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priest
时间:2018-07-27 09:25:14

  偶尔买一两样精致的小东西打扮打扮,这很过分么?
  难道要她出去打几斤的甘油抹脸吗?
  可是用不了几年,她就要变成上妆都卡粉的黄脸老女人了啊!
  这么一两样小东西——几支口红、一瓶精华,网上那些人一开始说,“老公男朋友连这点东西都不能满足你,你是有多便宜”,后来又说“连这点东西都要靠男人,你是有多便宜”……女权不女权的,她也不太关心,反正不管正方反方各自持有什么观点,总之,东西本身是“微不足道”的,而你不能“便宜”。
  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让她的“花呗”和信用卡上永远有亏空,每月工资到账第一件事就是还钱。
  但生活总有意外,那个月她刚买了一双鞋,还在攒尾款,手机就在公交车上被人扒走了,这场无妄之灾简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新手机耗光了她所有的信用额度。
  距离发工资还有不到一个礼拜,王嘉可身上还剩八十块零五毛。
  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像鬼迷了心窍一样,疯狂地想要一样东西,而且越得不到越想要。卖化妆品的网友挺厚道,因为是二手货,还在原价基础上打了个八折,可她就是买不起。那天,王嘉可毕业以后的委屈都被这件小事勾了出来,悲从中来,哭了半宿。
  “正好是那天,我收到一个小额贷的短信,”她轻轻地说,“我同事有贷款买房的,我见过他跑学校开各种证明,又要抵押又要面签什么的,麻烦得要命,银行唯恐他跑了。我看那条信息上写着‘无需抵押,方便快捷,三小时到账’……就忍不住想试试,我觉得可能就是命。”
  “什么命?”司机说,“这种骚扰短信不是天天有吗?”
  “是吗?我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广告信息,没注意。”王嘉可茫然地抬起头。
  “借了多少钱?”
  “两千,实际给我一千九百五,五十块是手续费,一个星期以后还上就行。”王嘉可说,“其他什么都不要,签一份借款合同,马上就能拿到钱。”
  司机嗤笑一声,感觉当代女大学生真是好骗,高利贷的利息起个名叫“手续费”,居然就认不出来了。
  “我看那个借款合同上写的金额是六千,一开始也没敢签,但是他们说,因为一般贷款都是有抵押的,他们这项业务就是小额短期贷款,所以不要求实物抵押,多出来的四千就相当于是‘抵押’,我只要能按期还两千就行……他们怕我不放心,还给我出了一份补充合同,注明了按期还款两千元,就可以抵偿全部的债务。”王嘉可低声说,“我们学校不拖欠工资的,无论如何都能还上的啊。”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可是正好有一张信用卡到期,之前为了方便,设置了自动还款,忘了办分期,他们就直接把我工资转走了。”
  “那边一天给我发了十条短信,让我注意不要逾期,再不还钱要罚押金了,还会伤害征信什么的……我不太明白,总之,他们说好像就是以后不能贷款也不能坐高铁了。我没敢跟家里说,问了几个同事,都说还完卡债拿不出什么钱了……我也就不好意思问了。这时候,那个一直带我办贷款的人给我打电话,说老板对他不好,他不想在这家干了,想跳槽走人,还把客户都带走,问我跟不跟他走。跟的话,他就先给我钱,让我把欠这边的钱还上,再跟他签新的贷款合同。我就要被罚款了,正走投无路,就答应他了。”
  “他知道我的情况以后,主动提出帮我一个忙,说可以把合同签到下个月。我特别感激,所以他说让我帮他一个忙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司机听出了一点门道,感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得到了发家致富的新思路:“让你干什么?”
  “他说到了新公司,要冲业绩,就把我带到银行,往我卡上打了十万块钱,然后让我帮他打印一份银行流水单,再把多出来的九万八还给他,签了一份‘阴阳合同’——就是其实我借了两千,但表面上我贷了十万,这十万我也没拿,这么走一圈,他自己还回去,都是业绩。”
  “延期一个月,你不会又没还钱吧?”
