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江寒心中悲恸,他低声说:“我记得。”
安远明听了他这三个字,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了。
再也说不出口。
一剑江寒替他说完了。
他道:“作为弟子,死守山门。在这一点上,你比我、比秦湛,都强。”
第61章 无间02
秦湛赶至的时候,祁连剑派的战斗已趋近尾声。
四大宗门联手对敌,加上魔道的领导者知非否突然不知所踪,在被一剑江寒击溃了尸海后便溃散成了散沙,轻易间便让四大宗门扭回了局面,重夺祁连五峰。若以最终伤亡来论,祁连剑派虽遭重创,但魔域上千精英也折在了这里。祁连山脉的崖底几乎要被尸体填满,考虑到不哭阎王知非否如今的操控尸体之术,正道最终的决议是一把火,将崖底的尸体不分彼此尽数烧了。
祁连山脉下火光足足燃了三日。
这三日的火映在秦湛的眼里,像是世上最张狂的恶魔。
一剑江寒与胧月清交接完了祁连剑派的事情,见了秦湛走去了她的身旁。一剑陪她看了一眼崖底,而后才说:“安远明先前叮嘱过我,无论祁连剑派最终如何,都不能让你现身祁连派,否则守云水宫的朱韶会有危险。”
秦湛道:“你放心,除了你,无人发现我来了。”
秦湛说:“我病的不是时候。”
一剑江寒看了她一眼,方才说:“若是人能够选择自己什么时候病,那也不叫‘病’。”
秦湛未曾言语,一剑江寒便伸出手来,覆在她的头上。他安抚性的拍了拍,说:“病好了,你来了,便不算迟。”
秦湛知道一剑江寒在安慰她,可一剑江寒从来就不会安慰人。
秦湛笑了笑,算是应下了一剑江寒的安慰。一剑江寒未见到跟着她一并去的两人,不免问道:“小越和花语呢?”
秦湛答:“我让花语直接回了云水宫,小越……此时怕是在魔域。”
一剑江寒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他难以理解:“小越和你不是一并去北境寻朔夜爵吗?怎么会又在魔域?”
秦湛冷静答:“温晦也去了魔域,他抓走了小越。”
一剑江寒更不能理解了,他皱着眉说:“若说温晦抓你我还能理解,温晦为什么要抓小越?小越对他而言几乎没有价值。”
秦湛敛下眉目,她轻声道:“未必。”
她的眼神微闪,被咒语带回了一次十五岁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一些让她原以为自己彻底遗忘的记忆,其实并未遗忘彻底。她知道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这个世界原是个故事,而这个故事里有着一位被天意眷顾的天命者。
天命者名越鸣砚。
她的确是收了书里的主人公做了弟子,顺手搅了所有的剧情,扯乱了原本的全部布局。
温晦指明要杀越鸣砚,甚至最后抓了他走,或许都和他的这一层身份有关。只可惜秦湛对原本的故事知之甚少,猜不出越鸣砚身上到底还留有什么秘密,以至于温晦忽然便将他当作了目标。
秦湛并不清楚温晦的目的,但既然温晦选择了抓走越鸣砚,这便代表着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杀了他。
温晦入魔后的想法,秦湛总是看不懂又猜不透。他一开始要杀越鸣砚,却在她阻拦后放弃了,放弃后却又将人带回了魔域——哪怕秦湛知道越鸣砚的真实身份,也实在不明白温晦所举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
她得去救小越,她要去救自己的徒弟。
一剑江寒拍上了她的肩:“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他看向了云水宫的方向:“祁连山后,正魔算是彻底开战了。消息传去云水宫,怕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秦湛,我们得先回云水宫。”
“准备反攻。”一剑江寒云淡风轻,话语中却杀气横溢,“救小越,毁魔宫。”
秦湛看了他一眼,而后也握上了自己腰侧的燕白剑。
她颔首应允:“好。”
云水宫内,众人正因祁连剑派的事情吵成一团。
有人说:“当日有信传来,便该全力去救,祁连剑派可是四宗之一,是对抗魔道的主力!如今就这么被围成孤城,不声不响地被重创,怎么看都是让你决策之误!”
旁人立刻反驳:“当日若不是我,连安远明你们还都不允去呢,论失策,也绝不是我!”
“可我倒是觉得,既然祁连剑派注定要被攻下,倒不如当日留下安道长,直至具体消息传来,带足人手再去,安道长也不至于……”
“这话说的可过了些,祁连剑派可是安远明的宗门,你要让他袖手旁观?应道人,若今日受创的是你合辙门,你能为大局考虑,留存自我而任凭合辙被毁吗?”
