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弥心知这都是客气话,他也不和萧景铎争,说道:“行了行了,我才懒得听你的客套话。明觉师父让你回来后去找他,你赶紧去吧!”
萧景铎一听大师有召,他不敢耽搁,立刻朝明觉的禅房走去。
明觉坐在禅房离念经,看到萧景铎进来,他缓缓合上经书,指了指身前的蒲垫:“坐。”
萧景铎依言坐到蒲垫上,他正襟危坐,问道:“大师,你召我前来何事?”
明觉大师仔细打量着萧景铎,感慨道:“你启元二年来到清源寺,如今已是启元五年,不知不觉,已经三年过去了!”
萧景铎也严肃起来,他心中模模糊糊地产生一个猜测,果然,还不等他发问,明觉就继续说道:“你三年孝期已过,昨日定勇侯修书一封,召你回家。”
萧景铎叹气,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也并不期待。他心情复杂,有千言万语想对明觉大师说,到最后,他只是长拜及地,郑重地行了大礼:“大师对我恩同再造,您和清源寺对我的恩德,萧景铎必将铭记终生。”
明觉大师看着面前这位聪慧果敢的郎君,心中有万千感慨。明觉没有唤他起来,而是道:“你可记得三年前我对你的批语?”
“自然。”
“我当年观你面相,隐有血光,便知你日后必会造下许多杀孽。初时我本不愿留你,但我和主持见你心思坚定,至纯至孝,便破例带你修行。你要记得,无论日后你走到哪一步,都不可违背良心,不可违背你初入寺的誓言。如此,也算是清源寺的功德了。”
萧景铎顿首:“徒儿铭刻在心,必不敢忘。”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先回去打点行装吧。”
明日就走?萧景铎震惊,他不解地抬起头,发现明觉已经闭上双眼,显然不想再谈。他只能起身离开,出门时,萧景铎回过头,深深看了明觉大师一眼。
他是如此喜欢这个安静又存粹的地方,又是如此感激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可是他知道,这些并不属于他,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长安,回到定勇侯府,回到那个勾心斗角、充满了黑暗和仇恨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萧景铎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出了门。定勇侯府派了两个人来接他,这两个人驾着马车,正在寺外等他。看到萧景铎,两人连忙上前,道:“大郎君,你的行李已经搬到车上了,你要上车吗?”
“不必。”萧景铎摆了摆手,直接翻身上马,坐在马上最后一次凝望清源寺。
院落重叠,佛香袅袅,清晨的光投射到佛堂的屋檐上,愈发显得金光普照,宛如世外桃源。
萧景铎回过头,再不留恋,而是用力地驭马:“驾!”
他骑着骏马奔驰在山路上,身后的清源寺响起钟声,悠长静谧,一声声回荡在山谷里。
萧景铎知道,这是寺中众人无声的送别。
云雾缭绕的终南山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乃是高大巍峨的都城长安。
长安,定勇侯府,萧英吴君茹,他回来了。
第27章 鬼怪
萧景铎一路疾行, 然后在城下勒马。长安城依然恢弘壮观, 出城入城的人往来不绝, 守城的士兵全副武装, 威风凛凛,警惕地盯着每一个入城的人。
现在已是启元五年,宣朝建国已经六载。这六年, 各地军阀被皇族容氏逐一击破, 去年岭南义安王兵败归降,自此, 宣朝统一汉地, 实现了二百年来第一次天下一统。
这样强大的武力, 天下人不服也得服。虽然天下归一,但是民生凋敝, 米价依然居高不下。这些年战火连绵,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各地战乱平息,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秦王登基以后, 格外注重农事,下令大赦天下,免赋三年, 百姓对此欢欣鼓舞, 宣朝这个年轻的王朝也因此受到百姓的拥护, 逐步步入正轨, 一点点壮大起来。
除了农事,新王朝在选官方面也展示了惊人的野心。启元三年时太子在早朝上提出科举取士,以此来广招天下有才之人,皇帝对此大加赞赏,并于启元四年春、秋接连开科,大举欢迎寒门学士入朝为官。刚开始众人还在观望,直到秋闱时两位皇子下场,靠科考成绩一举入仕,民间的读书人才被鼓动起来,纷纷报名启元五年的科举。在皇室的带动下,科举在民间大幅推广,一时间长安纸价飞涨,读书人纷纷走出家门,就连七八岁的稚儿也在读诗背经,整个王朝都显示出焕然一新的勃勃气象来。
天下太平,注重农事,大兴读书,全民尚武,这个年轻的帝国,正在逐步抖开羽翼,向世人展示出他直入云霄的蓬勃野心来。
萧景铎这三年隔绝在山上,虽然曾听山下村民说过长安的事情,但毕竟是道听途说,他这一路走来,亲眼见到了长安的变化,才觉得新王朝着实让人吃惊,而最吃惊的,无异于科举竟然这么快就开了。
他站在长安城下,抬头仰望巍峨的阙楼,他曾听说丹凤门是天下第一门,丹凤门前的广场是百官集合之地,可容万人,这样宏伟的场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幸一观?