  “我本来想还的,”王嘉可说,“可是那个贷款经理又给我打电话,说新公司竞争压力太大,他还想让我帮他再冲一回业绩,问我想不想再把贷款延期一个月,只要付五十块钱的手续费就可以……我本来手头也紧,其他分期还没还完,就同意拖一拖。于是他又带我办了一次手续。”
  “……后来因为那个破代购一直在催我尾款,还说我要是再不付尾款,就要把我拉进黑名单,还要在网上挂我三次元信息。我就去求贷款经理再借我一笔钱,三两千就够,他却说我名下已经有四十多万的欠款了,不能再借了。”
  “我惊呆了,怎么可能,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明明说好了只是假借款的啊……”王嘉可说,“可是还不上钱,那些人开始派人跟踪我,到我学校去堵我,天天给我打电话,在我家门上贴纸条……我受不了,搬回爸妈家住,可是那些人如影随形的,还说报警也没用,他们还要告我……因为银行流水是我自己打的,有法律效益……那不就是A4纸随便打印的吗?那么长一卷,根本没人告诉过我那个有用啊……银行也没提醒过我那是重要的东西,我以为……”
  “后来,最开始那家贷款公司联系我,说他们公司一个以前的员工在外面干坏事,提醒客户不要上当,我都快哭了,就说你们怎么不早说?他们就赶紧派了个律师来见我,那个律师听完我说,就说这件事他也没办法,人家手里是有证据的,我说不清的,只能先想办法把这笔钱还上。他去和公司说,先帮我把这笔钱垫上,但是金额太大,我要付利息……”
  司机笑了一声:“你不会现在还不知道这两边是一伙的吧?”
  王嘉可垂下眼,盯着前面的路面:“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走投无路了。”
  跟她一个购物群的女孩知道了,就说可以带她找到赚钱的门路,带她出去吃了几次饭,他们告诉她,这不算“陪酒”——只是单纯吃顿饭而已,那桌上不还有女的呢么?
  就算是那些做生意的大老板,不也都得应酬吗?只是他们应酬是为了生意买卖,她们更单纯一点,是专业的应酬人员,靠活跃饭局气氛,给人端茶倒水服务赚点外快,有点类似于“上桌的服务员”,一局几百到上千不等。
  勉勉强强追得上她欠款的利息……可还是不够。
  所以购物群里的小姐姐来问她有个价格很高的饭局,要不要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我在那看见她了。”王嘉可低低地说。
  “谁?”
  “杨老师。”王嘉可低声说,“我上学的时候就看她的文章,她说什么我都信……我还加了她的群,想方设法地跟她加了微信,可她从来不理我,只跟那些有钱的人玩。”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会这样。”
 
 
第六十八章 
  “杨总,本周选题发到您邮箱里了——杨总?”
  “嗯?”杨逸凡这才把目光从镜子里揪下来,心不在焉地反应了一下助理在说什么,“啊,好,等我看完回复。”
  杨逸凡对手下人不错,助理跟她关系不错,就笑嘻嘻地开了个没大没小的玩笑:“照什么呢,杨总?在数自己美得冒出了多少泡泡吗?”
  “就你嘴甜。”杨逸凡笑了一下,坐回办公椅,打开邮箱,“刚才想起我当年红起来的那篇文章。”
  助理眨眨眼。
  “好像是叫……《埋在三十五》。”
  主题是对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少年喊话——年纪轻轻求安稳,就朝九晚五、结婚生子,过那种灰头土脸、按部就班的日子,你是准备三十五就入土为安吗?
  反正就是一碗掺着鸡血的鸡汤,不明不白的煮了一锅。
  那两年正好实体经济形势下滑,就业困难初露端倪,满世界都是竖着耳朵的青少年,试图等待一份简明扼要的“成人说明书”,大口大口地吞着鸡血汤,想要借此茁壮成长。她搔到了大众的痒处。
  杨逸凡忽然笑了一下:“我三十五快过完了,原来三十五就这样,没怎么老,没变成个妖魔鬼怪。”
  “那当然啦,三十五岁的成功人士叫‘青年才俊’,见过世面、三观稳定,超有魅力——我记得那篇文,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正青春的小助理捧完脸,话音又一转,说,“不过那些秃顶大肚子的大叔大妈就算了,张嘴闭嘴柴米油盐,一天到晚就知道围着锅台和娃转,那是油腻中年人嘛。”
  她说完,发现杨逸凡没吭声,愣愣地盯着电脑屏幕,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很有眼色地替她关上办公室门,走了。
  杨逸凡独自对着文档发了五分钟的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于是站起来推开窗户,点了根烟。落地窗隐约地映出她的倒影,她看起来浑似抛过光,从头到脚都闪亮得无懈可击。
  人这一具皮囊真是神奇,一样的皮肉一样的骨,稍加修饰,就能天翻地覆。
  那篇“三十五”,是一篇没有经过营销、也没有经过刻意策划的文章,完全是信手写的,写满了当时还年轻的她对“中年”的恐惧。
  十来岁的时候觉得三十岁就可以准备退休了,二十岁的时候觉得三十五毫无疑问是“人到中年”。而对于杨逸凡来说,她一度觉得,结婚生子的人就是“中年”……再具体一点,“中年人”就是她父母的形象。
