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鸣砚低声说:“燕白先生,远走高飞不是这么用的。”
燕白又紧张道:“意思差不多也就是了。不过小越,秦湛来救朱韶主要是为了不让妖族落进枯叶宫的手里,你别多想啊。她既然把朱韶逐出剑阁了,就不会叫他回来给你当大师兄的!”
越鸣砚倒是没什么反应。
燕白一时也摸不准越鸣砚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时候燕白不免又要痛骂朱韶——要是没有他,秦湛能省多少事情,小越多好啊!当年上剑阁的,怎么就不是小越呢!
哦,对,他还没出生。
燕白闷闷地想。
越鸣砚没有燕白想那么多,他只是意识到了一点。
朱韶说他憎厌自己,越鸣砚曾不以为意,如今见着秦湛为了他而不惜犯险,心中反倒是能体会了一二当初朱韶心理。
他此刻,也非常地不喜朱韶。
第37章 朱羽10
秦湛入了朱韶的梦。
与现实的危机不同,朱韶的梦里既无狂风暴雨也无烈日灼炎。他梦里是天高云淡与碧野万顷,不远处有金瓦玉台,细听片刻,似乎还能听到极轻的东境曲谣。
只是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是风中飘来的错觉,秦湛驻足片刻,从风里嗅到了海的腥味。
梦是世上最稳固的结界,也是世界上最不稳固的结界。当思绪足够强大,在梦里甚至可以做到停住时间,但当人的思绪不足以支撑梦境,梦境里的画面又会瞬息万变,轻易间便能令人迷失其中。
朱韶的梦正好介于两者之间。
貘自然是不想他寻着出口逃脱的,日夜几乎是在毫无章法的快速交替,甚至连四季都在秦湛的眼下于一盏茶的功夫变了个来回。只有风里的海味一直在,以及风里似是错觉的、从那金瓦玉台里传来的曲调。
秦湛几无犹豫地向那座高楼走去。
隐藏着的貘似有所觉,梦里的环境开始快速变化,万倾的碧野在转瞬间成为波涛汹涌的大海,云淡天晴的日子陡然切入了阴云罩顶——可这些东西都追不上秦湛。
大海在她的身后嘶吼,乌云追着她的步伐而来,用尽了全力、摆足了架势,却永远差着一步,眼见着她行万顷碧野承晴日当空,不紧不慢地踏上了那座高楼。
貘似乎也察觉到那座楼是他无法触碰的东西,在即将碰到玉阶的刹那褪去,拥堵在玉阶之外,如同笼外徘徊着的眈眈猛虎。秦湛并不在意,她甚至未曾回头。
她进了高台。
高台完全由金玉构成,反倒令人觉着冰冷生硬。
秦湛走了上去,再不知绕过第多少个空无一人的高台后,终于在某一处瞧见了红色的影子。
那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一头黑发如瀑,光滑柔顺的铺在身后,他背对着秦湛,秦湛只能看见他穿着红色的长裳,衣角露出些里衣的白色,分不出男女,背脊倒是挺得笔直。
秦湛顿了一瞬,走了过去。她没有叫这孩子,只是顺着他面对着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里是一片大海。
秦湛也不清楚这海是原本就在,还是貘为了拦住她而后涌上的。她看了一会儿,瞧不出任何名堂,只能看向了这高台上唯一存在的“人”。
大概是十岁的朱韶,秦湛也没有见过十岁的朱韶是什么模样,只能从红衣孩童的样貌与神情中猜测一二。
秦湛心想,应该是朱韶。除了朱韶,她再也没见过有哪个人能得如此超脱性别的美。
由于面对着的是年幼的朱韶,秦湛不得不放轻了声音,她问:“你在看什么?”
好在这孩子虽一人如木头一般盯着海,但还能听清秦湛的声音,甚至回答他。
他没有去好奇梦里为什么会出现了陌生人,只是回答了秦湛:“我在看妖。”
“妖?”秦湛看向了那片海,她忍不住蹙眉:“鱼妖?”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提,年幼的朱韶却发起了抖来。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低低道:“不是,是狐狸。”
“狐狸?”
朱韶轻声道:“剥了皮的狐狸。”
秦湛听着只觉得莫名,她耐着性子弯下了腰,问他:“狐狸怎么了?”
