天都鲜亮的生活。所以她总是习惯性地忘记,陆子由本人,其实是个冷漠到冷酷的人,骄傲又自卑的结合体,厌世无趣。
一个曾经连三餐都不想吃的人,又怎么可能在几个月内脱胎换骨的改变。
脱离了秦蒙,他依然是他。
“是个很不快乐的人,也是个想要很多的人。”
前面的车队终于动了起来,程阁踩了油门,紧紧跟上,避免旁边车子插队。
他平视着前方,仅容两排车队的狭窄山道,两边是磷石峭壁,突兀出各种古怪姿态,就像陆子由的人生。
“他父母离婚早,母亲跟着一个香港男人走了,他就跟着父亲。没过两年多了个继母,生了个小儿子,天天就在老爷子那吹耳边风,惹得父子两个打架,最严重的一次,陆子由被打折了根肋骨。”
那时候,他好像才十几岁的少年,说是打架,事实上是单方面的挨打。
程阁跟他是初中的朋友,球场上认识,便结交至深,刚刚成为单亲家庭之子的时候,他还不是这种性格,无非是比同龄人成熟些许罢了,也爱三五成群打球,浩浩荡荡去小卖部喝汽水,甚至还会假期聚在一起打游戏抄作业。
他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这个人,变了。
眼神里没有光,开始独处,不论是多欢腾的气氛,他永远都是坐在桌子上读书的人。
或许根本没有读进去,只是不想热闹而已。
因为回家之后,会显得孤独更加可怕。
秦蒙没想到这点,愣了下神,抿起嘴巴,额前的碎发因为车内暖气而更加干燥,高高的翘起,眼神里是一种探究,“现在还是这种关系吗?”
“不了,”程阁摇头,把握着方向盘,一边回忆道,“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政法大学,他家里人因为工作原因搬家到柳城,就彻底断了联系。听说中间他父亲来找过,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当最恣意的年纪,发现所有的靠山轰然倒塌,自己不过是爱情里的牺牲品,甚至无人问津。
陆子由当年,应该是在愤怒中慢慢平静,直至麻木的。
她脑海里都是他断了肋骨,躺在病房里绝望的场景。
似乎就是怒放的鲜花渐渐衰败的过程。
“所以啊,蒙蒙,虽然你是我妹妹,但如果可以,你就包容他一点点。”
“嗯,我会的。”
秦蒙倚在后座上,望着不远处的云海。
拿出手机发了条微信。
“年后来我家一趟吧,带你去见我爸爸。”
她按灭了屏幕,看着前方,低声道,“哥,过完年我带他去见我爸。”
程阁沉默了一下,继而痞痞地笑了下,吊儿郎当道,“小妹你这速度,比我跟你嫂子还快啊。我劝你还是先搞定老爷子,你爸那边怎么都好说,知道你找了个高材生,老舅肯定比谁都开心。”
老爷子。
想起老宅子里那位每天穿着练功服不苟言笑的老祖宗,秦蒙心内颤抖,方才的可怜已经被自怜取代。
席山老宅近在咫尺,别人都是来度假,她是来上课的。
在自己挨揍和陆子由挨揍之间,她还没有想清楚,为了爱情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她是没有的。
女孩子应该被照顾。
脑海中的白色小人被打败,拖来陆子由领罚的思想成型,毕竟他才是先开口的那个人。
嗯,很有道理了。
她拿起手机,陆子由已经回了微信——具体时间?
回忆了一下,秦蒙飞快地打字回复,“初六,我们家的武馆初六才开门。”
“……”
她好心解释,给对方一个心理准备,“我爷爷喜欢跟人过拳脚,你可以打不过,但你要挨得住。”
对方正在输入中……
“我能拉黑你吗?”
“不能,除非你想光棍一辈子。”
☆、三十七天
席山到底为什么现在才火, 大家也不得而解, 比起国内的各种度假胜地,无论是景色抑或者是特色,都算得上顶尖, 尤其是冬日百花百树凋零之际, 仍有怪石冰凌可看。
而秦家的老宅,幸运的就在景区之中,凭着身份证进去,连票都不用买。
从后备箱里面拿出行礼, 秦蒙亲自拖进屋子里,在这里,只有长幼没有男女, 让哥哥给自己拿东西,算是不礼貌。
她腾出一只手挽了耳后的碎发,有阿姨迎过来。
“小小姐回来了,今晚炖鱼吃。”
说话的人是老宅里几十年的阿姨, 秦蒙小时被她带大, 算是亲人般关系,她乐得笑了笑, “太好了,我最喜欢吃刘姨做的鱼,是爷爷亲自钓的?”