科举既开,他惦记了五年的科考为官之路,终于可以启程了。
萧景铎心中激荡,既惊喜于科举的开办,也感慨于长安百姓生活水平的飞跃,他站在城外,一直等到激动散去,心如死水,也还是没等到入城的队伍动上一动。
萧景铎忍不住朝前面探头,入城的人并不算多,为何盘查这样慢?
萧景铎问了同队的一位大叔,这位商铺老板模样的人却猛然变了脸色,他四处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郎君刚来长安?也是,这些年长安多出许多像你这样赶考的读书人,对长安一窍不通也是常事。但我在此忠告郎君,天子脚下,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却提都不能提!”
萧景铎讶异,他不过三年没有回城,竟然听不懂百姓在说什么了吗?萧景铎继续追问,商铺老板才一脸神秘地告诉萧景铎:“小郎君刚来长安有所不知,如今城南死了许多人,这些人身份各异、家世各异,但身上都有黑色的手印,就像是被鬼怪掐死的一般,瘆人极了。现在城里都在传,说是悯太子回来了!”
悯太子?如果萧景铎没记错,当年秦王登上帝位,就是靠突然发动兵变。他杀死长兄,逼宫先帝,顶着众多非议成为帝国新主,即使秦王已经登基这么久,这些流言仍未消散。后来皇帝实在拗不过群臣,这才追封长兄为太子,谥号悯。
从悯太子的封号就能看出来,皇帝对自己弑兄逼父并没有什么愧疚心,只不过碍于天下悠悠众口,这才做做样子而已。
可是天下人的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控制,这段时间因为长安连续死人,而且死者身上还有诡异的鬼手印,百姓对此惶惶不安,除了拼命求神拜佛,关于悯太子的传言也悄然而起。
有人说这是因为皇帝当初登基时手段不光彩,悯太子心里有怨,死不瞑目,于是才带着鬼兵重回人间,替自己报仇。
还有人说,悯太子这次要让整个长安陪葬,以告慰自己横死之怨。
……
流言怎么说的都有,但说来说去中心思想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皇室做错了事,惹怒了鬼神,这才带累了长安的百姓。民众对接连发生的惨死事件束手无策,惶恐无依下只好求助与鬼神,于是关于当今圣上的谣言越传越广,等朝廷反应过来,再禁止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站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和平民不同,平头百姓信这些鬼怪传闻,但是宫里的老狐狸们可不信。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暗中做推手,用意不言自喻,所以皇帝当即下令城门禁严,严查长安的出入人员。
因此,入城队伍才会挪动的这样缓慢。
等萧景铎终于入了城,日头已经升到正中了。定勇侯府的两个下人朝他拿主意:“郎君,我们这就回府?”
“不必,你们先回去,我要去城南看看。”萧景铎还记挂着所谓鬼手印传闻,出于医者的好奇,他一定要去城南亲自看一眼。
下人面面相觑,城南全是死人,而且还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他们可不想去。于是这两人劝道:“郎君,时候不早了,老夫人和夫人还在侯府里等着呢,回府为紧!哎,郎君……”
萧景铎才懒得理会这两人说什么,他直接勒马往城南走,听到身后的呼唤声,他才稍稍顿了顿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要去南城,你们若不想去,就先回去吧。”
做下人的哪能让主子孤身行动,他们心中连连唤苦,但心里再不愿意也得跟上,他们驾着马车,一边追萧景铎一边大喊:“郎君慢些,前面危险,让奴先走……”
果然如商铺老板所说,城南的情况很不好。这里人人自危,面色悲苦,路上清冷的不行,根本不像长安该有的模样,就算偶尔路过一两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怕耽搁的久些就被鬼兵盯上。
而像萧景铎这种外来人就更少了,几乎从他一出现,许多双眼睛就盯到他身上,其中有南城百姓的,也有隐藏在暗处的官府中人的。
萧景铎看到主街上有许多粥棚,他好奇地指着那处问道:“何人在布粥?”
下人朝萧景铎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骄傲地说道:“那是侯夫人在布粥。南城开始死人后,夫人怜惜这些病人孤苦,于是特意搭了粥棚,每日施两次粥,除此之外,夫人还给这些人发些艾草之类的东西,夫人说用艾草熏过屋子和衣服后,能预防疫病,抵抗鬼怪,所以每次我们定勇侯府来施粥都会被哄抢一空。我们夫人最先布粥,其他府的夫人见了纷纷效仿,非但学着我们夫人一样给平民发艾草,甚至连我们的粥也要学。要我说侯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平白给这些平民发粥就算了,还怕他们吃了不舒服,所以特意在粥了加了野菜,说是这样……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营养均衡!”