朱韶低声道:“狐狸死了。”
“娘说,如果我被发现,就会和那只狐狸一样,被父王剥下皮,食了肉,再丢进海里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秦湛见着,他已经连指尖都开始透明了,“我不想变成父王的衣服,我不想被关进笼子里宰杀。”
秦湛听得眉头紧皱,她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指尖,扶住了他的肩膀,秦湛问:“谁要将你关进笼子里,谁要将你斩杀?”
朱韶却不开口,秦湛瞧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忍不住大喝道:“朱韶!”
朱韶的身形顿了一瞬,他抬起眼,黑色的眼睛湿漉漉地令秦湛想起后山的小鹿。她意识到自己太严厉了,朱韶被貘困于梦中不得出,本就是精神脆弱的时候,她不能更刺激他。
秦湛放缓了声音:“你不要怕,如果有人要将你关进笼子里,我会去救你的。”
朱韶仰起头看她:“你会救我吗?”
秦湛点了点头,朱韶却说:“你不要来,你如果来了,我娘也将你关起来的。”
秦湛笑了她刚想说这世上没有人能关的了她,风中的歌谣曲调陡然一扬,年幼的朱韶捂住了耳朵尖叫一声,秦湛甚至来不及保护,他便消失了。
秦湛伸手,只能握住一把空气。
她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眸色深了一层。
她往高楼之上看去,从远处瞧着时,这高楼不过看似一座普通宫殿,可当她进入了这座高楼,却发现这楼高的瞧不见顶,走出两步,自高台往下,也渐渐看不清底。
这座楼简直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摒弃了蓝天碧野后,方才真实的像朱韶最后的抗争与留守。秦湛不再停歇,继续往楼上而去。
这一次她见到了少年的朱韶。
十五六岁的朱韶穿着阆风的衣裳,眉眼间是谁都能瞧出的骄矜与不屑。他那时在阆风就是个霸王了,仗着身份特别,无法无天,连宴天泽一并衍阁都绕着他走。
秦湛走了过去,他倒是什么也没看,只是坐在窗楼里发呆。
秦湛问:“你在想什么。”
朱韶说:“师父。”
他说完悚然一惊,瞧着秦湛已有了几分忌惮,他问:“你是谁?”
秦湛自然不会说自己就是他师父,秦湛只是答:“来救你的人。”
朱韶冷哼了一声,他阴沉道:“我不需要人救。”
秦湛也不多话,只是看着他。
朱韶问:“你是王妃派来的,还是玉凰山派来的?”
秦湛不说话,朱韶便答:“谁也没关系,你们不用时时刻刻都提醒我,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不用你们上赶着教我!”
秦湛终于开了口,她面对着这时候的朱韶,总是有些感慨,她说:“我不教这些,我只教人修道。”
朱韶:“修道?我师尊在教我修道,我不要别人再教了。”
秦湛问:“既然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秦湛的原意本是“你为何不离开梦境”,却没想到反而引得这少年朱韶沉默。
沉默好久,朱韶才抬起了头,他的眼里全是茫然与不定:“我若是走了,还有哪里能去呢?”
“师尊说,这里是剑阁,是归所……可我学不了剑。”
“我学不会。”
他的神情开始挣扎,一瞬扭曲地让秦湛几乎以为他要疯魔。
可很快的,这少年竟冷静了下来。
少年朱韶道:“我自己选的,我能选的。”
秦湛看着他,轻声问:“你选对了吗?”
少年朱韶说:“我——”
他未能说完,不知为何,脸上的骄矜崩成了碎屑,他的眼里是惶恐,指尖紧紧攥着的,也不知是不是他想要的。
秦湛看见他流泪了。
他什么也没能说便消失了,只留下了泪。
秦湛继续往上。
她终于见到了朱衣碧簪的朱韶。
他活在剑阁里。
秦湛见到了自己。
她见着自己对朱韶道:“剑道贵诚,只有无愧天地,坦荡于己心,你手中的剑才能笔直向前,才能由心而动,才能为你寻到你所追寻的道。”
朱韶腰侧配着朱羽,他认真地听了,而后答曰:“是。”
“秦湛”又道:“你于剑道天赋颇佳,需记戒骄戒躁,静心诚修。”
朱韶又答:“是。”
他顿了一瞬,又对“秦湛”说:“师尊,后山的果子熟了,我去摘点回来吗?”
