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王家自王鼎斋之后,将会走向没落。没想到这个一直以为清正有余,机变不足的师兄实乃内秀之人。他不过轻轻一点,对方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既然王诩猜到,苏景并为否认,“不错,师兄想必知道我在京城遇刺之事。”
王诩急道:“是,那是……”他将到嘴的皇室二字咽回去,略平缓气息后道:“我也听说和硕额驸被抓捕入京,想来此事当与蒙古有关。”
“当真只有蒙古么?”苏景一撩袍角,随意捡了个位置坐下,看着脸色大变的王诩,“不瞒师兄,我已抓到两位前明后裔。”
王诩控制不住的浑身发颤,“你。”
苏景移开目光,看着北面墙上挂着的四季青松图,“若老师仍在世,想必早已心生悔意,毕竟当初他只以为我是个普通的满人。”
而他如今,却是将要传承万里河山的储君。
王诩没有回答这话,他心里自然也明白苏景说的是实情。他的老父,心胸再宽广,再好为人师,但终归还是个汉人。教导出一个出色的满人和一个出色的满人储君,决然不同。
苏景望着王诩的神色,不由笑了笑,“这么多年我在江南长大,抚养我长大的姨母姨父虽为满人,但说起来,教导我的,与我交好的,整日在我身边来去的,还是汉人比较多。这十几年,我一直在想,满人与汉人之间,除了争夺江山的血仇,到底还隔着甚么,为何如此互相防备,不能相融。”
“这……”王诩不妨苏景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说不敢回答。
见他模样,苏景又笑了起来,“师兄是否想说,满人乃异族入侵?”见王诩神色讷讷,额头已有冷汗,他缓缓道:“师兄,你我皆是明史之人,自然清楚王朝交替,如日月轮换,本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明朝与其说是亡在我大清手中,不如说是亡在前明那些官员手中。且不提党争与阉宦之祸,便是前明那些普通的民间士绅之家,前明国库枯竭,百姓流离失所,但李自成每每攻下城池,却能犒赏军士,喂饱流民,这些银子,这些粮食,都从哪儿来的?都是从那些侵占田地,想方设法逃避税赋的士绅家中搜出来的。这些士绅,宁肯做李自成的刀下亡魂,也绝不肯向朝廷缴纳半钱银子。明思宗想方设法实行新政,想要以田赋养军,可士绅们又如何?都言昔年我□□皇帝以十三副铠甲起兵,但其实念过书的都明白,□□皇帝不可能凭借十三副铠甲统一女真。女真人之前并无铸造兵器手段,一应兵刃,皆是自关内输送而去。所谓的八大家中,有几家与士林没有纠葛?到了如今,天下承平,之前万岁为稳江南,宽仁以待士林。而我回京之后,立志清查内务府,重定皇商,彻查盐引,随即来的便是一场刺杀。”
“师兄。”苏景脸色倏然转冷,望着汗如雨下的王诩沉声质问,“你还要对我说,江南士林,恨得只是满人坐了江山不成!”
“太孙。”王诩心跳如鼓,实在受不了这扑面而来的额压力,猛然跪在了地上。
这一次,苏景没有客客气气的让他起身,反而越发冷下面孔,“甚么满汉之别,不识字的百姓们不过是受了狼子野心的读书人糊弄。乡野民夫,求的不过是温饱,是读书人,是士林,还需要百姓延续恨意,让百姓记得前明,只有民间一直存在着反清复明的声音,朝廷才不得不拉拢士林,才会一直容忍他们作威作福,继续在穷苦百姓身上吸血!谁反对,谁就是他们的仇人,为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的荣华富贵,他们可以背叛前明,也可以刺杀大清皇孙!”
“不!”王诩听到苏景这番话,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勇气,突然攥紧拳头大声反驳道:“满人入关,占我汉人河山,杀我汉人子民,窃据天下!”
“甚么叫窃据天下!”苏景不容王诩将话说完,目色森寒道:“姑且不论前明江山因何而丢,孤倒要问问,谁说这天下一定要汉人来做!汉人又是从何而来?”他趁王诩发愣思索之时,接着道:“这江山,自三皇五帝而来,三皇五帝之时,可曾有汉?西周建立,征伐四夷,立的乃是华夏。四夷并入西周,中原河山扩展,论起来,万里河山,皆为炎黄子孙,华夏后人!周室崩毁,诸国战乱,又何曾有汉?夫差灭国,勾践复仇?两国互称蛮夷孽畜,有的不过是国仇,又何曾有甚么民族之别?秦朝一统天下,祖上不过是蛮荒之地出身的马夫,自号颛顼之后,谁又清楚?再说西汉,到了此时,方有汉族。可汉朝时,与西域通商,汉武帝南征北战,多少汉人与异族联姻融合,便是如今两广福建,乃至此时江南,都是异族繁盛之地!唐时李族,自号老子之后,但师兄想必也明白,李氏数代与鲜卑联姻,与其说他们是汉人,不如说他们是鲜卑血统。宋人行商海外,元朝曾占据中土,联姻之举,血脉交融之处更不必孤一一细说。就是前明,不也曾喜欢过岛国女子,所谓的倭寇,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倭人,难道你们真不清楚!”
