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将军入梦时——一砾沙
时间:2018-07-22 09:00:36

  一个时辰后,坤和宫里,小皇帝一脸懵懂地坐在刚搬来的龙椅上,下方三张椅子,分别坐着两位辅臣:宰相苏桓和刑部尚书吴启,再一位,便是满脸怒容的长公主。
  谢云舟小腿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这时正垂着头跪在龙椅旁,语气却十分镇定,将那段话又重复了一遍:“臣今日去值房看完奏章,走到御花园时便有一位公公来传话,说陛下急招我过去。因那里离御书房不远,臣并未起疑心,谁知他说陛下并不在书房里,将臣一路领到一个僻静的入口,然后借口肚痛,说陛下在里面池子旁野钓,让臣先进去。臣见左右并无侍卫已经觉得不妥,可又想弄清楚究竟,再往里走了两步,突然被横生的木刺给刮伤小腿,然后便痛得难以前行,正蹲下来想看一看伤口,长公主和苏相便冲了进来。”
  长公主冷哼一声道:“编得倒是挺圆乎,可那位带你来的公公呢,为何按着谢大人的描述,在宫里找遍了也没找到人?明明是幽会被撞破,慌不择路往外跑的时候被扎了木刺。这可是本宫和苏相亲眼所见,谢大人能怎么狡辩呢。”
  苏相掀起眼皮转头看过去,冷冷道:“事关太后名节,无凭无据,公主怎能贸然下次断言。”
  旁边吴启“嘿嘿”一笑,将一盏茶推过去道:“苏相何必这么急着否认呢,先喝口茶去去火,等证据送上来再下定论也不迟。”
  苏相心头一惊,莫非还能有什么证据不成。正在这时,换好衣裳、梳好发髻的苏卿言带着两位宫女走进来,对小皇帝行礼道:“参加陛下。”
  小皇帝被驾到这个位置,本就听得不明就里,又为姨姨着急,这时见到她差点哭出来,然后便收到太后的眼神安抚,心下稍安,吸了吸鼻子道:“母后免礼,先坐下吧。”
  谁知苏卿言的身姿稳稳不动,提高了声音道:“陛下真的相信他们所说之事吗?”
  小皇帝眨巴着眼皮,本能就回道:“朕不信,朕万万不会信的!”
  这时,旁边的长公主冷笑一声,道:“陛下年幼,哪懂得这些事。有道是清者自清,太后娘娘若是心里没鬼,何必急着让陛下帮你出头呢?”
  苏卿言将目光扫过去,道:“公主觉得哀家心里该有什么鬼?方才的情境有苏相和公主一同为证,谢大人跌倒的地方,根本就看不见哀家沐浴的池子,无非是有人陷害不成,硬想往哀家身上泼脏水。”
  公主瞪着眼还未开口,刑部尚书吴启将手里的茶杯放下,轻咳一声道:“那臣便斗胆问一句,太后为何会选在那样偏僻的地方沐浴,身边既无宫女伺候,也不见侍卫看守,这是不是也太不合常理了。”
  苏卿言抬着下巴道:“那两名侍卫哀家已经找到,他们说那时看见有黑影跑过去,这时有一名嬷嬷很惊慌地过来说被抢了东西,他们怕有刺客进宫便先去追赶,再回来时,那嬷嬷已经不见。而哀家的两名宫女,青竹是去拿更换的衣裳,刚好碰上同乡嬷嬷被拉着多聊了几句,红叶去坤和宫找青竹,因没有找到,就多呆了会儿。红叶和青竹就在这里,两名侍卫也在外守着,他们全都可以作证哀家的清白。”
  公主手抚着鬓发道:“呵,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一桩桩事严丝合缝,恰恰就给太后和谢大人留下了单独相会的时间。更何况,侍卫和宫女都是太后的人,他们说的什么供词,还不全凭太后的意思。”
  苏相皱起眉,带着讽意道:“公主不信供词,也不信谢大人所言,一口咬定太后与外臣有染。这背后,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意。”
  公主将桌案一拍:“本宫行的正坐得直,只是见不得皇弟还生死未卜,有人便仗着陛下年幼,在后宫肆意妄为,秽乱宫廷。”
  苏卿言转头道:“那我倒想问一问公主,若是我真要和谢大人偷情,明知他今日当值,朝服宽大不便,还非得选一处木刺丛生的地方,若是被刮破了衣裳,岂不是太容易被发觉。”
  公主眼皮向上一翻:“谁知道你们的勾当,也许你们之前根本不知哪里会是那副模样。”
  苏卿言嗤笑一声:“若是公主和人偷情,会选一处你连去都未去过的地方吗?”
  公主被这问话激怒,瞪着眼正要呵斥。旁边的吴启搁下茶杯站起来,笑呵呵道:“公主和太后都先息怒,要说证据,我这里倒还有一两样。”
  苏卿言抬眸,见吴启笑得一脸奸猾,心头暗暗一沉,再看旁边跪着的谢云舟,背脊绷得死死,唇角噙了丝冷笑。
  看来,这次是有人想一石二鸟,所以才会狼狈为奸。
  片刻后,一名小太监被带到殿上,苏卿言记不得他的脸,只觉得应该是小皇帝身边伺候的人。然后,便听见吴启开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月初五,太后是否和谢大人见过面,他们谈了些什么事?”
