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徐氏瞪了儿子一眼,再看曹宁犹有些青黑的面色,讪讪道:“我这不是心里不舒坦。”
“唉……”曹宁长叹一声,喃喃道:“也是我无用。”
论起来,家里是长房在撑着没错,但甚么琐事,脏事都是他在干。就是这样,他依旧比不上一个吃喝玩乐的曹宣。但他又能如何……
曹宁摆摆手,不想再提这些小事儿,“你老实告诉我,玉瓷是不是真的不堪用?”他说着意有所指的看向徐氏,“别理会你娘那些小算计,这关乎到咱们曹家上下的性命!”
曹颀正色道:“玉瓷的确是束手束脚的。不过,我今儿倒是发现太孙像是有些玉瓷。”
“果真!”曹宁眼神一亮,催促道:“你见着甚么了?”
“玉瓷慌里慌张,太孙不仅没怪罪,还望着玉瓷失了失神。”曹颀回忆起当时观察到的情景,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我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回来这一路上想想,我觉得,太孙当时那神色,当着是有几分喜欢玉瓷的。”
徐氏不敢相信,“就四丫头那缩头缩脑的模样,太孙这是?”
“你懂甚么!”管她性子如何,到太孙跟前服侍,不都得变成温温顺顺的。再说,男人终归是看眼色。曹宁瞪了一眼徐氏,琢磨了片刻后道:“你随我去趟你大伯那儿。”
曹颀一愣,“这就告诉大伯,万一太孙没有看上玉瓷?”
“那又如何。”曹宁满不在乎道:“她就是不得宠,能在太孙身边服侍,也是她的造化。”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曹家女能不能在太孙那里得宠,要紧的是让太孙收下曹家的女儿,给曹家一个靠过去的机会。至于曹家女往后能不能有福分,那是后面的事情。
“就玉瓷罢,说起来,她是咱们家里头一个太孙松口带出去的姑娘。”曹宁怅然道。
徐氏心有不甘,但看到曹宁已经打定主意,连曹颀脸上都有几分支持,也只得认了。
父子两人到曹寅那里一说,曹寅虽然大感意外,却很赞同曹宁的看法。
先送个太孙能接受的人过去,要真烂泥糊不上墙,到时候曹家已经靠上太孙,想要再送人那也容易得多。
“就四丫头罢,你让徐氏与兆佳氏说一说,好生给四丫头置备些东西,虽说只能做个侍妾,太孙如今也在江南,但四丫头总要跟太孙回宫,到时候花银子的地方就多了。”曹寅自小就入宫陪伴在康熙身边长大,很清楚宫里那些道道。
“但愿太孙能收下人。”曹寅与曹宁互看一眼,彼此都有些提心吊胆。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苏景像是如同曹颀所说的那样对曹玉瓷果真有些喜欢,真将曹玉瓷收下了,并且还将曹玉瓷安置在自己院子中的厢房。消息一传出去,顿时引起阵阵波澜,尤其是与曹家守望互助,又是姻亲的李家,更是大为意动。
“主子,李家果然有动静了。李煦已让人打探曹姑娘带走多少银子,还暗中让人去找曹姑娘先前议亲的唐家。不过唐家没有理会,只说内务府上三旗包衣要入宫小选,断然不会私下议亲。”
正与苏景下棋的王诩听到石荣的话,打趣道:“想不到太孙这一美男计一用出来,便有奇效。”
将手中的白棋一扔,苏景笑道:“是否奇效,还需看看唐家。”
说到唐家,王诩犹豫片刻也扔掉手中的黑棋,“太孙是不是要动晋商了。”
“若范家就是晋商,你这话倒算不错。”在自己这个前任师兄,新任幕僚面前,苏景并没有否认自己的意图。这原本也是他们层层计划中的一个环节。
王诩显然没有苏景那般放松,他神色凝重道:“以草民之见,太孙当再缓一缓,范家盘踞山西,又蒙圣恩获赐盐场,几十年过去,江南几乎半数盐引掌管在范家与范家姻亲手中。更要紧的是,是范家承运洋铜,若动范家,只怕不仅盐市崩溃,就是铜钱,也要一日数跌,到时候百姓家破人亡不在少数。”
“师兄说到要紧之处了。”苏景含笑听完王诩的肺腑之言,看了看石荣。石荣会意,转身去隔间与石福一起抬了个木箱放到王诩面前。
王诩不明所以,在苏景的示意下将木箱打开,却发现里面是满满的一箱子书册。
“这些书册,都是孤在各地的钱庄票号记录下来的每月铜价起伏。”苏景给王诩解惑,“这几年铜价银价起伏不定,孤早有察觉,不过以前一闲散满人,力有不逮,只能将此事放过。孤回了京中后,清查内务府弊案,却发现内务府有人与皇商勾结,暗中操纵铜价和银价。孤一路追查不肯放手,就引来一场前明皇室的为主谋的杀身之祸。”
王诩悚然。
苏景笑道:“师兄是自己人,孤自然言无不尽。倒并无他意。”
王诩长出一口气,忧虑道:“若的这些人果真如此胆大,太孙如今尚在江南,更不宜动手啊。”就连在京城那些人都敢豁出胆子去行刺皇孙,到了江南,那些人岂不是更肆无忌惮。
“他们要是敢来,我们正好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石荣满脸狰狞。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他们是被乌喇那拉氏骗了没有准备,也没有估算到那些逆贼有如此大的胆量。可如今,他们不仅早有准备,兄弟们还个个添了压箱底的东西,要是再来一回,必然叫那狗贼个个有来无回!