“我自然是——”
朱韶坐在上位,手里捏着两枚乌珠把玩。他冷眼瞧着为一个既成事实的结果而闹成一团的大殿,既不开口阻止也不开口劝导,他就这么看着,间或从侍女的手中取过茶水喝上一口,就像在看一场滑稽戏。
直到有人问他:“妖主,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请出剑主吗!?”
朱韶在心里冷嘲,面上却还要温声笑语地说上一句:“这位道长莫急,师尊自有她的打算,更何况如今的事态也未到绝境。”
那人便道:“未到绝境又如何,难道到了绝境剑主才能现身吗?她是燕白剑主,可却也没比谁的命更金贵了!她一剑能保祁连山,若跟着安远明走的人是她,今日之果根本不会酿成!”
朱韶听到这话,眉梢唇角都不由冷下。
他扫了说话人一眼,慢声道:“我算是知道师尊为什么在五十年前战后,便不太爱出门了。想想也是,任谁领着一群连路都不愿自己走的幼儿打完一场苦战,都会想要好好休息,不要再见到这堆东西。”
那人闻言大怒:“你!”
朱韶却冷笑:“我说错了?魔尊温晦,正道唯一能抗住他一剑的只有师尊,如今魔尊温晦尚未出现,你们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我师尊替你们先去杀了知非否,再去杀了司幽府君。我问一句,她杀了这两人,魔尊再来对付她该怎么办?若她因着连战力有不逮,你们会否又要说她名不副实,实力太弱?”
“你、你,你——朱韶,你其心可诛!”
朱韶冷眼:“玉凰山惯来中立,我有感正道浩然,方才与四大宗门缔结盟约,现在守着宫门的都是我玉凰山人,道长一直留于后方,当日魔尊现身,更是连退数步——您还请慎言!”
朱韶作为妖主,年纪虽轻,一身气势却是在场诸多宗门不及。那道人被他说得满面通红,却又寻不出驳斥的话来,反倒被其他正道人士指责。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纠缠这些。没有秦湛,五十年前我们便输了,哪里等得到现在。秦湛当时若走,怕是魔尊即刻便会攻来,这本就是两难之局,哪有人自己想不出办法,却反去逼问试图解决的人为何不能两全的道理。”
“是啊是啊,安远明也说了,秦湛在闭关,贸然打扰,也于她不利啊!”
众人互相议论,朱韶原本还想要说什么,他听见了响动,看向殿左的门。
门被推开了。
花语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齐聚一殿,显得有些慌张,但好在,她很快找到了阙如言,向她跑了去。阙如言向小花招手,看了看她的状态,方吩咐她去自己身后。
阙如言也向被打开的门看去。
秦湛一袭白袍,眼眸微垂,她握着剑,气息冷冽,却是回来了。
原本议论声众多的大殿嗖然收声,众人皆看向左侧。
秦湛握着剑,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入了大殿之内,朱韶见了她即刻起身,向她弯腰行礼,而后退至一旁。
秦湛走到了最上位,她看了一眼热闹的大殿,微微笑了笑:“这是怎么了?”
无人回答。
只有朱韶道:“无事,只是大家在商议接下来该如何?”
秦湛微微颔首,她说:“说起这个,闭关这些时日,我也想了不少。”
众人皆看向她,秦湛道:“若大家仍认我为魁首,尊我之令,我倒的确有个计划。”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大莲华寺来云水宫的禅然大师道了一声佛,问秦湛道:“不知秦剑主打算如何?”
秦湛道:“五十年前乃我等抵御魔道,于苍山决斗,以致苍山数年瘴气横肆。今日既是魔道挑衅在先,不若我们攻去。自枯叶宫起——”
秦湛淡声道:“攻入魔域。”
众人哗然!连朱韶听了秦湛的打算都不由微微挑眉。
秦湛却道:“事情总要了结,避之防之不若攻之。诸位也不必担心云水宫之事,我已请一剑江寒并桃源胧月清率领先前驰援祁连剑派的四宗援兵先将云水宫外的魔道先清了。”
“至于魔尊,大家也大可不必心忧。只要我活着一日,他的剑就由我来承,诸位要做的,只是随我一起,一报五十年前之仇。”
秦湛问:“可有愿同去者?”
大殿一时寂寂。
忽而传出沙哑一声。
刚恢复不久的云松站了出来,他执着流月,仰视着秦湛。他出列,半跪在了秦湛面前,哑声道:“我愿同去!”
