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道:“你用舜安颜逼的佟国维在朕面前自请诛子,可想过往后如何应对?”
苏景听到这里,便知道佟国维果然是老狐狸,半点没让康熙察觉佟家已有意投效四爷的心思,当下语气轻松道:“孙儿可是您的爱孙。”
“噗……”康熙咳了两声,对苏景真是没办法,“就指着朕给你收拾烂摊子,哪天朕要是不在了……”
“汗玛法!”苏景拉着脸不悦的看着康熙,竟然大有赌气的意思了。
“好,好……”康熙能看出苏景脸上的真诚,尽管苏景胆大的在他面前撂脸,依然倍觉欣慰,对苏景道:“放心,朕虽活不到万岁,但总能给自己的孙子把路铺平了。”
听到康熙此言,殿中服侍的人俱是心头一颤,苏景却仍然透出两份不高兴。
康熙拍拍苏景的肩膀,没有再说佟家的事儿,让宫女继续给自己打点,又吩咐梁九功赶紧给苏景上碗热粥。
“给弘昊端碗热粥来,一会儿给宗室长辈们敬酒,空着肚子可不行。”
梁九功一面应是,一面在心里咂舌。
这位弘昊阿哥可实在是了得啊。舜安颜入端贝勒府,佟国维自请杀子,万岁在宫里原本是对这弘昊阿哥颇有不满的,以为弘昊阿哥仗着皇宠肆意妄为,违背圣意。今日叫人过来,本来就是想敲打一二。结果人家来了见着万岁冷脸不仅不怕,三言两语插科打诨的,就把万岁说的又为他打算起来。
这位皇孙,可比雍亲王厉害的太多,也不知道那阿克敦到底是怎么教导出来的!
不提梁九功从此对苏景更是忌惮,就说开宴后人们看到苏景竟是跟在康熙身后,扶着太后出现那种若有所思,便让这康熙五十年的除夕过得别有一番滋味。
苏景奉了康熙的令,带着一帮亲弟弟与堂兄堂弟穿梭在保和殿,给一帮宗室国戚们斟酒。在一片言笑晏晏中,苏景注意到一道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自己的后背,如影随形。
趁着空闲的时候,苏景忽然一转身,正好对上那来不及收回目光的人——弘晳。
硬着弘晳的视线,苏景举起酒壶,遥遥一敬。发现弘晳微微愣住之后很快脸上翻覆起不甘,苏景淡然一笑,恍若无事发生,继续走到下一位老亲王面前,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酒壶略微倾倒,酒水划出银线,落在银杯中,发出轻而渺的水声。
坐在左面的八爷恰好将这一切收入眼底,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嘴角出现一丝玩味的笑容。
这一晚回去,许多人辗转反侧,猜测重重,然而对乌喇那拉氏来说,却不止那么简单。她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就觉得满肚子火气,不知该如何发泄。
等回到府里,才张口,就听四爷道:“早些安置罢,明日还有事。”
过年节,不是进宫朝拜就完事了,堂堂亲王,过年仅有的几日休息,要会的人不知有多少,有些宗室长辈,要亲自拜会,有些亲近心腹,要招来说话施恩。不仅要去吃宴,府中还要办宴。
四爷当然也知道乌喇那拉氏有心事,但他既没精力理会,更不愿意点名,于是先行开口。
然而乌喇那拉氏这一次并不打算妥协,她望着四爷冷漠的脸,一口气已经顶到喉咙口,“王爷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四爷按住婢女正在给自己解盘扣的手,转身看着乌喇那拉氏,见到她脸上那种仿佛英勇就义一样的神色,觉得可笑。
“福晋指的甚么?”
乌喇那拉氏冷笑,“妾身是想问问王爷如今眼中是否已只有一个庶长子?”
“福晋……”苏嬷嬷吓得半死,带头跪在地上。可四爷在这儿,她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望着理直气壮的乌喇那拉氏,四爷忽然连生气都以为不值,他淡淡道:“爷今晚去前院,有些话,福晋还是仔细想一想再说出口。”
看着拔腿就走的四爷的背影渐渐消失,乌喇那拉氏原本汹涌澎拜的怒火褪去,整个人脊梁骨像是被人打断,一下软躺在了床上。
“福晋!”苏嬷嬷膝行过去,哀求道:“您这是怎么了,那边府里得王爷看中不是一日两日,这大年下,您何苦非要惹得王爷动怒!”
原本正院便宠爱渐衰,以前好歹弘晖阿哥是长又是嫡,最得王爷看重,底下的人不敢生出异心。可真正的大阿哥回来了,布塞氏升成侧福晋,眼看府里风向不对,这年节里,王爷还独自住到前院,传出去,怕是连一贯老实的钮祜禄等人都有异动了。
“你不明白……”乌喇那拉氏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茫然重复,“你不明白。”
已经不是王爷的宠爱和看重那么简单了,甚至跟这府里无关了。
弘昊,布塞氏拼命生下的儿子,他要夺走的,不再仅仅是个亲王的爵位。如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将来弘昊会做甚么?她不相信弘昊会真的兄弟情深,或许为了名声,对弘昐他们会,对福宜他们会,可弘晖呢?嫡长子的出身,自己还是他的杀母仇人!
