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自己想了许多理由,最后却不得不承认,是他攥着自己的那只手,仿佛伸出条看不见的丝线扯着她的心,不想看他皱眉发怒,就一直笑着才好。
这时,孟夫人又俯身对段公子关切地问了几句,魏钧全都态度自然地答了,孟夫人见他并无异样,似乎松了口气,又对苏卿言道:“去,将少爷带回房去,夫子要讲课了。”
于是苏卿言乖乖将大少爷抱进了房,看见谢云舟将肩上的书箱放下,正不知自己到底该走还是该留时,就听见他用温润的嗓音道:“怀玉不是说要跟我学写字吗,就留在这里帮少爷研墨吧。”
魏钧抬眸剜了她一眼,茶盖磕着茶杯沿敲出轻响:“看来我这小丫鬟,心还挺高啊。”
苏卿言如何不知,他是向谢云舟暗示她想攀高枝,心里不痛快,也不回话,手指压着墨条往砚台里按,她力气够大,一会儿便搅得墨汁飞溅出去,正落到魏钧的罩衫上。
然后她抬头望着那边,皮笑肉不笑地道歉:“哎呀,全怪奴婢不好,要不,奴婢抱少爷去换身衣裳再回来。”
她特意加重了“抱”这个字眼,令谢云舟吃惊地看着她,似乎没想明白,这丫鬟怎么从以往的小心谨慎,变得如此嚣张起来。
再看段少爷,手指按着袍角的墨团一脸阴沉,不自觉往前走了步,怕少爷发火会让人责罚怀玉。
谁知他这一护,少爷的脸色更难看了,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苏卿言忙从他身后溜出来,走到魏钧面前,弯腰帮他整理着衣裾,神色柔顺,软着声道:“少爷,该上课了。”
魏钧被她这么一望,满肚子的火便消散无踪,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无需你研墨,去歇着吧。”
苏卿言明白他是故意与她这么亲昵,可也不想拂了他的脸面,乖巧地摆出笑靥点头道:“谢谢少爷了。”然后便放下墨条,大剌剌走去旁边的隔间歇息。
两人突然上演这一出,让旁边的谢云舟看得目瞪口呆,然后才发现自己这副模样太过逾矩,忙低头握拳在唇边咳了声,这时魏钧冷冷抬眸道:“谢夫子,是不是该开始了?”手指往桌案上一磕,又添了句:“莫非不对着那丫鬟,夫子就讲不出课了?”
他语气尖酸,谢云舟却仍是好脾气地笑着,内心却在疯狂跳出各种揣测:莫非这是在吃醋?可以往少爷对怀玉从未有过好脸色啊。况且少爷这么自傲的人,怎么也不至于为了个粗使丫鬟吃醋啊。
边翻开书页,边偷偷瞥了眼少爷的神色,讲了几页后,终于在心里下了结论:
少爷还真是在吃醋!
这堂课上的魏钧十分烦躁,一则他对这些书早已熟读,却还得装作不懂,比练场武还累。二则,他实在讨厌面前这人,尤其是发觉他确实满腹经纶,讲起诗书来,绝不逊色任何开筵讲的大儒。
这不就是小太后最喜欢的状元之才,上进书生嘛,再加上谢云舟生得挺拔俊俏,还老摆着一副谦谦君子的作态,看了就令他心烦。
于是谢云舟边讲课,边接受着少爷毫无来由的敌意,汗都滴落在书页上,总算把这堂课熬过去,自己走到桌案旁将磨了一半的墨磨好,然后伸出手道:“少爷将这段诗文抄写一遍吧。”
魏钧翻起眼皮,将书脊往前一推,道:“不抄。”
谢云舟眯起眼,总觉得有些不对,少爷生病后性子虽然阴晴不定,可对他这个夫子向来还是尊敬的,难道真为了个丫鬟,就闹得如此地步。可明明前日怀玉还在向他抱怨,说被少爷打了几下,小腿都肿了呢。
他哪知道魏钧是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字迹不对,仔细想了会儿,身子向前倾道:“莫非少爷是怪罪我没有帮你去查那件事?”