  那内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太后让奴才去把摘下的玉兰花碾碎,同白岑、茵陈掺在一起,再夹进陛下常读的书里,香味可助他清志明神。然后谢大人便走过来说,他有一位故人也知道同样的法子,还着急地问太后是否出过京城,好像……好像和太后是旧识一般。”
  苏卿言未想到那日他们的对谈,竟被人别有用心地记下,还在震惊时,又有一名小厮被带进殿来,手中提着檀木书箱,吴启派人将那书箱拿过来道:“谢大人,这可是你的书箱?”
  谢云舟阖了阖双目,缓缓道:“是的,正是我平时用的书箱。”
  吴启将其中的几本书拿出,放在鼻下闻了闻道:“这香味十分特别,能否让本官拿去鉴上一鉴,看是不是夹杂了玉兰花和那几种药材在其中。”
  谢云舟抬起下巴道:“无需再鉴,我向来惯于用此法子来熏书。”
  吴启眸间精光一闪,转头又对已经脸色发白的苏相道:“敢问苏相,这熏书的法子,可是苏氏独有,从未外传过。”
  苏相偏过头,努力维持镇定道:“不过寻常的提神方子,那谈得上是苏氏独有。”
  吴起按着下巴颏道:“可本官却问过苏相府里的人,说这法子是由祖上所创,从不外传。谢大人无论入仕前后,从未与苏氏有过牵扯,那么,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呢?据说谢大人至今未娶,是因为有一位难以忘却之人,不知这人究竟是谁呢?”
  这时,公主已经笑出声来,道:“这不就结了,太后与谢云舟在宫外早就暗通款曲,还故意在兴德宫外,用这样的暗语相认,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当皇宫是什么地方!”
  苏卿言气得浑身发颤,还未开口,小皇帝已经站起着急喊道:“不是,母后不是这样的人!”
  长公主转头道:“陛下,您要做明君,就不可偏亲徇私。如今证据确凿,太后与谢云舟私会是我与苏相亲眼所见,再加上这苏氏独门的熏书方子,根本就是……”
  她说的正是铿锵激昂时,突然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道清朗之声:“太后宫里这么热闹,为何没人知会本王一声。”
  这声音她可再熟悉不过,上次就是家门里着了火,被这不肖子坏了事。
  公主憋着股气转头,果然见到魏钧着黑袍银带,大步跨进殿内,唇角噙着轻松的笑,眼神往四周淡淡一扫,所有人便各自揣了心思:
  魏将军这一来,水可就更浑了。
  魏钧对太后和皇帝行了礼,然后走到苏卿言面前,与她相对而视,再从袍袖中拿出块小小的石蜡道:“方才臣在殿外拾着样东西,太后看看,这是不是您宫里落下的。”
  殿内所有人本都屏气凝神在等,这时都忍不住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魏将军唱的是哪一出。
  唯有苏卿言低头盯着他手心那块石蜡,心中掀起惊涛,澄黄的蜡面之上,竟写着四个小字:“弃车保帅。”
  谁是车,谁是帅,自然不言而喻。魏钧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将一切推到谢云舟身上,他便有把握可保她平安。
  苏卿言觉得背脊发凉,手心全是热汗,魏钧见她不答,目光转沉,将手又往上托起道:“太后可要看清楚了。”
  这时,旁边跪着的谢云舟瞥见两人表情,心中已经猜出大概,低头掸了掸膝上浮灰,深吸口气,俯下身道:“陛下,其实是臣……”
  “是谢大人家乡的法子。”苏卿言立即接口斩断他的话头,然后将藏在袖子里的手对他轻微地摆了摆,再飞快接道:“谢大人曾提到过,那熏书的法子是因为他家乡的故人,本宫自幼从未出过京城,绝不可能和谢大人扯上关系。”
  谢云舟本已决定豁出去自认所有罪名,这时被她无端斩断话头,顿时有些怔怔地回不过神来。随后,又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魏钧沉着一双黑眸看着苏卿言,唇角绷得像一条正在断裂边缘的细线,可面前的女人目光凛凛,表情执拗,再明确不过地告诉他:她不会牺牲谢云舟去洗清污名。
  手指用力收紧,几乎要将那块蜜蜡捏碎,然后深吸口气,撩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愿意告诉本王吗?”
