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了整整三天,找出来的相关图纸怕不下一百张。每张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样子,可做出来的成品却千差万别。作为一个有阅读障碍的人,要分辨上面的汉字就足够困难,更不用说将平面的线条在脑子里转换成立体的图形。
院门被推开,元丛望拎着几根木条从外面走进来。
“爷爷回来啦?”他立刻起身道。
元丛望点点头,将木条放在木工桌上,道,“今天怎么样?”
易庭北老老实实,“还是看得不是很清楚。元夕说我脑子笨,是个文盲,搞不懂这些的。”
老人呵呵一笑,伸手道,“把盒子给我。”
他将自己研究了了三天一无进展的盒子交了出去,眼巴巴道,“爷爷,其实我也不是很懂为什么要做这些盒子。如果是要装东西的话,带锁的或者保险箱不是更安全吗?”
“元夕刚开始学的时候也说过这话,她说费劲巴拉琢磨出来了,一把锤子敲得稀巴烂,管什么用?不过她自己学会了以后,反而很喜欢了。”元丛望将盒子翻来翻去看了一下,道,“这个呢,是她三年前从家里走的时候做的最后一个,送给我的。”
元丛望先在盒子最上方轻轻向下按了一下,一声极细小的咔哒声后,他再从两边将盖板抽开。盖板上似乎连了许多细细的铜丝铜片,一拉开的时候金色的一片打开,仿佛莲花盛开一般。莲瓣的中央莲台上,一个细细的白玉藕节小人儿平躺着。
易庭北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她呀,不高兴秦方被两边硬压着和崔如玉结婚,到处捣乱被关起来后,气得狠了。做了这个盒子,里面是哪咤三太子,讽刺我们这些老古板。说她已经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了——”
文化人的心思,真是太难琢磨了。
元丛望见他一半懵懂一半恍然的样子,道,“你回酒店换个干净的衣服再来,等会我带你去个地方。”
易庭北有些惊喜,但又不太敢相信,只好强压着兴奋感回了酒店。
易庭北没想错,元丛望是要带他去见元夕了,比他的预期轻松了很多。
他换好衣服回小院的时候,院门口等着一辆大黑车,老人在车后座冲他招手,示意他上车。上车后,司机立刻启动车,一路奔着西面的方向出城。出城后又开了约莫一个小时,抵达了一片绿色和树林交错的别墅区。
一路上元丛望没说话,眯眼休息,手里把玩着两个山核桃。
待到了别墅区门口,大门洞开,几个人的门口迎接着,阵仗有点大的样子。
司机将车转到别墅门口的大草坪边,停车后下车,规规矩矩拉开后车门。
老先生抬脚下车,易庭北赶紧扶了他一把。他拍拍他的手背,道,“看在你还算是诚心的份上,带你走这一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家还认这孙女——”
秦方缓缓跟在元高夫妻身后去迎接老先生,眼见着车停,后座似乎有两个人影,心里咯噔了一下。待他看清楚陪着老人家下车的居然是易庭北后,手自然而然地捏紧了。
这个易庭北,真是阴魂不散啊。
如果是崔家是他最恨的人,那易庭北荣登第二名了。
他脸上是在笑的,眼睛却是冰冷的,按老规矩叫了一声爷爷。
元丛望拨开易庭北扶自己的手,看一眼脸色忐忑的元高和韩梅,道,“认不认识这个小伙子?”
元高怔了一下,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他没见过真人,但这几天一打开网页便能看见他的各种照片,真是心烦。
韩梅客客气气道,“爸爸带他来,是为了小夕的事情?”
“你们把小夕弄回来也没通知我,我还是听别人说起来才知道。”老先生脸上没什么悲喜的表情,道,“你们跟我进来,咱们得把这个事情好好说说。”
说完这话,老先生谁也不看,径直进了别墅。元高夫妻两人担忧地对看一眼,还是跟了上去。
秦方目不斜视,和易庭北擦身而过。
易庭北道,“秦总,元夕最讨厌的就是被强迫。你明明就知道,但为了私心却还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对待她。你和三年前压着你的人,有什么区别?”