下人一脸崇拜,旁边的人听到他们是定勇侯府的,也破天荒凑过来夸赞吴君茹仁慈心善,萧景铎听到后只觉得可笑。
吴君茹心善?若这些人知道吴君茹曾经怎样对他下黑手,这些人就不会这样说了。
萧景铎可没心思听这些人变着花样夸赞吴君茹,他正打算到里面看看,却突然看到街对面一个人踉跄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然后就再也爬不起来。
周围的百姓轰地一下散开,不少人惊恐地大喊:“快跑啊,鬼兵来抓人了!”
定勇侯府的下人也吓呆了,他们颤颤巍巍地对萧景铎说:“郎君我们快跑吧!你刚回来还不清楚,这些鬼兵厉害极了,只要靠近得病之人,不出三日必然发病,无一幸免!”
“荒谬。”萧景铎冷笑一声,快步朝病人走去。
这些年他时常出入清源寺病坊,见识过许多瘟疫病人,在结合上旁人的称述,萧景铎十分确定所谓“鬼兵”其实就是瘟疫,而且这种瘟疫传染极快,所以这才死了这么多人。他对所谓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当年那个游医郎中治不了赵秀兰的病,就说赵秀兰被鬼俯身需要驱鬼,如今瘟疫在长安盛行,郎中没见识过,居然推脱到鬼神身上,简直胡扯。
看到萧景铎径直朝病人走去,定勇侯府的人简直要急死了,他们不敢上前,只能不住地呼唤,就连躲在旁边的行人看到了都朝萧景铎大喊:“快回来吧,这种病救不活的!别再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萧景铎置之不理,他快速走到病人身边,小心地将对方翻过来,然后就搭指诊脉。
慢慢地,萧景铎眉头皱了起来。良久,他收回手指,一边思索一边对下人说道:“将马车上的桐木盒拿出来,我先为他施针。”
下人远远躲着,从车里翻出了木盒,但死活不敢拿过来。
萧景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随着他走近,周围的百姓蜂拥而散,就连侯府的两个下人都不住往后缩。萧景铎却毫不在意,他接过自己的医药盒,然后毫不避讳地蹲到病人身边施针。
萧景铎有条不紊地施针,这时候病人的亲眷已经赶过来了,正试探性地往萧景铎这里挪。萧景铎瞄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微微抬高了声音说道:“温热不调,邪毒侵体,再加上病人年老体弱,这才会当街晕倒。我现在施针将老人家唤醒,你们扶他回去,熬一些好克化的食物给他吃,而且注意通风,让病人好生休息。”
说着,萧景铎拿出笔,快速地写了一张方子:“我现在还不清楚他因何而病,不敢贸然开方,只好先写一个调养的方子,一日两次,早晚各一碗,你们先用这个方子调养身体,等我想出办法后再换药。”
萧景铎写好后,将药方递给老人家的亲眷,他伸直了手,但是一时之间,竟然没人敢上前接方子。
萧景铎挑了挑眉,也不说话,就这样等着这家人表态。好在他没等多久,一个孙女模样的娘子上前接过药方,敛衽对萧景铎行礼:“谢郎君。”
萧景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时候病人悠悠转醒,萧景铎连忙搀着老人家站起来,老人家的孙女也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搀住祖父的另一只胳膊。
“你小心扶老人家回去,记住我方才的话,这个药方虽然无法根治此病,但是拖延几日是没问题的。”
听到萧景铎的话,老人的孙女大喜:“郎君,你是说,你的药方能治鬼兵?”
“什么鬼兵,寻常疫病罢了。”萧景铎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但由于他还拿不准治病的方子,所以只能补充道,“我目前还没法治这种疫病,但只要老人家休养得当,再辅以我方才的药方,这几日断不会发病。”
即使如此也足够让人惊喜了,这是老人的孙女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病能治,她的祖父还有活命的机会,她喜地向萧景铎施了一个大礼,有些哽咽地说道:“谢郎君!郎君大恩大德,余娘没齿难忘!”
“不必,我该做的罢了。”萧景铎不甚在意地说道,“你们家住何方?待我配出治愈之药后,我去为这位阿翁换药。”
余娘感激涕零,连忙报了一串地址,萧景铎记下之后,就打算离开。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问:“你可知得病身故的病人放置在何处?我想看看这鬼手印到底是何方神圣。”
余娘看到萧景铎回来,还以为他要交代什么,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这个。余娘呆了一呆,才惊恐地说道:“郎君使不得,鬼兵邪门至极,得了病或许还有生机,但是染了鬼手印却是必死无疑,郎君不可!”
萧景铎听出些不对来:“你是说,不是所有发病之人,死后都会出现鬼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