  她父亲叫杨平,“平安”的“平”,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有点内分泌方面的毛病——倒也没什么危及生命的症状,就是后来个子没长起来,杨逸凡刚上初中,个头就比她爸茂盛了。
  杨先生个头矮小、骨架脆弱,功夫自然也练得稀松二五眼,从小浸泡在别人的风言风语里——丐帮帮主的儿子是个“三寸丁半残”。于是他就只好另辟蹊径,效仿狗中吉娃娃,每天带一副恶狠狠的凶相出门,久而久之,果然长出了一副头圆眼凸的容貌,嗓门奇大,开口就吠。
  被卫骁废了手筋之后,每天蹲在臭烘烘的电梯里,不能再四处蹦跶,却仍以丐帮传人自居。
  杨逸凡记得他身上永远带着汗馊味,有很重的口臭,肩背早早地佝偻下去,有一张苍老而神经质的可怕面容。而她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懦弱女人,华发早生,一边的牙齿坏光了,吃饭只能用另一边,久而久之,她的脸就往一边耷拉,五官都不得安生地留在原地,死气沉沉地吊着。
  人到中年,就会变成这样吗?这曾经让还在青春期的杨逸凡非常恐惧。
  她上初三的时候,被班主任请过一次家长。因为老师发现她在课余时间跟同学做生意——那会学校的小超市十分拥挤,卖的东西又贵,杨逸凡就利用周末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拿回来以稍低一点的价格卖给同学。她还帮早晨来不及吃早饭的同学代购早餐,每顿饭收几毛钱的代购费。同学抱怨什么不方便,她听见了,就会想方设法解决,并以此赚钱。
  老师的意思是,让家长劝劝她,都快中考了,最好还是先专注学业,其他的“兴趣爱好”留在将来发展,话还没说完,杨平就在学校里,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回手给了她一巴掌。
  “上学!这是上什么狗屁的学!”男人把她的书包砸在地上,东西倒得到处都是,除了她自己用得很精心的书本,还有杨逸凡从批发市场带回来的文具。
  确实都是小玩意,可是她为了节约成本,往返一趟要走上十几里,不合脚的破鞋快把她一双脚给磨烂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常年以穿得像乞丐为荣的男人犹不解气,在上面又蹦又踩:“卖东西……你个下贱的行脚帮胚子!居然去卖东西!你都给我丢人都丢到学校里去了!我看你中考不用去了,反正义务教育也义务完了!!”
  十四五岁的女孩,有几张脸皮受得了这个呢?
  杨逸凡从那天以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学校,只是后来凑合着去参加了一次中考——成绩当然惨不忍睹,去了个别名“垃圾堆”的普通高中。
  那会高校还没开始大规模扩招,不是重点高中,基本也就提前告别大学了,她混在一帮社会青年预备役里,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群架。当年做正经小生意被她爸打成“下贱”,她于是改行收起了“保护费”,成了纯粹的小流氓。
  浑浑噩噩三年,杨逸凡准备被倒进社会的熔炉中炼成人渣,污染一方环境。
  可是就是她高三时,杨平年轻时候做过的一些垃圾事东窗事发,老杨帮主气得在当年的武林大会上公开宣布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杨平离家出走,销声匿迹,她妈出去找的时候,因为精神恍惚车祸死了。杨逸凡被爷爷领走,老杨看不惯她那德行,下手狠狠地收拾了她好几次,爷孙俩每天闹得鸡飞狗跳。可爷爷的打狗棒里含着拳拳之心,力逾千斤,杨逸凡终于被这根绿棒子降服了,半年后,她收了心,参加了高考。
  落榜后,杨逸凡又被老头逼着进了复读班,拼了一年,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学校,就这样,总算是险象环生地从熔炉边溜走,堪堪回到了正常的轨道,长大成人。
  可是人长大了,恐惧犹在——她喜欢猫狗,唯独对吉娃娃阴影深重,每次在街上看见这个物种都得绕着走。
  学费只能交一把毛票的尴尬、拼命想用书包掩盖的破洞校服、同学的指指点点……都像疤痕一样盘踞在她身后,抽打着她,让她一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你活得像什么,就是什么》。
  《别把二十岁的面霜抹在四十岁的脸上》。
  《那些XX岁还在穿XXX的人》。
  《你不狂奔,连末班车也不会等你》。
  《讲一个恐怖故事——当你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父母的模样》。
  《如何变成一个便宜的人》。
  《你碌碌无为的样子真可耻》……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杨逸凡顺手接起来:“喂。”
  “我是苗峰,前几天去过你家,我的警号是……”
  “哦,我记得你,”杨逸凡喷出一口烟圈,打断他,“喵队,又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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