  吴启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下,能除去太后和谢云舟,对魏钧来说绝对是有利无弊,于是站起将整件事说了一遍。又加重语气道:“太后和谢大人所说的,根本都无人能证,而且也太过巧合,桩桩巧合撞在一处……”
  他正得意地想将太后与谢云舟通奸的结论抛出,魏钧捏着手上的蜡块,一派轻松道:“原来是这件事,那可真是冤枉太后了。“
  吴启被他一噎,口中干干地“啊”了两声,竟猜不出魏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21章 
  “原来是这件事, 那可真是冤枉太后了。“
  魏钧将蜜蜡拢进手心,抬眸往殿上一扫, 原本剑拔弩张的众人, 现在全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局势发展到如今, 谁也猜不透会走到何种方向。
  再看小太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 仿佛误入陷阱的漂亮小鹿, 脂粉淡淡,发髻微乱, 脸上还留着几分未褪的惊惶, 看得他牙根有些发痒。
  她不愿把谢云舟推出来, 逼自己不得不编瞎话帮他们解围, 竟还做出这么副懵懂又无助的模样,令他看了只想好好欺负。
  连忙将目光收回,随后端起茶杯道:“你们说的那个公公, 其实是本王派去找谢大人的。大约是那公公耳背传错了意思,说成了是陛下找谢大人。后来本王没等到谢大人,又有急事离开了,谁知竟闹出这么大的事。”
  这下, 不止是呆立在殿上的吴启,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太后与外臣通奸这种大事,竟被魏钧轻描淡写一句话就给圆了下来,这说辞既无铺陈, 也不合理,可谁也不敢对手握重权的祁阳王提出半句质疑。
  吴启从震惊中回神,没忍住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魏钧冷冷抬眸:“吴大人为何觉得不可能?莫非,吴大人知道其中还有别的内情?”
  吴启被那目光看得一抖,忙干笑两声,摆着手道:“哪里,哪里,如此说来,这真是个误会。”
  魏钧抬眸看着小皇帝道:“既然澄清了,陛下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小皇帝如大梦初醒,连忙站起挥手道:“朕就说了,母后绝不是这样的人。往后这样无中生有之事,莫要再拿到朕面前来说!”
  大越最后资格说话的两人都下了定论,哪怕魏钧给的解释有再多漏洞,还有谁敢再追究下去。
  于是这事就这么草草了结,小皇帝吩咐起驾回宫,苏相一脸扬眉吐气地站起,斜着眼对旁边的吴启道:“吴大人,咱们一起走吧。”他拖长了音,意味深长道:“毕竟,今日你可是费了不少力呢。”
  幸好吴启为官多年,再尴尬的场面也能应付过去,干笑两声道:“本官刚好想起,还要去值房拿些东西,就不和苏相一起了。”然后不等苏相有机会反击,立即灰头土脸地窜出了殿外。
  苏桓抬眸深深看了眼苏卿言,然后轻轻摇头,向她行礼告辞后,对刚从地上站起的谢云舟道:“今日委屈谢大人了,本相还有些话想同你说,谢大人就同本相一起走吧。”
  于是,方才还热闹的宫殿里,除了还有些怔忪的苏卿言,只剩稳稳坐在一旁的魏钧,还有刚从呕血的状态恢复的公主。
  公主按着胸口,抬眸狠狠剜了眼自家儿子一眼,然后倏地起身,挥袖将旁边的瓷杯带到地上。
  魏钧皱起眉,忙走过来问公主是否受伤,公主却冷着脸不发一言,似乎没看到他似的径直走了出去,边走边愤愤想着:她这儿子,只怕是被谁下了降头!
  这时,苏卿言才总算回过神来,魏钧费了这么大阵仗,宁愿公然和公主对着干,就是为了保住她和谢云舟。
  这实在让她有些受宠若惊,想破脑袋,也猜不出魏钧为什么要这么做,莫非,就是因为那短短一天的主仆情。
  那魏将军可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啊!全怪自己对他成见太深,将他看成动不动就拧人脖子的暴戾之徒。
  苏卿言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想上前去道谢,可又想着自己承了魏将军这么大的人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句谢谢,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但魏将军位高权重,自己用什么表达谢意好像人家都不能看上,哎,堂堂一个太后,怎么就当的这么憋屈呢。
  她正苦恼的十分投入,突然听见一串金石之声,原来是魏钧已经抿着唇站起,腰带上的金钩撞着桌角,仿佛在代替主人发出抗议。
  苏卿言张开嘴,还没来的及说一句话,魏钧就撩袍径直往外走,连以往装模作样的行礼都懒得行了,薄唇抿的紧紧,看那副模样……好像在生他的气……
  她理解不了这种大费周章帮了她,却又摆出一副“本王对你很不满”的态度微妙心理,歪头想了想,再抬头时发现魏钧居然走的这么慢,现在还没走出大殿,突然福至心灵地开口道:“本宫送一送魏将军吧。”
  魏钧脚步一滞,依旧没有开口,却也没有继续往外走,苏卿言连忙大步跟上去。两人都未说话,只是默默往宫外走。
  苏卿言垂着下巴,偶尔偷偷瞥一眼和她隔了一臂远那人,不知是不是相处久了,魏钧身上那股令她敬畏的狠厉仿佛散去不少,光这么看,倒也是位姿容不凡的翩翩郎君,难怪她那个陆家表妹对他如此痴迷。
  不过,以往他总是大步流星,颇有武将风采,为何今天走的这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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