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源自于父母,自己就当珍惜,这原本是前人告诫后人看重自己的性命,然而一旦融入孝道这个因由,一切就变的大不一样起来。
所谓受之父母,那么你的身体自己便没有处置权,随意损害便是对父母的不孝。自杀为罪,有些家族甚至不许自杀之人葬入祖坟。对时下讲究死后有灵的传统而言,这样的惩罚可谓严厉无比。便是后宫,妃嫔自尽被视为对君父的忤逆,妃嫔任意落发则是大不敬。
是以,当年一道剃头令,固然让许多珍视性命的人屈服了,但也有无数人为了坚持对祖宗的孝宁死不从。
等到汉人习惯满人发式,因此令而造成的血腥杀戮方慢慢减少,但苏景相信,不仅是在江南,在天下汉人心中,对这剃头之事,皆是不甘不愿。
看上去不过是简单的剃发,可当年的摄政王多尔衮却罔顾汉臣呐喊与民间人心,宁可杀的人头滚滚,烽烟四起也要通行此政,莫非多尔衮是个莽夫,为了脸面才执意如此?
当然不。
当初多尔衮并不是为了所谓的朝廷脸面,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冒着大清江山随时可能动摇都要坚持的原因只有一个——借此令打断汉人的脊梁!
你们汉人不肯承认江山已经属于大清,想要反清复明,你们汉人包庇前明余孽,四处与大清作对。所以你们汉人最看重甚么,我就要毁灭甚么!
你们所谓的孝道与忠心,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抵不过我手里的屠刀!
不可否认,在这一场较量中,胜利的人是更狠心的多尔衮。他宁可眼睁睁看着大清人口锐减,天下十室九空也要推行自己的意志,灭亡汉人的骨气。
这一击过后,活下来的汉人,至少那些普通的百姓都屈服了,哪怕他们关起门来望着铜镜中面目全非的自己痛哭流涕,生不如死,然后他们最终还是明白自己成了满人,而不再是大明百姓。
但强权带来的,除了屈服,伴随在血液中流淌的还有仇恨。尤其是在这江南,读书使人明智。读的书越多,越能看清楚事情的本质。江南的人在付出血的代价后,对大清的手段同样看的清楚明白,恨意就越发深邃了。
“早立储君,屡下江南,恩抚士人,都没用。”苏景眼神幽幽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圣驾巡游图,上面百官恭迎,士人欢呼的场景描绘的栩栩如生,可苏景心里清楚,那只是一副画给人看的画罢了。
“罢了,时机未到啊。”苏景吐出一口浊气,对在边上一脸后悔不敢吭声的石荣道:“曹家可有动静?”
石荣一时冲动说了些话早已后悔的厉害,此时看苏景换了话锋,忙道:“回主子,那岳姨娘尚且不知道咱们已将人捉住了,在曹家的探子来报,她昨日一直在与身边的一个婆子商议,看样子她是打算对曹寅下手。”
“盯紧些,别反被人啄了眼。”
“主子放心。”
江南这边异动不停,旬日后的京城中同样暗潮涌动。
康熙昨日临幸过一名小答应,今早起来又听梁九功回禀江南新送了上等的补身药丸回来,不由心情大好,“这孩子,朕早就嘱咐过他,尽心查探就是,朕的药丸他留下药方,交给太医院就是了。”
“事关万岁龙体,太孙最是孝顺之人,如何肯呢。”梁九功讨好的奉承了一句。
康熙自然被哄的开怀,觉着今日也无甚么大事,兴致一来便令升平署将排的新戏在畅音阁备好,又令梁九功去请太后与后妃,“这出临门笑还是弘昊那孩子去江南前令升平署排的,也有两月了,朕今日且先瞧瞧。”
皇上一张嘴,宫中上上下下都动了起来。
今日正好五福晋与十二福晋一道入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得了太监传话,就吩咐五福晋和十二福晋不必早早出宫,一道去畅音阁看戏。
“今儿这出戏还是头一回唱,哀家早就盼着呢,是太孙出京前特意吩咐升平署排的戏,说是给哀家和皇上解闷用的。今儿你们就陪哀家一起乐一乐。”
“是,孙媳今日就沾您的光,看看太孙亲点的戏。”五爷因养在太后膝下缘故,一众孙辈媳妇中自然五福晋在太后跟前颇有几分脸面。五福晋在五爷面前不得宠,在看重嫡庶的太后面前却全然不像在府中时的木讷,很会讨好。
她既知太后宠爱苏景,便口中一口一个太孙孝顺,夸赞不停,哄的太后越发满意她,难得开口道:“你放心,你终归是嫡福晋,府里要有不听话的,别说哀家,便是宜妃,也不会容的。”
五福晋心头酸涩,嘴角却带笑道:“太后放心,都是服侍咱们爷的人,孙媳这做嫡福晋的,自会善待妹妹们。”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拍拍五福晋的手,由她和十二福晋扶着上了轿子。
谁知半路遇上同样接了圣旨赶来的德妃,太后正要令下轿请安的德妃起身,竟看到德妃身子晃了两晃,身边几个嬷嬷宫女都没能拉住,咚的一声脑门朝下,重重栽在地上人事不省!