魏钧心中一动,仍是摆着傲慢的架子道:“夫子心里应该明白,我是信任你,才让你帮我,可夫子实在太令我寒心了。”
谢云舟叹了口气,苦笑着道:“这件事涉及到府里秘辛,哪是我一个外人能查得出的,少爷实在太抬举谢某了。”
魏钧心头惊涛拍案,面色却丝毫不显地回道:“夫子知道多少,便告诉我多少就是。”
隔着一道布帘,苏卿言见难得偷闲,便赖在美人榻上好好睡了一觉,等神色奕奕地醒来,便听到书房里的少爷在出声唤她。
连忙用脚尖挑着绣鞋穿上,再次感叹这具丫鬟身子可正够好用的,以往她站上片刻就腰酸背痛的,如今将个大男人抱出抱进,才歇了会儿就浑身是劲儿。
再想到那人是魏大将军,便低头窃喜地跑过去,然后便发现在书房里的两人面色都有些奇怪,气氛也凝着尴尬,于是对魏钧笑道:“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魏钧在书房做了这么久,身子已经虚弱至极,咳了两声,抬手道:“派人将夫子送出去吧。”
苏卿言暗自觉得这活儿好像该自己来做,可还没说出口,魏钧已经瞪圆眼道:“你留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谢云舟这时收好了箱笼,朝魏钧一揖道:“无需人送,谢某自己离开便可。”走到门口,忍不住又转头道:“少爷好好歇息,有些事,无需再想了。”
苏卿言怔怔看他离开,然后看魏钧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忙拎着水壶给他泡了杯热茶递过去,又蹲在他膝边问道:“很不舒服吗?是不是要再喝碗药。”
魏钧端起茶咽了口,总算压下喉中的甜腥味,低头看见她眸间忽闪的关切,爱极了她这副乖巧模样,伸手在她脸颊上揉了揉道:“你若让我亲一口,比喝药管用。”
果然见她抗议似地皱起眉道:“我现在是段府的丫鬟,魏将军能提些正当的要求吗?”
魏钧一挑眉,摆出少爷架势道:“身为小丫鬟,让少爷亲一口有何不正当的。”
苏卿言简直拿他没法子,腾地站起道:“我好好关心魏将军的身子,不领情就算了,我去叫夫人来看看。”
谁知手立即被他给攥住,魏钧仰头,目光柔和地对着她:“我知道你关心我,先坐下,这府里鱼龙混杂,好好呆在我身边,别到处乱跑。”
苏卿言撇撇嘴,现在好像得她来保护他才对吧,不过听出他话里有话,便乖乖坐在他身边问道:“你方才说府里鱼龙混杂,究竟发现什么了?”
魏钧又端起茶杯喝了口,道:“刚才谢云舟告诉我,原来这个段少爷,十分信任尊敬他,还请他帮忙去查一件事。”
“什么事?”苏卿言忍不住倾身靠过去。
魏钧将茶杯放下,压低了声道:“他怀疑自己的病久治不愈,是因为有人下毒。而这人,只怕就藏在段府之中。”
第49章
段公子并不是从小就生病。他当初在西北边关出生, 据说生他时难产,被抱出来时小脸都是乌紫的, 孟夫人产后本就虚弱, 一见这孩子只怕难救活,当场就昏了过去。
可谁知段少爷还是活了下来, 而且长到六、七岁时,身子便越来越硬朗, 甚至还能拿得起最轻的刀剑。
谁知跟着段老爷辞官到了京郊后, 身子便渐渐差了起来。开始还以为是不适合这里的气候,可到了十四岁时, 他突然一病不起, 孟夫人急得发疯, 花重金为他找了许多名医来治, 可病情还是时好时坏,到如今竟落得连床都下不了的地步。
再加上这两年他庶出的弟弟逐步接管家族的生意,他便开始起了疑心, 觉得自己这病只怕不太简单。于是偷偷留了药渣去给大夫看,可各个大夫都说看不出异样。
但他仍是未放下怀疑,专程找过段老爷,可段老爷只当他是因为生病而疑神疑鬼, 随意查了查, 便让他安心养病,莫要胡思乱想。
“所以他想来想去,只得将这个怀疑告诉了谢云舟?”苏卿言听魏钧说完他所有的推测, 歪着头问道。
“没错。段少爷虽然性情乖张,可他很仰慕谢云舟的学识,也很信任这个夫子。他觉得孟夫人毕竟是后宅妇人,怕告诉她会打草惊蛇,因此便拜托谢云舟去帮他查。”
“可谢云舟拒绝了他?”