弘昊,真会觉得一个侧福晋就足够安慰布塞氏?
不,她不相信弘昊是如此大度的人!
郭络罗氏杀了她的表姐,现在郭络罗氏在哪儿?
她今日在宫门亲眼见到的,郭络罗氏的马车跟在八爷身后到了宫门,入了宫门,都去给良妃请过安了,但弘昊与万岁一起去慈宁宫奉迎太后没多久,郭络罗氏就收到太后的懿旨,灰溜溜一个人离了宫。
若说太后不想看到郭络罗氏出现在宫宴上,那为何不干脆不让郭络罗氏入宫。人都进来再撵走,分明是有人在太后面前进言。如此不留情面之事,是素来宽仁的太后从不会做的。
然而太后做了,万岁也不曾发话……
原本地位就一落千丈的郭络罗氏,再经此一事,只怕便是再夫妻情深,在八贝勒府也无立足之地了罢。何况郭络罗氏背后的两大倚仗,一个父族,一个母族,都已被弘昊用手段阻绝。
还有那淑谨县主,此时又在哪儿?
被其父许给外藩蒙古,连年节都等不及,凄凄冷冷的回了草原备嫁。
死了一个表姐,弘昊尚且如此睚眦必报,何况杀母之仇!
即便自己能坐稳王妃乃至皇后的位置又如何,今后必定就能坐上母后皇太后的位置?
不,大清并非没有诛杀嫡母的先例!
□□的大妃阿巴亥,难道不是被太宗皇帝带人亲自用弓弦勒死的?死后,连神主牌位都给抹掉了。又有谁为其喊冤过?一个殉葬,便能让你不得不死!
恐惧蔓延,明明屋中灯火通明,自己也睁着眼睛,但乌喇那拉氏仍然觉得自己被困在一望无边的黑暗里,不管怎么挣扎,就是看不见前面有一丝光亮。
忽然她翻身坐起,抓着苏嬷嬷的手道:“快,快去看看弘晖!”
“福晋!”苏嬷嬷被乌喇那拉氏违常的神色吓得不轻,着急道:“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乌喇那拉氏急的厉害,看苏嬷嬷不动,记得自己就往外奔,“快去看弘晖,我要看弘晖!”
“福晋!”苏嬷嬷忙拉住她,随便喊了个婢女赶紧去看弘晖,安抚道:“福晋,您别急,二阿哥好好的,好好的。”
乌喇那拉氏却没松懈,直到有人领着弘晖匆匆过来,她才突然缓过气儿。
弘晖早年染了风寒,虽然被药救回来,毕竟伤了个根本,身子不若以前壮健。今晚又跟在苏景身边周旋敬酒,回来泡过脚后原本就要歇息的。突然听闻乌喇那拉氏这里有事,急匆匆奔来,这会儿脸上看着红润,其实乃是气血上涌,胸口沉闷极了。
但他没空理会,见到乌喇那拉氏面色苍白,他吓了一跳,过来着急道:“额娘,您这是怎么了?”
“弘晖!”乌喇那拉氏抓着弘晖的手,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了一圈又一圈,“你没事就好。”
“额娘?”弘晖不明所以,“额娘,您怎么了,是下面的奴才胡乱禀报是不是,儿子一直好好的,并不曾出事。”说着他拉下脸,责备道:“苏嬷嬷,是哪个奴才乱说话的,便是年节不好处置,也该先把人关起来。”
哪里有甚么人胡乱禀报,分明是福晋不知道为何突然犯了癔症!
苏嬷嬷有苦说不出啊,不敢辩解,违心道:“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处置。”
乌喇那拉氏这时候神思已渐渐稳定,不似之前整个人如在噩梦之中。她也不打算把自己的担忧恐惧告诉弘晖,甚至不敢警告弘晖防备弘昊。
一则毫无作用,二则,她对四爷的警告心有余悸,再有,一旦提醒弘晖防备长兄,她要如何说个缘由呢?难道要告诉弘晖,弘昊的生母,的确是她所杀,并非传言?
她勉强笑了笑,握着儿子温热的手,笑道:“额娘见着你好好的就没事了,兴许传话的奴才也是一时听岔了话。大年下的,何必与一个奴才计较?”
弘晖本就脾气温和,只是气愤吓到乌喇那拉氏才说要严惩,这会儿看乌喇那拉氏无事,当下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便算了,只是……”
是字尚未说完,一口腥热涌上喉头,随着他哇的张开嘴,屋里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第76章 清圣宗
“弘昊呢,来了没有?”