☆、第97章 今日更新
虽然德妃圣宠已衰弱, 但后宫无主, 况且太子太孙已立,只要康熙一日未下圣旨修改玉牒,那么将来德妃就是铁板钉钉的皇太后。因此德妃晕倒, 哪怕平素与她再合不来的宜妃,都不得不为长远计, 急急忙忙敢去永和宫。
宜妃一到永和宫, 就瞧见慧妃、荣妃都到了,至于佟贵妃,自从隆科多卷入内务府案被赐死后,就形同一个死人了, 连原先紧紧抓在手里的宫务都不放在心上。
因是初春, 京里还倒春寒, 所以宜妃一路坐在暖烘烘的轿子里赶来,身上又裹着厚厚的大氅,在永和宫暖间里被炉火一烘, 宜妃不由擦了擦额头的汗。
端起茶润了润喉, 宜妃朝晃动的珠帘处看了看,见永和宫的人依旧进进出出个不停, 她眼珠一转,侧身跟先来一步的荣妃打探消息,“太医说甚么了?”
自直郡王被圈禁后,慧妃整个人就老了一大截,尽管后来在争储风波中直郡王因检举八爷有功又有苏景求情被康熙开恩放了出来, 可经历过这场波折,慧妃原本的雄心壮志尽数熄灭,整日吃斋念佛,只盼望自己的儿子从此以后能平平安安做个王爷,对权利之事,越发不上心。
此时宜妃来问,她只淡淡道:“太医还未出来,不过德妃一贯保养的好,又仁孝恭顺,老天有眼,想必没甚么大碍。”
真是答句话都要拍马屁!
宜妃心中暗自撇嘴,心道德妃也就是命好,明明是个宫女,偏生肚子争气,生了一个又一个,硬是从宫女子到封妃。明明心眼儿糊涂,偏心的连万岁都忍不了,可人家就是又运道啊,生了太子,还有个好孙子。
不能比啊……
瞧瞧以前自诩为万岁生了长子的慧妃,如今德妃人都不在跟前,还不得不奉承巴结。
宜妃自诩和吓破胆的慧妃还是不一样的,再说她也实在落不下脸来拍德妃的马屁,左右人又没在跟前,因此不接慧妃的话,另道:“万岁可来过。”
慧妃咳嗽了一声,低头喝茶。
还是另一边儿坐着的荣妃听宜妃问这个,小声道:“万岁打发人传话,要太医勉力医治。”
“打发谁来传的话?”宜妃赶紧问了一句。
荣妃声音越发低下去,像是生怕永和宫的人听见,“是梁九功新带的一个徒弟,像是叫安顺的。”
“安顺。”宜妃嘀咕起来,“这名儿,没听过啊。”
别小看传话的人,那可表明万岁到底有多上心。可不应该啊,按说万岁看重太子太孙,今日又有闲,便是看在儿孙的份上,德妃磕着头,不说亲自来瞧瞧,也该让梁九功来问问话的。
却只打发一个小太监过来,这里头该不会又有甚么事儿罢?
宜妃心里起了疑虑,又见荣妃说完就按着太阳穴一副虚弱的模样,暗自哼了哼,先将满腹心思给压下了。
等太医出来道德妃这一跤跌的狠,流了许多血,这段日子需好生养着不能见风,要吃些补血的后,三妃又叮咛了永和宫的人几句,各自起身回宫。
等回到翊坤宫,宜妃还没沾着垫子,立即就把心腹的太监的叫来,让他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出宫一趟,给两个儿子传几句话。
打发走传话的太监,九爷搓了搓牙花子,吸了口气道:“五哥,你可弄明白额娘的意思了?”
五爷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看着一母同胞的弟弟,“这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九爷头痛的按住额角,“哎哟,这好不容易消停些,也不知道德妃是作甚么,你说额娘的消息准不准,那德妃真是有意在太后面前摔一脑袋血。她图甚么啊!”
“图甚么你难道不明白,你就没听说敦恪的驸马被万岁下旨锁了?”五爷才不跟九爷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家兄弟,谁不知道谁啊,他瞪了一眼九爷,狐疑道:“我记着以前万岁去蒙古的时候,老十四就喜欢找蒙古人喝酒摔跤打赌,一把几百上千两的洒出去,那银子都是你给的罢?”
听到这话,九爷立即蹦的比桌子还高,“五哥,你是我亲哥,你可不能胡吹大气来坑我!”
用银子收买蒙古人,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么,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
“呵呵。”五爷执起面前的酒壶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悠悠道:“你着急甚么,咋咋呼呼的,该不是心虚了?”
“我心虚甚么!”九爷梗着脖子宁死不认!
“哼!”五爷脸色一变,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重重将酒杯放在桌上,吓得九爷打了个寒颤。
“老九,额娘说是给咱们兄弟两传话,可到底担心的是谁,你心里难道不明白。你也是当阿玛的人了,还整天让额娘在宫里为你提心吊胆的,你就能安心?”五爷越说越气,指着九爷问出早就想问的问题,“你要当我是你亲哥,你今儿给我一句明白话,当初刺杀弘昊,到底有没有十四,你有没有出一份儿力!”