“少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懂什么?”秦方咧嘴笑笑,快步走了上去。
易庭北突然明白,秦方不是不知道,他是太过于了解元夕的本性。三年前,他的选择给了她最重的一击,他明白以她的个性两人是彻底完蛋了。可他太绝望,若是接受这事实便是承认自己和元夕再没可能,所以,他不接受。为此,他不惜用一切她所憎恨的方法来得到她。他寄望于她会软弱妥协,可易庭北知道,她不会。
“我懂的是不多,但我懂元夕。”易庭北道,“即便她曾经爱过你,但现在肯定不爱了。”
元丛望端坐在客厅里,他对站在旁边的元高道,“让管家把两个小的请到外面会客厅去。”
韩梅立刻冲管家使眼色,管家便去了。
元高知道,这是要准备收拾他的前奏了。
“是不是又把人关起来了?”老人道。
“爸,你看——”韩梅见丈夫已经冒冷汗了,笑着打圆场。
“关起来准备做什么?”元丛望不理儿媳妇,“我让别人在网上帮我看了下最近的新闻,不就是她和那个叫易庭北的小伙子在谈恋爱吗?这个事情,不丢脸的吧?”
元高艰难道,“爸爸,怎么不丢脸了?咱们这样的,不说门当户对,起码得清清白白吧?”
“我问你关起来准备做什么?”老先生手放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拍了拍,“是准备关一辈子不出去丢你脸,还是随便找个什么人结了?”
“怎么是随便找人呢?小秦咱们看着长大的,不挺好吗?”
元丛望冷笑两声,操起茶几上的电视机遥控器冲他丢过去。他不敢躲,眼睁睁看着那玩意撞上来,额角发痛,应该是青了。韩梅小小地尖叫了一声,但几十年来被压住的脾气让她也没法发火,只是叫叫就罢了。
“三年前的事情,你来找我问话,我就说了。”他道,“咱们元家人一诺千金,答应了小秦和崔家的婚事便不能反悔。这个事情,本来是你自己酒后大意了,自错自担就好。可后来小夕闹成那个样子我也没松口,为什么?因为已经糟糕了,就不能反悔让它更糟糕。现在小秦两口子过不好离婚,你眼巴巴凑上去要接盘——”
“呵呵,三年前两家就闹得不开心,你是要彻底结仇吗?让小秦和小夕结婚,你还真想得出来。”元丛望道,“这事小夕怎么说?”
元高摸了摸被砸中的地方,“她不愿意。”
元丛望点头,“是嘛,这才对。我元家的儿女,怎么能走回头路?”
韩梅这是看出来了,老先生当年虽然是力主秦方和崔家结亲,也说了什么一诺千金之类的话,但私下对秦方的选择隐约是失望并且怨恨的。毕竟,他太过教条,成全了两家的交情和所谓的承诺,却让元夕变成了一个笑话。
“小秦守成有余,魄力不足,这个事情就算了,你们再另外想法补偿他。”他道,“另外那个小伙子,现在看着不怎么样,但他敢主动来找我,当个男朋友算是够格了。再说了,以小夕天生反骨的个性,你越拦着她越干,何必?别给他们压力,让他们自由生长,早晚有散的一天——”
元高结结巴巴,“可是,小夕说他怀孕了呀——”
第31章 不敢
元夕哼着小调子画完几张小孩子玩的木头玩具图,又开始设计起机关盒来。这几天的遭遇让她感觉荒谬,外面虽然很平和,但内心里却积蓄着愤怒的力量。
她画完图纸,开始尝试用秦方送过来的半成品进行拼接,好几次都不太成功。
这活儿要的就是人的巧思和耐心,最不能急躁。
没等她完成一半,管家走过来了敲敲门。
她脸凑到门板上的小窗边,道,“什么?”
“老先生来了,他想见见你。”管家抖了抖手里的钥匙,“我马上给你开门。”
“开门我也不出去。”元夕摸了摸还没完全消肿的脸,“一个断绝关系的生父,想抽我巴掌就抽我巴掌,想关我就关我,现在比他更跋扈的人来了,就想我出去?”
管家低头道,“老先生是来帮忙的,而且,他还带了那位易先生一起来。”
“你是说易庭北?”元夕挑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两人的认识是出自周平涛的私心,后来仓促之间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他或者一开始就对她抱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和好感,但她对他却只不过有些出于皮相的遐思。后来为了电影的角色进行体验,她对他的精神压迫,调教的同时又起了一些异样的心思。其实,当她居高临下的看他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在了解她呢?