王诩与石荣自然说不到一处,他看都不看石荣,诚恳道:“太孙身系天下大局,如何能轻易涉险。国之硕鼠自然要除,太孙安危更是重中之重,太孙三思才是。”
“我在京中就三思过了。”苏景看出王诩是真心实意担忧,安抚道:“师兄放心,我既然来江南,便有万全之策。你也知我的性情,若无把握,我绝不会用性命冒险。”
这倒是真的。王诩深知苏景不是个胡乱冒险之人,打定主意后更难说动,也不再劝,只是决心要更加注意江南士林的动向,万不能让有些糊涂的东西与那些硕鼠联手,坏了大事。
他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书册,道:“唐家与范家数代联姻,又和曹李两家有旧,太孙是否想先从唐家下手。”
“不错。”苏景道:“唐家五房在泉州经营船行,每年为唐家带入数十万两银子,自孤令人与倭人来往,开掘倭国银矿后,银价一路往下跌落,海贸因之更为兴盛,但唐家的商船竟不增反减,孤令人私下查探后才知道,唐家的生意,明着是衰败了,实则唐家每月有十五艘大船,借着运送军粮和精盐的名头,去了沧州,顶着范家的牌子,把在倭国采买的银矿石运到范家库房之中。”
王诩倒吸一口凉气,“范家费尽心机暗藏这么多银锭,是打算干甚么?”
不干甚么,不过是准备山穷水尽时与自己打一场货币战争罢了。清朝虽然民间百姓用铜,但说到底,清朝已经从铜本位过度到银本位,有了充足的白银库存,就能操纵银价,继而操纵物价,做到极处,就变为操纵天下!在这个还处于金融意识蒙昧的时期,范家能看出白银隐藏的价值,的确是天生的商人。
可惜,他们挡了自己的路。有些东西,原本就只能掌控在统治者手中,旁人,触之当死!
王诩学识渊博,但奈何是地道的儒生,见识自然不能同苏景相比,在详细翻阅过几本记录的书册后,他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甚么,但总有一个地方阻碍着他。但这并不妨碍他明白苏景对唐家必除之心的理解。
“太孙打算何时动手。”
苏景看了看外面,此时日正当空,天清云净,恰是好天气。
他唇角微翘,将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放,缓缓道:“便是此时罢。”
☆、第 102 章
仿佛失去感知, 唐德对周围女眷的哭喊声, 男人愤怒的嘶吼声, 还有老仆的求饶声都充耳不闻。直到他垂下头时,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忽然飞来,咕噜噜在地上转出一道血线,停在他眼前的,四目相对,他终于眼皮上翻, 昏了过去。
“老爷!”原本被兵士用刀圈在院中一个角落互相抱着瑟瑟发抖的几名女眷忍不住了,想要冲过去。
“干甚么呢!老实呆着, 以为你们还是甚么皇商太太呢!”兵士用刀背随手一拍, 就将两个快要冲出去的人给推回去摔出一脸血。
“安分点,咱们都是粗人,要是手下的兄弟到时候受了气,你们可别怪咱们不懂规矩。”出手的兵士原本不想管,觉得这些女人忒不识趣,都被抄家了还不窝着脖子,吵吵闹闹的。但想到上头的交待, 还是叫了个跪在地上的丫鬟过来, “你去抓把柴灰给她止血。”
正带人点算唐家产业的达春余光一瞥, 见此情形, 拧着眉头走过来没好气道:“怎么回事, 不是说了, 暂时别动女眷。”
那兵士在唐家人面前趾高气昂, 对达春却很恭敬,赔笑道:“不是小人不尽心,实在是她们不识抬举。”他朝昏过去的唐德努努嘴,“这不眼见晕了,非要过去。”
达春看着这些女眷,身上还穿着今年才出的烟霞裙,一转眼,就从富贵日子变成阶下囚。想到在京中那场清洗中烟消云散的内务府世家,不知为何,他满腔雄心散了大半,叹息道:“万岁还没下旨,太孙也吩咐不要过于苛责,你找两间大屋,把她们关到一处,别在这儿闹腾了。”
兵士点头应下,挑中柴房边的一个仓房,将女眷们一股脑儿塞了进去,又给了些被子和清水。回去看达春身边没甚么人,凑过去低声道:“姐夫,这唐家得罪太孙,女眷迟早是要官卖的,何必厚待她们。”
达春白了他一眼,没说自己有点兔死狐悲,只道:“阿林,家里是甚么情形你不清楚,我是好命,早早脱了那泥潭投效太孙,但如何比得过那些早就跟在太孙身边的老人,这次被太孙招来江南,我不求有功,但求将太孙交待下来的差事办妥。唐家树大根深,在江南盘踞百年,故交联姻更是数不胜数,随便哪里遮盖一点,我这差事就办不好。男人骨头硬,女人么,随便吓唬几下,说不定能帮不少的忙。”
阿林撇嘴,“姐夫,我看那群娘们儿怕是不知道唐家的银子在哪儿。要不我们干脆把宅子给拆了,不怕找不出来。”
“胡说甚么!”