“没错,谢云舟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擅自帮大少爷去查这样毫无证据的事,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万一挖出府里什么秘辛,根本不是他一个夫子能承受的。”
苏卿言听完长长吐了口气,问:“所以,你觉得他的怀疑是真的吗?”
魏钧说了许多话,气息便有些不稳,低头轻咳了几声,才用帕子擦着嘴角道:“这位段少爷若是胎里落下的毛病,怎么会小时候体魄过人,到十四岁才病倒。况且……”他顿了顿道:“我既然上到这位少爷的身上,必定不是毫无道理的。”
“所以,我们要查出是谁对少爷下的毒吗?”
“大约是吧。”魏钧点头答道,又瞥着她道:“先不说这些,这个时辰,你应该饿了吧。”
苏卿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哪有要少爷记挂着丫鬟该吃什么的,于是问道:“你饿了吗?”
魏钧不想对她说,自己这副身子喝了太多药,味觉都有些丧失,更谈不上特别旺盛的食欲,只是柔声道:“你若是饿了,便让厨房做饭菜送过来,我陪你一起吃。”
他将胳膊抬起时,皂白色的衣袖向上卷起,露出常年未见阳光的皓白手腕,弱不禁风的清雅姿态,令苏卿言突然觉得,他不那么强壮时,其实也挺好看的。好像和她曾想过要嫁的书生模样十分相似。
连忙站起,掩饰脸上骤然涌起的热意,粗着声道:“那我去叫他们做饭。”
魏钧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局促,想了想,嘴角莫名挑起个笑容来。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苏卿言将每样菜尝了口,然后挑起块笋尖对着魏钧道:“这个最好吃,你来试试。”
魏钧原本没什么胃口,可见她吃得腮帮子鼓鼓,找到最好吃的菜就迫不及待朝他献宝的模样,莫名觉得心动,倾身过去,将她箸尖夹着的笋尖咽下去,然后笑了笑道:“嗯,甜的。”
苏卿言未料到他竟会直接吃掉她夹的笋尖,好像自己刻意要去喂他似的,心慌意乱地将筷子收回,无意识地咬贝齿间,垂着眸子道:“这道菜是烧得又不是糖渍的,怎么可能是甜的。”
可魏钧半晌没有说话,抬头才发现他盯着自己含在双唇间的筷子,目光渐转幽深,然后才醒悟过来,这时方才他吃菜时含过的,忙红着脸将筷子往下一放,结结巴巴解释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魏钧被她逗得心情大好,用自己的筷尖敲在她的筷尖上道:“其实我尝不出什么味道,不过我心里觉得,它就该是甜的。”
苏卿言嘴角翘起又压下,简直有些吃不下去,没想到穿来的第一天,吃顿饭也能吃的这么暧昧。再想想自己这贴身丫鬟,以后得日日陪他吃睡,咳咳,虽然是在外间。可伴君如伴虎,伴着魏将军比虎还可怕。
这时,门外的芜廊上传来交谈声,苏卿言听出是夫人的声音,吓得立即站起,生怕被看出她竟胆大到和少爷同桌吃饭,谁知魏钧扯着她的袖子往下一拉……纹丝不动……
他忍不住想翻白眼,真不知道多久才能适应小太后壮成一头牛的设定。然后见她还傻愣愣站着,便指着桌上的碗筷道:“你现在装还有何用?”
