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弈便又低下头去,手指拨弄着琴弦,重新弹奏起来。
瑶光听着他弹奏的曲子,莫名其妙的,心里又生出那种‘应该可以’的感觉。但是有了刚才惨痛的教训,她还是忍下了。
忍一下,忍两下,忍……算了不忍了。
她再度将竹叶凑到嘴边,吹了起来。
然而想象跟现实总是有差距,跟之前一般无二的奇怪声音响起,再一次打断了谢弈的弹奏。
他抬起头看过来,这一次,眼里的情绪变成了无奈,“阿瑶,你母亲她曾是名满太京的才女,琴书双绝……”
第27章 芙蓉帐暖(二十七)
这话绝对是在嘲讽她!
瑶光闻言, 情绪一秒从尴尬转变为愤怒,一眼瞪过去。
却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眸。
“舅舅。”她磨牙。
“何事?”谢弈笑问。
“你还没弹完呢。”她提醒。
“好。”谢弈笑着应下, 低下头去,重新拨弄琴弦。
很快,那道突兀的奇怪声音再一次响起, 掺杂在清丽婉转的琴曲中,显得异常的怪异。
显然,瑶光这是在故意捣乱。
谢弈其实也料到了她会如此,是以并未受到影响,继续弹奏着,婉转的琴音从他指间流泻出来。
瑶光也不气馁, 捏着苍翠的竹叶一直吹。刚开始的时候,虽然声音难听,但至少是跟着琴曲调子的, 但是渐渐的, 她就开始乱来了,一通胡乱的吹,完了换一口气,又继续接着吹。
琴声与竹叶调混合在一起,莫名有一种群魔乱舞的怪异感。
府上的下人恰好在这个时候把午膳送过来。几个小丫鬟远远听到这诡异的声音, 下意识就停住了脚步,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一个个的全程头都放得很低, 不敢去看玩得正起劲的舅甥二人, 等把菜饭都摆好之后,便匆匆退下了。
瑶光也终于从头脑发热的状态清醒过来,面无表情的坐下吃饭。
忽然,一双筷子从对面伸来,夹了她最喜欢的菜,放到她碗里。
“是我错了,阿瑶别生气了。”谢弈柔声哄道。
瑶光看看碗里的菜,又看看他,“我没生气,只是看你无聊,陪你玩玩而已。”
谢弈点头,“是,我知道,多谢阿瑶体谅我。”
瑶光瞪他一眼,特别想拿针把他嘴给缝了。
……
永定侯府。
老夫人的院子。
自从前几日安排了人去四处散布流言后,老夫人便以身体不适为由,闭门谢客。这期间周父在外面转悠了无数次,然而任凭他如何恳求,伺候老夫人的婆子始终守在门口,寸步不让。
一连被拦了无数次,周父急的火烧眉毛,一时也管不得那么多,推开婆子便闯进院子里去。只是好不容易见着了老夫人,还没好好说上两句话,后者忽然以手扶额,面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接着便晕了过去。
老夫人的院子里忽然就乱了起来,伺候的婆子跟许安彤围着老夫人,样子看起来担心得不得了,一边匆匆吩咐下人去请大夫来。
周父站在一旁看着,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一般,干站了一会儿,脸色难看的走了。
看门的婆子瞅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那一头,确定他是真的走了以后,便转身回了院子里,进到屋子里里禀告。
只见原本昏迷过去的老夫人,慢悠悠的从床上坐了起来,面上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显然,之前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老夫人接过婆子递来的茶,浅抿一口润润喉,扭头便见许安彤一脸忧心的表情,“怎么了?”
许安彤闻言,下意识咬了咬唇,“外祖母,晏瑶的事,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老夫人让人散播出去的留言,可谓十分的狠毒,大致概括下来便是说瑶光自幼养在商户之家,生得绝色姿容,然商人重利,其父为了攀附权贵,将她当做礼物送出去,辗转周旋于权贵豪绅之间,一双玉臂半点朱唇,不知几人得枕几人得尝。
不仅如此,还暗喻了一树梨花压海棠,十分的下作。
偏偏这些留言里,又掺杂了几分真,比如瑶光在江南商户之家长大,长相又随其父,生得倾国倾城之貌。细细想来,那些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这样真假混合的流言本就容易糊弄人,再加上瑶光最近风头正盛,一夜之间,谣言犹如被狂风所助长的火势一般,席卷大街小巷。但凡看到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凑过去一听,十之八九都在讨论这事。
许安彤原本心中是非常嫉妒瑶光的,在老夫人出手后,却是忍不住有些替她担忧起来。
“过分?”老夫人看着许安彤,冷笑道,“要怪只怪她命不好,跟谁不好,偏偏要跟这侯府扯上关系,是唯一一个不让周延璟讨厌的女人,若是当真让她进了门,日后生下孩子,你还有什么理由从许家过继孩子过来?”