“是的咯,冰封之后,凿了小洞, 坐在冰上面一下午呢。”刘姨手擦在围裙上面,笑着说。
老宅布局也很是老气,因得旁边就是武馆,里面便也跟着那面的装修,大多都是实木,颜色陈而不旧,仿佛能回到民国时期,叠套两三层,才从外屋走进里屋,也就是家人和客人相坐之地。
行李箱放在墙角处,她单拎着一盒白茶过去,老爷子正闭目养神,旁边是认真汇报工作的程阁。
孩子们都敬他,也都怕他。
她轻手轻脚过去,不敢毛躁,茶叶礼盒放在桌子上,她亲手打开来,才出声道,“爷爷,这是给您买的茶叶。”
躺椅放在迎光的地方,黄晕在这片屋子里耀眼,躺在上面那位老人,下巴带着一缕白胡,鹤发童颜,不似八十岁年纪老人,只是面上总覆着一层严肃,抿着嘴巴,很少笑,对孩子们也是。
他微微动了眼皮,最终也没掀开,只哑声说话。
“听闻小彩讲,你与男人同居?”
果然还是告了密,秦家的孩子都不会撒谎,虽然姑姑并非爷爷所出,也不跟这家姓,但这从小的习惯,却是不可能因为这样而改的。
那时候大姑姑还活着,秦蒙是亲眼见过的。
撒谎的孩子,无论多大,都会被棍棒伺候。
她自然也不敢隐瞒,恭敬地低头,见不到平日肆意,连额顶上的呆毛都落下来,“嗯,他是名律师,之前他出车祸腿骨折了,凑巧我租的房子出了问题,所以就搬在一起住了。”
“程阁的同事?”
“对的,都是恒心的合伙人。”
老爷子眼睛睁开,坐起身来,还穿着黑色的练功服,长舒了口气,便把那盒茶叶提走,很是不满道,“那就要过过眼了,找个时间让他过来。”
人转身消失,估计是上楼放茶叶,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程阁也松了口气,肩膀塌下来,小声地抗议道,“我的同事怎么了?我们恒心顶天立地国内四大所,辈出人才的好嘛。”
秦蒙翘起腿来,啧了一声,“你跟老爷子说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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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屋里,四处纤尘不染,家里的阿姨干活最是认真,无论你多少年漂泊在外,老宅的每个角落,都不会有细微尘埃。
她的床从小自大没换过,到现在已经有些小了,但也不碍事,把人扔上床,享受弹起来的瞬间,是秦蒙最喜欢做的无聊事,她拿出手机来,给陆子由弹了个微信视频。
他每次都很快接起来,手机立在桌子上,不知在键盘上敲打些什么。
明明才分别半天,怎么人又变帅了。
她趴在床上,支着下巴,沉迷男色,却不知要开口说什么,反倒最后是陆子由先说话,“累吗?”
当然累,秦蒙点头,撅着嘴巴撒娇,阳光洒落在头顶上,在屏幕里是金黄颜色,笑起来也明媚的刺眼,仿佛盛开到最艳丽的玫瑰,“堵车好厉害,过几天估计就更难走了。”
“嗯,旅游区就是会这个样子,”从旁边拿过一个文件夹,陆子由边翻边说,“初六还会堵吗?”
“可能还是会,初六好多人要出山,所以车流量会大……”她话说到这里,脑中却反应过来,杏眼瞪得圆溜溜,继而笑的更开,酒窝能盛下所有美酒,“你真的要来了?”
无奈地看她一眼,像看无理取闹的小孩,陆子由摇头,“说要去的不是你吗?倒成了我主动要求。”
得逞地笑起来,秦蒙拿着手机转了个身,躺在床铺上面,头发散开,哪怕是这种角度,那张脸还是小的过分,身上的毛衣塌陷下来,有美好的曲线,琥珀色的眸子里,全都是欢喜。
“是我是我,我答应爸爸,如果有男朋友,第一个带给他看的。”
他一定最开心。
这时门被人敲响,是刘姨让她下去吃饭。
秦家的饭桌从不等人,她一跃而起,匆匆挂掉电话去餐厅。
挂断的界面退出,只留下两个人的聊天界面,秦蒙的头像是一只乌龟,据说是粉丝亲手画的送给她,呆头呆脑倒真的很像她。
陆子由放下手里的文件,把他们的对话从头看到尾,却好似看不够,身边没有小姑娘,就得无聊到来上班,原本最得心应手的工作,却因为开小差而影响些效率。
全都是因为她走时生气,让人诚惶诚恐,以为她不愿意再回来。
或许她不知,方才在车上主动发的那条微信。
成了把这个人从悬崖拽上来的一根细绳,而刚才这次视频,就是把这人从悬崖引回人间的仙术。
不就是见见家长,哪怕被赶出门外呢,也不可能对她松手。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打开电脑,傻里傻气,用百度搜索——见女方家人的注意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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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老宅的饭桌,从来都是安静的,除非过年时节,程阁家的小蘑菇回来,才容许不懂事的孩子闹腾一番,老爷子也在这时会柔和得多,毕竟四世同堂,着实值得高兴。
秦蒙心满意足的吃鱼,虽然大家都说,钓鱼是爷爷的乐趣。
但冬天没人愿意去挨冻,除非是为了个爱吃鱼的小孙女。
那时她刚离开父母,每天哭每天哭,哭得奶奶心疼的不行,老爷子无计可施,见她喜欢吃鱼,就每天背着鱼竿去后山的湖里钓,亲手收拾干净,让刘姨炖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