“秦湛”唔了一声,而后说:“摘两个吧,搁盘子里。”
秦湛顺着看去,果然瞧见了她打碎了的东海水晶果盘。朱韶应了,他的朱羽佩在腰间,转身便要去后山摘些秦湛习惯了去摘的果子,只是他一回头,便见到了秦湛。
他起初像是没见到一般,想要径自而过,秦湛在他要走过的那一刻开了口。
秦湛说:“朱韶,别废物的这么彻底。”
朱韶脚步顿了一瞬,他的眼中浮出犹豫,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却渐强烈了起来。他转身欲走,秦湛也不拦他,只是径自向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秦湛不过走了一步,朱韶便似有所感的回了头。
梦里的“秦湛”也发现了她,她的手覆上了腰侧剑柄,瞧着她眉头紧蹙。
秦湛半点也未犹豫,她腰侧空空,她却在空中做了抓握的动作。
秦湛道:“梦也有梦的好处,只要你足够坚定,什么也能变出来。”
说着,她的手微微向后一拉,一把全然同于燕白构造的长剑赫然便现于她的手中!秦湛毫无停顿,甚至连给朱韶拔剑的机会都没有,便以剑尖穿透了那位想要拔剑的“秦湛”的咽喉。
“秦湛”的表情仍在蹙眉上,却已被秦湛的剑击破。
她的幻影转瞬间便散在了空气里,秦湛抽回了剑,垂下剑尖,方才道:“这才是剑。”
朱韶面露痛苦之色。
秦湛却说:“一个梦罢了,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朱韶痛得半弯下了腰,低声道:“我一无所有。”
秦湛:“你有玉凰山。”
朱韶道:“我再无归处。”
秦湛道:“玉凰山凤鸣宫。”
朱韶低低道:“师尊,我母亲想杀你。”
秦湛轻笑了声:“你是想求我不要杀你母亲吗?”
朱韶笑了。
这似乎是他成为玉凰山主后,第一次对秦湛笑。
朱韶说:“师尊,我出不去的,我留恋是一面,另一面是我母亲了解我。”
“这塔是我,塔外即是深渊。我出不了塔,便也救不了自己。”
秦湛向前,她自然也瞧见了这台下的波涛汹涌与无垠黑暗。
她神色浅淡,说:“我教过你,遇敌如何?”
朱韶微怔,而后答:“战。”
秦湛道:“遇死如何?”
朱韶答:“生。”
秦湛问:“你纵使做不得一剑断水,以五行术冻住这海难道是难事吗?”
“于海冰平地起万藤,这难道做不得吗?”
朱韶定定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也是我的梦吗?”
秦湛笑了,她一步跃下高塔,漫不经心道:“那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朱韶追去,秦湛已坠进海里。
漆黑的海水要将她吞没,下一刻,她却从万浪之中踏出,手里提着的,是异兽惊恐而冰冷的头颅。
秦湛于海水之中,冷着面孔看向朱韶。
风里的女声还在歌唱,那高塔依然驻在海水之中,像是最后的庇护所。
秦湛道:“朱韶,我只说一次。下来。”
朱韶看着她,塔下依旧是波涛蔽日,依旧是咆哮如雷。
天是黑色的,风中的海腥味却越发的浓厚起来。
他站在玉阶上,明明依然是他所恐惧着的深渊,可深渊里站着的,是他仅有的、曾有的唯一温暖过的岁月。
朱韶走了出去。
他再也听不见歌谣。
他的身后,模糊的两个影子渐渐淡去,逐渐只剩下他步伐稳健。
他握住了朱羽,踏上了海水,升起万千绿藤,扬起夏日清风。
——他听见了阆风剑阁之上,风过剑锋的清啸声。
秦湛猛地睁开眼,她第一动作便是握着自己腰侧长剑,而后才见着了屋内悍然出现的半截尸体。
燕白见她醒了,即刻到了她的眼前,唧唧喳喳道:“秦湛,你可以呀,你怎么做到从梦中击杀貘的?这玩意没头的尸体突然从天下掉下来的时候,你知道大家吓成什么样吗?要不是小越手快,还不知道这东西会砸在什么上呢。”
秦湛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越鸣砚就在她身旁,握着眠冬剑,眼眸微垂,对她行礼道:“师尊。”
秦湛:“……”
秦湛回头问燕白:“小越怎么在这里。”
燕白:“……”
燕白急中生智:“徐启明剑鞘做好了嘛,小越没事就来了呀。”
秦湛问:“他怎么来的?”
燕白:“……”
越鸣砚此时道:“师尊,你可有感觉到不适的地方?是弟子逼迫了燕白先生,弟子着实不放心。”
秦湛对越鸣砚总是很宽容的,她顿了一瞬说:“没有,一点小事。”秦湛也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对不住小越,补充道:“下次我教你入梦,这法术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