他这一声,尚留在云水宫内的祁连弟子皆出列,跪于殿前,喝道:“愿同去!”
秦湛敛下眉目。
大莲华寺的和尚也道了声佛:“金刚怒目,降服四魔,四宗本为一体,既原是同归,此时同去又何妨?”
大莲华寺一开口,云水宫自然当仁不让。四大宗门三宗愿往,众人不由看向桃源。
绮澜尘依然冷眉,她在面对秦湛时,便从未有过好些的表情。
她面对秦湛的注视也未曾有旁的神情,面上仍是一派冷漠。
剩下的小宗门,有些愿去,有些心里打着旁的算盘并不想去,如今四大宗门只有桃源尚未开口,众人不由都看向了绮澜尘。
就在正道整军之际,大殿外忽有两道剑气冲来!
众人连忙闪开,只见其中一把剑是一剑江寒的不知春,而另一剑,则瞧着只是随手拿的一把。
司幽府君踏着剑而来,他进了大殿,刚要说什么,便先笑了一声,移形换影躲过一剑江寒一式。
一剑江寒第二剑随来,司幽府君却不避了。
他扬着手中的绢帛,大声道:“一剑江寒,你若是刺下这一剑,毁的将是你正道数百性命,你可想清楚了!”
一剑江寒根本理都不理。
他要杀人,从不会在中途停下!
司幽府君无法,只得边躲边道:“魔尊有令,愿与秦湛一赌!”
“胜者,将得此战之胜!”
一剑江寒的剑在司幽府君眉心顿住,而司幽府君的勾爪也抵在了一剑江寒的咽喉处。
司幽府君道:“一剑江寒,我钦佩你剑意无双。但这个消息,对你们而言绝对是再好不过的消息,魔尊仁慈,你们可要抓紧机会。”
一剑江寒看向秦湛。
片刻后,他收回剑,司幽府君自然也收回了自己的勾爪。
他看向秦湛,也不在乎此时殿内有多少正道——或者说,因为被下了任务,结果只能被一剑江寒压着打,这原本就足让他不高兴了。
司幽府君将手中绢帛丢给了秦湛,他道:“三日后,魔域大开。只要剑主能在五日内攻入魔宫,胜我魔尊,此战魔道便认败,自退三千里,离四境,往西境之外虚无海,再不踏入四境半步!”
司幽府君将话撂出,自是引得众人喧哗,他看向秦湛,冷声问:“听闻剑主擅赌。”
“如何——赌吗?”
秦湛看完了帛书,帛书的确是温晦字迹,他甚至连魔域的地图都记在了上面。
规则严苛,甚至可说是不利,但若是按照帛书来——可以最大程度的减少牺牲。
而对于秦湛而言,光就这一点,已足够吸引力。
秦湛将帛书扔回给了司幽府君,笑道:“赌。”
她眼眸暗沉,无人能瞧的出她在想什么,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道:“魔尊舍得魔道,我又如何舍不出命,当然要赌。”
司幽府君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见着此时的秦湛,心中也不免生出波澜。见秦湛一口答应,司幽府君心里反倒有些钦佩于秦湛了。他向秦湛行了一礼,道:“那便三日后,我等于魔域,静候剑主大驾。”
说罢,他立刻便走。
一剑江寒却也没拦他。
一剑江寒直接走了上去,问:“温晦布的什么局?”
秦湛道:“死局。”
她说:“三日后,魔域大开,请君入瓮。”
一剑江寒皱眉:“那你还去?”
秦湛道:“请君入瓮,也要这瓮足够结实,我难道不能砸了这瓮吗?”
一剑江寒:“……”
正道的人士原都打算好了要随秦湛一起死攻魔域,温晦却突然派人送来了这么一封信,实在是令人困惑。有人不免问:“会不会是阴谋?”
朱韶道:“当然是阴谋。”
他看向秦湛:“可就算是阴谋也得去,魔尊便是算准这一点才寄来了赌约。”
大莲华寺的禅然大师不由说:“剑主何必去,既然大家已同心,不如打去便是了,何必顺魔道心意。”
朱韶又笑道:“禅然大师难道未曾想过,剑主为何此次对敌,说要进攻吗?魔道与正道修行不同,正道欲证道,求的是飞升,自然步步稳打稳扎。魔道求的是力强,他们不在乎道更不在乎飞升,为强无所不用其极。五十年,不够正道恢复到当年,却够魔道卷土重来了。若是能按上一次的步调,以防为主,那正道撑上个三五年,就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