周延璟碰不得女人,也就注定不会有子嗣,偏偏周父又只有他一个孩子,要想将这爵位传下去,就只有过继这一个办法。而这正是老夫人一直坚持让许安彤嫁过来的原因,以便她将来能名正言顺的从娘家过继孩子。
老夫人当年被周父推倒,丢了肚子里的孩子,且再无法生育,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承爵位。但是没关系,到头来这个位置终究还是她许家的!
“可是万一表哥他……”不知道为什么,许安彤这两日,总觉得心里不安。
“他能如何?难不成还能娶一个声名尽毁的女子为妻?那他这辈子都别想再抬起头来了。”老夫人面上带着阴冷的表情,“再说了,这种声名狼藉的姑娘,哪里还有脸出嫁?但凡有点骨气就直接一头撞死了,又或者落发为尼,伴着青灯古佛度过下半生,以赎一生罪孽。”
许安彤看着老夫人的表情,忽而又想起那日在青竹院中与瑶光短暂的交谈,她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同,遭遇变故时,或许能从绝境走出来也不一定。
……
流言散播出去之后的第八天,侯府来了一位稀客。
“你怎么来了?”老夫人皱着眉头,看着急急匆匆找来的男人。这是她娘家那边的侄子,如今在朝中任职,官位虽然不高,但胜在里头来钱的门道多,很是让人羡慕。
“是出什么事了吗?”
老夫人话音方才落下,就见侄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道,“姑姑,侄儿求求你了,求求你想想办法……周延璟他简直疯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搜索来一堆证据,要呈给刑部……不只是我,还有老三老四他们,咱们许家的命如今全捏在他手上了……姑姑,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老夫人闻言,气得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好在婆子机灵,赶紧拍着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怎么敢?!”老夫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张本就阴沉的脸,此刻看来更是狰狞扭曲。
接着又听侄儿哭道,“不止是他,还有谢家人也出手了……姑姑,太京城中的那些流言,是你做的吧?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惹谁不好,惹了谢太傅,你这是要断了许家的路啊……”
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是透露出几分埋怨。
老夫人好不容易缓过来,顿时又气红了眼,随手抓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怒吼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你竟然还埋怨起我来了!你给滚!马上滚!”
那是刚沏好的茶,滚烫吓人。她这一扔,不仅伤了侄子,自己也没能幸免。
两人几乎是同时喊叫起来。
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
近来朝中稍有动荡,主要是跟谢周许这三家有关。但凡有点眼色的都能看出来,这事的起因是前些时日忽然传遍太京城大街小巷的留言。
谢太傅为官清廉,这些年来,一心为朝廷为百姓做事,贤名在外。他早年遭逢变故,痛失至亲,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如今已至暮年,好不容易找回遗落在外的亲人,却被不长眼的如此诋毁。
他心中的痛与恨,大家都能理解,是以并未插手进来,且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他便利。
而不止是朝中同僚,龙椅上的帝王同样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默许了谢周两家行事。这日下了朝,又单独留了谢太傅下来,抛开君臣的身份,以师徒相处,关心开导。
交谈之余,他随口问了一下瑶光的情况。
谢太傅闻言,紧皱的眉头略有舒展,面上难得带上了一丝笑意,“阿瑶她这些时日都留在家中读书识字,暂时还不知道外面的事。这孩子真是处处随了她父亲,过目不忘,聪慧至极,于琴书上却是半点不通……”
帝王原本只是随意一问,然而听了谢太傅说起的事,忽而就有了些兴趣。
……
瑶光已经有两天没见到谢弈了,谢夫人说他公事繁忙,接下来一段时间估计都没空再教导她了。考虑到瑶光的课业才刚开始,耽误不得,谢夫人便替她请了先生,到府上来教导她。
由于谢弈在静心堂这边把笔墨纸砚等都准备齐了,谢夫人索性就把授课的地方定在了这里。
头天晚上,瑶光陪谢夫人一道用晚膳的时候,得知先生已经找到了,是谢太傅以前的学生,学识过人,但是为人很严厉。为此,谢夫人特意嘱咐,切不可再像一样贪玩胡闹。
瑶光乖巧的应下,第二日一早简单梳洗之后,便来了静心堂。
先生还没来,她一个人也无聊,就把谢弈的瑶琴拿出来,一边回忆他教过的内容,手指拨弄起琴弦来。
叮叮咚咚,不成章法。