王诩被这一番话说的神色惨淡,已然痴傻。然而苏景并未就此放过他,反而继续道:“这中原大地,每一次旧朝倾覆,新朝强盛,便有百姓颠沛流离,北行南迁之下,联姻融合,血脉交杂难以分清,你们说自己是汉人,我们是满人。焉知满人当年不是迁离出关的汉人演变而来,你们这些居住关内的汉人,又真能保证自己血统纯正,没有一丝所谓的异族血脉?何为汉,何为满,何为女真,其实都不过是先贤后人,华夏子民!”
“不,不,不。”王诩长久以来的观念受到苏景这一番话冲击,整个人混混沌沌,他却又无法反驳,只是反复道:“不,汉人就是汉人,满人就是满人,这江山,是汉人,是汉人的!”
“不!”苏景望着他,似讥似嘲道:“这江山,是留给华夏后人的!前明无能,我大清亦为华夏后裔,自可取而代之!”他面色决然,朝着王诩发出最后一击,“入华夏者,为华夏,弃华夏者,则异族!”
“入华夏者,为华夏,弃华夏者,则异族!”
“入华夏者,为华夏,弃华夏者,则异族!”
“入华夏者,为华夏,弃华夏者,则异族!”
王诩反复念叨这一句话,忽抬头看向苏景,“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苏景站起身,负手立在窗外陡然射入的阳光中,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表明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想法,“行华夏礼仪,行华夏之风,为华夏鞠躬尽瘁者,方为华夏子民!”
反之,尽管有所谓的华夏血统,在华夏大地上出生,在华夏大地上长大,可已经不再讲究华夏的礼仪,不再认可华夏的文化,不再爱护这片土地,那么这样的人,已经丢弃了身份,背叛了华夏!
一个民族和国家,看重的从来不应该是血统,而是认同!
时光流转,直到日影西斜,站在屋中痴傻许久的王诩方回过神,他毕竟不是鲁钝之人,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他如何还能不明白苏景话中之意,可实在是,太难了!
“太孙心有大志,但,谈何容易!”
“师兄果然并非迂腐之人。”苏景一挑眉,淡然道:“当初我在扬州,姨父姨母每日战战兢兢,所忧虑的不过是如何将我平安养大。后来他们所思所想也不过是如何让我顺利认祖归宗,家中又不用承担罪责。彼时姨母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亲王府中能我有一席之地。而如今,孤成了太孙!”
是啊,即便有个皇家血脉,可谁都不会想到,一个侍妾生的孩子,从小就被抱离皇室的孩子,最后不仅成功回归皇族,还将继承万里山河。
王诩深深看了苏景一眼,发现了对方身上那从幼时就拥有的傲然,不由道:“殿下从小就非凡人可比。”
“所以……”苏景坐上首座,居高临下望着王诩,“师兄可愿助孤一统山河?”
这一统山河,统的不仅是山河,也是满汉隔阂,天下人心!
王诩沉默片刻,最终在苏景的目光中缓缓跪下,恭敬的磕了头,“草民王诩,愿为太孙效犬马之劳。”
☆、第 101 章
立夏一过, 江南风光便一日胜过一日, 百姓烹新茶, 尝新食,供祖先,有的人家还将自家满周岁的胖娃娃放在秤上,待看到娃娃添了斤两,就觉着孩子平安长大的机会又添了几成,遂全家欢喜。
天清气爽, 苏景心情极佳带着人在江宁城中逛了起来。
曹颀看了看前面似是在认真观景的苏景,对身边的曹玉瓷使了个眼色。但曹玉瓷捏着帕子涨红了脸, 喘了几口大气, 就是不敢抬脚。
见到曹玉瓷这副不上台面的样子,要不是想着这只是堂妹,不是亲妹妹,他都要当街开骂了!