直到最后,她当着好几个人的面承认自己不过是在利用他,借此成功地激发了他的血性。她以为虽然成功,但会承受他的埋怨,可没料到的是他全然信任的态度。这种无条件地被信任,真的太妙了,令她尝过一次便起了贪心。只不过元高的突然出现打断了这个过程,她内心有点失望,大多数人在知道元高后,应该会打退堂鼓的吧。
关起来的这几天,她无聊的时候也想过,两人就此失去联系成为陌路好像是大概率的事件。毕竟没哪个傻瓜愿意和资本掰腕子。
可是,易庭北这傻瓜来了,抱着一旦得罪了元家便有可能从娱乐圈消失的危机,来找她了。
如此,她便不能辜负他的真心。
她想了想,干脆转回去坐到床边,道,“那我更不能出去了。你告诉爷爷啊,要谈也行的,得他自己进来。”
管家回客厅如实地转告了元丛望,他瞪一眼自己儿子。元高很无奈,但也没办法。当年他们联手活活关了元夕一个月,把她熬得半死也没松口放弃秦方;最后是元丛望出马和她谈了一次,她才彻底死心。不过出来后,在节日元家聚餐的宴会上,当众说了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现在仔细论起来,还真是他食言了。
可是,元高觉得自己没错。
元丛望起身,跟着管家去后院,盯着他安排了几个工人将房门上焊接的钢条给拆了下来。
当坚硬的钢条落在地上的时候,元丛望深深叹一口气,对身后观望的儿子道,“钢条啊,能关住人可关不住人心。你的目的要不是弄死她,你就必输。”
韩梅用力推了元高一下,看看,还是老人家有想法。
元丛望进去的时候,元夕正在收拾书桌,烧热水泡茶。
这一老一小都嗜好茶,不拘什么种类,只要是就行。
元夕早听见外面的响动声,见他进来后,热情道,“爷爷,来喝茶啊。”
仿佛一点也没有三年没见面的隔阂。
他坐在书桌对面,认认真真看了元夕,半晌道,“又黑了,又瘦了。”
她笑笑,道,“你儿子从看见我到现在,除了抽我一巴掌外,别的什么都没说过。”
话很平淡,带着看穿看透的悲凉。
能怎么办呢,自己的儿子,没养好,结果祸祸了孙女。
“我知道,你恨我们全部人。”老先生倒是看得开了,“这几年你除了按时发个短信给我报平安外,真就消失了。过年的时候,别人一家团圆,就咱们家老缺个人。”
她将泡好的茶推过去,道,“塞得物欲之路,才堪辟道义之门。爷爷,这是你最欣赏的一句话呀。”
“别拿话来堵我老人家。”他看着她道,“你爸说你怀孕了?”
“骗他的。”元夕道,“他看见我二话不说就甩巴掌,我要不想点什么办法,怕他把我打死了。到时候你也最多念叨一句家门不幸,顺便帮忙挖坑把我埋了,是不是?”
“爷爷没你想的那么坏。”
她不说话,仔细论起来,无条件的爱,这里的所有人都比不上易庭北。
“你现在的年纪,也确实是该要谈婚论嫁的时候。怪不得他着急,是担心你这边——”
元夕轻易不答话,她知道这个爷爷比爸爸难搞多了。
当年她自觉被崔如玉算计了一回,一则是心里确实喜欢秦方放不下,一则是气不过一定要争一口气。她被关在小房间里不吃不喝始终不松口说放弃的话,眼见要靠打吊针维持健康的时候,老人家来了。
他只一句话,“小夕,你是个道义人,愿意为了秦方抛弃一切;可你想想,他连为你说一句争取的话都没有,如何配得上你?”
只这一句话,便让她凉透了骨髓。
“同样都是元家养大的娃,他虽则是徒弟,但也和儿子差不多。平时你有什么他们几个师兄弟就有什么,可他没你的骨气。一个男人,既没了骨气,你还追求什么?”
这话只限于祖孙之间,为了顾及元高和秦方的想法,后来再没提过。
元丛望见孙女不说话,半晌道,“这么比起来,易庭北比小秦又要强一点。”
元夕看他一下,等着后半句。
“不过那个职业,还真是——”
“不如试试吧。”他道,“我让你爸去告诉他,他若是愿意,放弃现在的工作,和你结婚,从头开始学习怎么经营一家公司;他若是舍不得现在的一切,不愿意,那你们俩就分。”
她笑一下,“你去试啊。”
“那就讲定了?”
“没啊。”元夕无所谓道,“你试你的嘛,我做我的。你们要有本事就关我一辈子,你们要放我出去,也管不了我和哪个男人睡觉吧?再说了,我本来不是非他不可的,结婚什么也无所谓。可你们这样做,我反而很有意思——”
老人家无奈地看着她,她道,“无欲则刚啊,这也是你说过的。”
“这三年我有反省过——”
元夕站起来,背对着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提。我不可能原谅你们,对你们既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这次被关起来也觉得可笑。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只坚守自己的心就可以了。若是易庭北被你们威逼利诱着放弃了我,那其实算是我连累了他要被你们强行考验人性;你们俨然已经成了我严酷生存环境的一部分,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有接受。可我只一句话,我恨你们——”
元丛望极其失望,摇着头走出去。
元高急切地上来问,“如何?”
他道,“咱们啊,三年前就已经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