“我……”九爷很想理直气壮的说没有,可他面对五爷,着实心虚……
“你,你糊涂啊!”从小看到大的亲弟弟,一见九爷那神色,五爷还有甚么不明白的。他想骂人,却不知该说甚么,事到如今,再将人骂的狗血淋头也无济于事,可要不教训,他真是能将自己憋死。
九爷眼看五爷脸色铁青在书房里转了好几个圈,真是气的不轻的模样,想了想,缩着脖子硬着头皮开口道:“五哥,这事儿,我事先真不知情啊。”他顿了顿,语气有点复杂,“说实话,五哥,我打小就看不惯老四,哪怕他如今当了太子,我依然觉着他就是伪君子。可弘昊那小子,不管怎么着,他待我这叔叔,算得上仁至义尽。我也明白,八哥还有十四,未必与我是甚么真感情,不过冲着我手里的银子,才走的亲近些,实则他们看我这自甘堕落行商贾之事的兄弟,也是瞧不上的。”
随着九爷这从未宣之于口的话,五爷怒火稍减,瞪了九爷一眼,冷冷道:“原来你也明白。”
这有甚么不明白的!
九爷自嘲一笑,“五哥,我也是没法子啊,咱们兄弟,早就被万岁断了上进的路,太子那脾气秉性,看得上谁呢。至于老大,以前慧妃……”他哈的笑起来,“这挑来挑去,你别说,还真就只有老八。谁都没想到后来能出个弘昊。连万岁都看不上我这亲儿子,可弘昊能看的上,这小子,也不管我和他阿玛那点事儿,还一力荐举我去管理藩院的事儿。我之前还以为他是想阴我,谁知道那还真是个好差事儿!至少眼下我走出去,没谁敢动不动说那就是个占着皇子阿哥的名头只会往怀里搂银子的废物了。”
五爷听了九爷那句万岁断了上进的路,手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恢复平静道:“你甚么都明白,为何还要帮老十四。人家又护身符,你有么,你以为弘昊荐举了你这个九叔,就会对你心慈手软?”
“五哥,我是被坑了!”说到这个,九爷真是觉着五脏六腑都泛着苦味儿,“弘昊遇刺之前,老十四来找我,说他怕的很。你也知道的,那是弘昊奉旨查内务府的案子,隆科多都被弄进去了。老八管了好些年的内务府,与佟家走的也近。我那一摊子产业,若说没借着内务府的光,那必然是瞎话!当时老十四道他怕弘昊这么一路往下查,不久就要追到咱们这些叔叔身上,到时候凭着弘昊在万岁面前的圣宠,我们怕是难脱身啊。”
五爷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九爷继续道:“这不,我听老十四的意思,他已经请德妃出面说过情,也在老四那儿暗示了几句。但老四那人,兄弟里面最不讲人情脸面的。我被他说的,心里也着了慌。所以老十四管我借银子说要填内务府亏空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给他了。”
“这笔银子数目不小罢,你给了他,你自己的亏空又从哪儿来?”五爷打量着九爷,讽刺道:“我要没记错,你投了不少银子到蒙古那头,莫非外面传你九爷家里有金山银海是真的不成?”
因为心虚,面对五爷的冷嘲热讽,九爷只是摸了摸鼻子,没敢争辩,“这银子,东挪西凑的,倒是勉强够了,再有我这不是瞅准弘昊那小子会搂银子,所以自打他回京,我就跟在他后头。”九爷干笑两声,“再说我虽说和内务府做生意,可账面上没甚么大问题。”他话锋一转,“我是真没想到啊,我前脚给了他三十万两,后脚他就把银子送了出去!”
“三十万两!”五爷听到这个数目,先是涨红着脸想要一脚踹死这糟心的弟弟,但他随即面色一正,“他把银子给谁了?”
“我就是拿不准啊!”九爷苦着脸,“我给他的是恒和号的银票。但他一拿到手,就去恒和号全换成金砖。也是巧了,我手下有个掌柜那天正好去存铺子里的收益,亲眼见着恒和号十几个账房带了人在那儿点算。他也不知道银票是从我这儿出去的,不过是见我府里的总管时当个闲篇在谈,道恒和号有大主顾一次提了三十万两银子,也不知是有甚么急事,宁肯折损都要换成金砖。我一听说这事儿,就觉着有些不对,要想补上内务府的亏空,正该悄悄用银票去把各处有问题的悄悄打点了,哪有这样换成金砖。我立时让人去查,可却晚了一步,恒和号的人只说人押着金砖走了,送到哪儿去,全然不清楚。”
听到此处,五爷蹙眉,神色凝重道:“你就没想过再往下查?”
“怎么没查?”九爷叹气,一脸的憋屈,“我派了不少人,可这么多箱金子,照理说无论如何都该留下些蛛丝马迹,偏偏它就是半点都寻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