事实证明她在这方面的确没什么天赋。
不过做人嘛,开心就好。本着这样的原则,瑶光起身摘了一片竹叶,凑到嘴边胡乱吹奏着,一边拨动琴弦,一个人上演怪异二重奏,玩得不亦乐乎。
如果过了一会儿,无意间抬起头,便见前方不远处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修眉俊目,英武不凡,着一袭青色衣衫,隐隐有祥云暗纹浮现。
他不知在那边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瑶光手上动作一顿,杂乱的声音也瞬间消停下来。
对视片刻后,她匆匆放下手中的瑶琴,起身迎了过来,俯身低头,恭敬道,“学生晏瑶,见过先生。”
而因为低着头,她未能看见对方的反应,先是有些微怔,看起来像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这种意外的情绪就转化为了兴味,饶有兴致的看了她片刻,才回应了一声。
“敝姓楚,你唤我楚先生便是。”
瑶光点头,“是,楚先生。”
谢夫人跟瑶光说过,请来的先生姓褚。楚与褚,听起来是一样的,她也就没多想。
然而,楚与褚,却又是差距的。后者只是普通的姓氏,前者,却是国姓。
第28章 芙蓉帐暖(二十八)
不管哪个世界,老师的思维都是差不多的。楚先生与瑶光互通名姓之后, 便开始询问她学业进度。
瑶光总共也就跟谢弈学了几天, 也亏得是记性好, 再加上悟性不错,不然根本没资格谈“进度”这个词。她向先生简单汇报了一下学过的东西,而后老实的低着头,等着对方发话。
“太傅此前与我说过你天资聪颖,如今看来当真如此,只学了几日便已经记下这许多东西。”楚先生点点头, 对她说, “不过学问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完的,你且仔细参悟一番,品味其中意境, 我过几日再教授你新的东西。”
“我听太傅说你近来在练字,你且写下来让我看看,练得如何了?”
瑶光闻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只觉得这楚先生真是扎人心窝子的好手, 先是听了她疯魔一般的瑶琴与竹叶合奏, 现如今又准确无误的戳了写字不好看的痛处。
瑶光琢磨着, 要不要干脆求谢夫人给她换一个先生算了?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她的世界, 极为讲究尊师重道,若是没有个正当理由, 忽然要换掉先生, 总是不好的。而且吧, 万一新换的先生,也是个扎心小能手怎么办?
想来想去,问题的根源还是之前忽然出现的变故,如果不是外面出了什么事,她现在根本就不用读书识字,偌大的太京城随便逛,好不快活。
思及此,瑶光暗自咬牙,别让她知道是谁作妖,否则……哼!
“晏姑娘。”楚先生等了片刻,不见她回复,于是出言提醒道。
瑶光这便回过神来,怀着一种慷慨赴死的心理,走到书案边上铺开宣纸,以镇纸压平,而后捏起墨锭细细研磨,待到砚台中墨色浓郁,这才取了笔,醮了墨水,悬腕而书。
楚先生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美人如斯,做什么事都是赏心悦目的。且她这一番动作又十分的标准,挑不出半分错处,隐隐透露出优雅的感觉来。
白皙纤细的手指,与墨锭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眼看去,便难以移开目光。手腕很细,十分的秀气,手腕内侧的肌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只看着,便能想象得那种柔若无骨的感觉。
她站在书案后,浅绿色的珠线穗子丝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让人下意识联想起屋外婷婷而立的翠竹,本身秀丽而挺立,却又能随着清风摇曳起舞。
而这一些都只是铺垫,真正让人见之难忘的,是那张脸。
精致而完美的轮廓,眉若远山,秋水为眸,面似夏日里盛开的芙蓉花,娇艳喜人,一张樱桃小嘴,唇珠嫣红饱满,润泽好似有潋滟水光,嘴角微微上扬着,即便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微笑。
她此刻微微低着头,眼帘微垂,纤长卷翘的睫毛扑闪,好似蝴蝶煽动翅膀,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这般倾城绝艳,难怪此前坊间有传言——
谢家有好女,倾城又倾国,有见之者,再难忘怀。
楚先生自问见过美人无数,如今也难免被惊艳到,一时看得有些失了神。
只见美人执笔,在雪白的宣纸之上落下笔墨……?
楚先生见得纸上那扭曲似爬虫一般的字迹,忽而回过神来,静静目睹了整个爬虫形成的过程,不由得就想起了此前与谢太傅交谈时,后者提起孙女在琴书上没有半点天分时,那种感慨又好笑的表情。
他原本还以为谢太傅是过谦了,然而今日过来,先是听了一段难以形容的琴音,这会儿又见如此一言难尽的字迹,才知晓,谢太傅的话句句属实。
楚先生便能明白谢太傅当时的心情了,意外之余,好气又好笑。
瑶光写了几个字,自己都觉得辣眼睛,犹豫着抬头看了楚先生一眼,就见对方唇角微微上扬,眼中盈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