苏卿言想想也对,麻溜的将碗筷全藏到里间,然后便听见了推门声,孟夫人进来见儿子慢条斯理地在用膳,眼中都泛起激动的光亮来。
要知道,大少爷自从病重以来,胃口一向不好。再看看这桌上的菜,他今日竟是吃得格外多。
魏钧放下筷子,自然地喊道:“娘,有什么事吗?”
孟夫人这才说来意,原来是段老爷今日谈成了笔大生意,想晚上叫齐全家人一同吃顿饭,魏钧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事,便随口应了下来,谁知竟看见夫人神色激动,握住他的手道:“这就对了,他们那房现在正得宠,就算你再恨,场面上也得过得去,何必惹你爹生气呢。”
魏钧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位大少爷,已经许久不愿和周姨娘那房的人同桌吃饭,尤其是对他那位庶弟格外怨恨。忍不住感叹,这位段少爷身为嫡长子,实在是半点心计都没,难怪产业都落到被庶弟掌管。
于是他点头应下,回房后特意让苏卿言给他找了套银色菖蒲纹直裰,加上金色束带,虽然是家宴,可他也想显得精神些,至少不是一副病弱阴鸷的模样。
平心而论,若是有他有个如这般的儿子,也必定不会喜欢他。
他也未要小太后抱他或是背他,而是扶着她的手,艰难地走进了前厅。一进门,坐在席间主位,富贵气十足的中年男人便抬眸,语带埋怨道:“你怎么自己走进来了,也不怕身子吃不消。”
魏钧摆了摆手,由苏卿言扶着朝段老爷吃力的行礼,又用虚弱的声音道:“孩儿已经好多了,劳烦爹爹记挂了。”
段老爷愣了愣,自从他这个长子开始疑神疑鬼,硬说府里有人给他下毒,他们父子俩见面说不了几句好话便要吵架,渐渐的,他也越来越不愿见这个儿子,没想到今日,他竟是如此谦逊有礼,和以往那个偏执的大少爷相去甚远。
于是他的脸色也缓和下来,见他躬着身子,一副快要晕倒的虚弱模样,便拍了拍身边的椅子道:“过来坐在爹爹身边吧。”
这时,坐在他右手边一位中年妇人眼珠转了转,然后扶着发髻上的金钗,好似随口说了句:“这位子不是斐儿的吗?”
段老爷朝她斜眼过来,还未开口,魏钧已经一脸惶恐道:“原来是二弟的吗?他劳苦功高,本就该坐在正位,我随意找个地方坐就行。”
然后他脚步虚浮地被丫鬟扶着往旁边找座位,看的孟夫人一阵心酸:堂堂嫡长子,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干脆站起道:“我和宣儿一起去坐。”
“给我坐下!”段老爷冷着脸朝他喝道,然后又对魏钧道:“你是段家的长子,哪有坐不了正位的道理。”又朝苏卿言一摆手道:“快把少爷给扶过来。”
苏卿言连忙低头应下,再看那边的周姨娘,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忍不住在魏钧耳边说了句:“可真有你的。”
魏钧站了这么久原本已经累得不行,这时听她一句夸赞,一颗心便飘上了天,志得意满地连脚步都利索了,刚走到段老爷身旁坐下,就看见门外走进一个穿着玄色缎面圆领袍,容貌俊俏的男人走进来,一看魏钧坐在段老爷旁边,似乎愣了愣,随后又立即摆出笑容道:“原来大哥已经来了啊,这真是太好了,弟弟还以为你今日又不会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