“五少爷。”
被小厮一唤,曹颀这才注意到前面的苏景已经进了一家茶楼,他也不想再理会曹玉瓷,赶紧跟上。
招呼小二收拾一间临窗的上好雅间出来, 曹颀又转去厨房亲自盯着手底下的人换了茶壶茶杯, 泡好茶自己再端上去。到门口的时候, 见着曹玉瓷还带着两个丫鬟, 三个人在那儿怯生生的不敢进门, 屋里的苏景临窗而坐, 眼神都没落在屋中, 他额头一抽,低声道:“寻个角落坐下罢。”
曹玉瓷娇艳的小脸露出狠狠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到最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了。
曹颀简直恨不能没带这么个人出来。
他心里盘算着回去不管如何都要劝说家里换个人,面上却堆着笑过去,“公子爷,这是今年新下的金线喉,您品品。”
“不错。”苏景今日本就不是为了喝茶,而是钓鱼,他品了口金色的茶汤,赞了一句,目光又落在下方的湖面上,“那船上的人,倒是有几分眼熟。”
曹颀随着苏景手中折扇指的方向看过去,眼角抽动两下,勉强笑道:“回公子爷的话,那是李家两位表兄。”
“喔?”苏景看着曹颀不自然的神色,“怕是有一位表妹罢。”
“这……”曹颀呵呵了两声,见苏景虽是问话,但分明一副笃定模样,心道这位太孙眼神儿和记性都太好了。不过尽管他心里此时百般想法,却不敢再糊弄,只得捏着鼻子道:“公子爷慧眼,其中一个的确是李家舅父嫡出的三女。”既然说了,也没甚么好隐瞒的,曹颀干脆说了个彻底,“她闺名叫樱雪,今年才十四,因是李家舅母年过三十才生的嫡幼女,李家上下都十分疼爱她,打小就跟在几位兄弟后头念书启蒙,诗画做得好,也会骑马射箭。”
苏景听了这一长串,忽然笑道:“倒是正经满洲姑奶奶一般的教养。”
这话,便有些不好接了。
李家也是内务府包衣名下,照理,李家的女儿是要参加宫女小选的。当然,照着曹李两家的荣宠,姑娘求个免选很容易,不会送去做宫女,恩宠如曹寅,两个女儿以包衣出身,都被康熙硬生生抬入上三旗,一个嫁给铁帽子平郡王讷尔苏为正妻,一个嫁给蒙古藩王为正妃。
但有些事情,私下明白是一回事,放到台面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在苏景似乎也不想让曹颀接话,收回视线后又看向一路都不曾理会过,此时安安分分呆在角落的曹玉瓷。
“你这妹妹,似乎不太喜欢说话。”
眼见曹玉瓷像是被苏景说话的声音给惊了一下似的,曹颀嘴里发苦的解释,“四妹她打小养在家里,没见过世面,倒是让公子爷看了笑话。”
“原来如此。”苏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善解人意道:“江南民风毕竟不同,她自幼在江南长大,有这般性情,倒是怪不得她。”说着他一叹,“你若早些说了,今日不该为难曹姑娘。”
曹颀听到这话,忙道:“能陪公子爷看看江南山水,乃是奴才兄妹俩的福气。”
“可我看曹姑娘未必如此认为啊。”苏景朝曹玉瓷看了一眼,见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蹭的窜起来,终于没忍住笑了笑。眼前这曹玉瓷,让他想到了一个藏在记忆深处许久的人。
看到苏景的笑容,曹颀先是一愣,继而垂下头,眼珠灵活的转动起来。
待回到家,曹颀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被叫到上房。
徐氏一见到他,就着急道:“如何,太孙可喜欢玉瓷那丫头。”
“娘,你着甚么急躁,让我歇歇。”
“歇甚么歇,你是要急死我是不是。”眼见曹颀还在那儿不紧不慢的喝茶,徐氏气的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两巴掌。
“行了行了,你让他好好说话。”曹宁喝了一声,转而看向曹颀:“到底如何?”
“玉瓷那姓子家里谁不知道,一路上就没跟太孙说句话,像谁要吃了她似的,离得远远的。”曹颀把苏景喝口茶曹玉瓷都要坐在墙角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得曹宁和徐氏脸色都十分难看。
徐氏攥着帕子揉了又揉,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我早就说那丫头不成,不如让三丫头或是我们颖儿去,好好一场造化,生生白费了。要不是二嫂行事太霸道!”
“行了!”曹宁不耐烦道。
徐氏却突然发作,不给曹宁面子道:“有能耐在我面前发脾气,怎么遇上二房的事你就跟个缩头乌龟似的。”她一抹泪,“你说说,长房就罢了,大伯在老太太名下,是嫡子,又与万岁有同窗的情谊,家里全靠他撑着。咱们别说敬着长房,就是给长房当牛做马,都应该应份。可二房呢,二哥不过在织造府领个闲差,每日一二个时辰就回府上吃吃喝喝的,二嫂管不住二哥,整日在家里吵吵闹闹,连大嫂都得受气,她还爱往娘家搬银子,动不动就是满洲大族出身,不能让娘家人小看。公中亏空这么多银子,有一多半是二房给造的。”
“我让你别说了!”
徐氏被暴怒的曹宁吓了一跳,再看他一掌拍下后脖子上青筋都鼓了出来,唯恐曹宁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敢再说。
“你,你这是怎么了,快喝水缓缓。”徐氏服侍着曹宁用了半盏温茶,又吩咐下人赶紧拿薄荷香来给曹宁擦在太阳穴。一通忙乱下来,曹宁脸色终于恢复过来。
曹颀也叫吓得不轻。要知道曹家嫩个少了曹宁,但三房少不得曹宁。他不由抱怨起徐氏,“娘,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戳爹心窝子干甚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伯和二伯是一个娘胎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