四爷心急如焚,负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咕咚一声,踢到脚边的炭盆,眉头一拧,吓得苏培盛赶紧点了人进来把挡路的都收拾走。
外面滴血成冰,四爷额头却不停冒汗,乌喇那拉氏的哭声不住传出来,让四爷肝火旺盛,张口想要骂人,发现屋里服侍的人都已经噤若寒蝉。
“上茶!”
眼看四爷把桌上滚烫的茶水挥倒,苏培盛也管不了那么多,悄没声儿的让人端了温茶过来。
四爷灌了几口茶水,依旧觉得心烦气乱,正伸手去解盘扣,乌喇那拉氏从里面冲出来,“王爷,大阿哥在哪儿,大阿哥要是还记着玛尔屯氏……”
“住口!”大年下的,好端端的嫡子忽然重病吐血,四爷本就满心怒火,此时再听乌喇那拉氏竟在此时还不忘朝苏景头上泼脏水,几乎要一巴掌扇出去,好在最后压制住了,“到了此时,你还惦记着挑拨他们兄弟感情,乌喇那拉氏,难道里面躺的不是你儿子?”
“当然是我儿子。”乌喇那拉氏滑倒在地,哭的妆容全花了,“王爷,弘晖是妾身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您救救他罢,只要能救弘晖,您让妾身干甚么,妾身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毕竟少年夫妻,四爷见乌喇那拉氏如此,缓和口吻道:“弘晖不止是你的儿子,也是爷的嫡子。只是你如此,也无济于事,太医正在里面诊治,你且耐心等一等。”
“不!”乌喇那拉氏声音尖锐,拽着四爷胳膊大声道:“大阿哥,王爷,大阿哥才能治弘晖,太医……”
“够了!”四爷一抬手将乌喇那拉氏甩了出去,见人被苏嬷嬷她们架住才松了一口气,冷冷道:“太医不行,弘昊为何一定就行?”见乌喇那拉氏随即又要说话,四爷只觉头痛的厉害,摆摆手道:“你不必再说,爷明白你的意思,以为弘昊是有意拖延。可弘昊确然此时不在府中。”
乌喇那拉氏哪里会信呢?
这可是除夕,从宫里出来,都甚么时候了,如何会在此时还出门?
“王爷!”
四爷看到乌喇那拉氏整个人都快疯了,神色复杂道:“弘昊他,去看他额娘了。”
乌喇那拉氏满心的要说的话都憋在嗓中,她傻了般望着四爷,“玛尔屯氏?”
“没错,弘昊一早便告诉过我,这是他认祖归宗的第一年,他不忍玛尔屯氏还孤孤单单躺在黄花山脚下,打算宫宴后便去祭拜一番,明日一早再赶回京中。”不知为何,四爷看到乌喇那拉氏浑身颤抖,又加了一句,“弘昊手里有万岁赐的腰牌,是随时都能让人开城门的。”
“玛尔屯氏,布顺达……”乌喇那拉氏已然听不到周围的一切声音,明明周围有人在拼命的呼喊她,但她就是觉得这世上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她用力环抱住自己的身躯,咬牙抵抗周围汹涌而来的森寒。
十七年前,她杀了布顺达,十七年后,她的弘晖命悬一线,太医束手无策,唯一能扭转乾坤的人却因为她十七年的毒辣跑到城外拜祭生母。
这世上,的确是有报应的!菩萨把她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害了人命,所以菩萨不肯原谅她,尽管从布顺达死后,她就吃斋念佛了!
但为甚么,为甚么要报应在弘晖身上,弘晖,他甚么都不知道!
“老天爷啊,怪我罢,你把我带走罢,让我下十八层地狱,是我害了玛尔屯氏,是我害了怂……”乌喇那拉氏退开拼命拽着她的苏嬷嬷等人,边喊边冲到里面,两个太医正在给弘晖扎针,听到乌喇那拉氏喊出来的话,一个不慎,差点走了针。
“够了!”尽管早就有所判断人,然而听到乌喇那拉氏亲口坦诚这一切终究是不一样的。四爷不由庆幸,他的长子,此时并不在此处。
从背后拽住乌喇那拉氏的胳膊,看了一眼床上紧闭双眼,依旧昏迷不醒的弘晖,四爷将怒火一压再压,低声警告道:“记住你的身份,福晋!别忘了弘晖还病重在床,你若想让他连嫡子的身份都没了,就尽管继续发疯罢!”
原配正室,堂堂亲王元妃,四爷如此说话,已是重之又重了。
乌喇那拉氏不在乎其它的,可弘晖,对她而言,胜过一切。四爷的话正中她命脉,让她终于稍微清醒了些。四目相对,她清楚看到四爷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恨,但她并不在乎。
“弘晖……”乌喇那拉氏挣开四爷,扑到床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儿子。
“王爷。”
四爷走出去,就听苏培盛小声回禀道:“石华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四爷忙道。
石华一进来,四爷也没空跟他讲规矩,直接问道:“可找到弘昊了?”
石华浑身是汗,抱拳道:“回王爷的话,天色已晚,城门领实在不敢开门,奴才等人只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