太孙领命来江南,自然有万岁的许诺可以便宜行事,但将唐家给抄了是一回事,没圣意许可就把唐家给拆了翻唐家的银子又是另一回事。
他知道自己这小舅子身材壮实,头脑却简单的很,忙叮咛他,“我这趟把你带出来办差是求了荣爷,你可别给我乱来招祸。”
阿林确实有点跃跃欲试想挣个表现前程,闻言只得讷讷点头。
达春没心思理会他,继续埋头干活。就像他之前说的,他原本就参与内务府舞弊一案,还涉案不轻。多亏之前眼明心亮投效太孙,方才侥幸保住性命和官职。但那些日子,整日在家里坐着,时不时就听谁家又被发配为奴,谁家满门抄斩,甚而九族被诛的,真是过的提心吊胆,每日起来都觉得又老了几岁。好不容易惶惶不安的日子过去,太孙终于要用他,把他传到江南来清查唐家家产,哪怕这是个得罪人的事情,他也一定要将事情办妥当。
唐家百年积存丰厚非常,达春带着原本会计司的心腹还有自家栽培出来几个侄子竟还不够点算。腾出来专用盘点的厅堂已满满当当摆放数十口半人高的大木箱,里面横七竖八堆放的全是在各个院落查抄出来的金银玉器,还有不少古玩摆件。至于绫罗绸缎等更是堆成一座小山。查抄唐家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将财务汇聚过来。
忙碌到将近亥时,唐德顾不得用饭,带上今日一天清查出的结果往苏景居住的别院而去。
“翠巧,外面出甚么事儿了?”
曹玉瓷原本已经睡熟,又被惊醒,迷迷糊糊起身,穿着绸衣拥着凉被喊了随她入别院的翠巧进来。
翠巧苦着一张脸,小声道:“没出甚么事儿,姑娘接着睡罢。”
曹玉瓷板下脸,娇艳的面庞上没有威严,却有执拗,“到底怎么回事儿?”
“真没事儿。”
“你瞧瞧外头,这么晚太孙还去了前院。”曹玉瓷看了看外头已渐行渐远的烛火,不虞道:“连你也不听我的吩咐了是不是。”
“这,这……”翠巧搓了搓手,实在没法子,只好说了实话,“太孙的事儿,奴婢哪里敢胡乱打听。只是奴婢今儿白天回曹家的时候,在街上听说唐家被抄了。”
“唐家被抄了?”曹玉瓷猛然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奔过来抓着翠巧的胳膊,“你说的是哪个唐家。”
“就,就平日和咱们曹家常常来往的那个皇商唐家。”
“抄了,抄了。”曹玉瓷双目无神在屋中站了片刻,忽然朝门口冲,“不行,我要去求太孙。”
“姑娘往哪儿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嬷嬷站在门口,即使在深夜,这老嬷嬷依旧梳着整整齐齐的发髻,她虽年老,力却不小,抓住曹玉瓷的胳膊使了个巧劲儿,轻轻松松就把人抓回床边按着坐下。
“张嬷嬷。”曹玉瓷看到这张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姑娘要去哪儿?”张嬷嬷看向曹玉瓷的眼神里隐藏一丝不屑,“姑娘莫不是忘了,您如今是太孙的侍妾,做侍妾有做侍妾的规矩,不像姑娘还在娘家的时候,想一出是一出,想往爷们的书房去就往爷们的去。别说姑娘的身份是侍妾,就是原配福晋,都不敢这般乱来。姑娘还是安安稳稳歇息,养足精神,甚么时候太孙唤您服侍了,您才有力气伺候好太孙。”
虽名分上为嫡母兆佳氏所出,但其实曹玉瓷一直很清楚的自己的身份,这些年她小心谨慎的做人,却还是被张嬷嬷羞辱过好几回。以往她都老老实实忍了下去,不知为何,今晚忽然就不想忍了。
她正要开口,房中忽响起一个男声。
“这是在做甚么?”
“太孙。”
张嬷嬷再是兆佳氏的乳母,也不敢在苏景面前拿大。主仆三人忙请安行礼。
“罢了。”苏景一抬手,示意三人平身,过去牵着曹玉瓷的手坐下,也不继续问发生何事,语气平淡的吩咐道:“孤有些饿了,令人上些夜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