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priest
时间:2018-07-27 09:25:14

  这是个地下赌场。
  铁门“吱呀”一声拉开,接着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有人上来了,牌桌上下热火朝天的赌徒们没在意,谁都没回头看。那人进来以后不吭声,悄无声息地在墙角找了条塑料板凳坐下,看别人打麻将。
  倒酒的服务员经过时,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位戴着兜帽的客人,看不见脸,但肯定是个生面孔——因为这人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是黄色低俗报刊,好像是本正经书,书页间还夹着写了笔记的便签纸,这奇怪的客人就这么在麻将翻滚的脆响里,翘着二郎腿,旁若无人地拿笔勾勾画画起来。
  在这端水倒酒的服务员,平均每天都能见到几个失心疯和神经病,但这么别致的神经病他还是头回遇见,于是走过去问:“他们这桌刚开局,得等半天呢,您要不看看别的,或者喝点什么?”
  拿书的奇怪客人抬起头:“一瓶矿泉水。”
  服务员:“……”
  客人越过服务员,看向麻将桌上一个背对着他的赌徒,又说:“或者别的也行,我不喝你们这的东西,要是干坐着不太好,我就买一瓶饮料放这,达到最低消费标准就行了,别来打扰。”
  她声音不高,但吐字异常清晰,说的话像个“棒槌”,语气却是油滑的老江湖。
  服务员感觉到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麻将桌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后脊一僵,缓缓地转过身来,见鬼似的望向这位神秘来客。
  服务员笑了一声:“马哥,找您的啊?”
  “马哥”是他们这的常客,就住附近,隔三差五就会带人来玩一次,他手下一帮人,都是托,流动作案,专门坑拆迁户。
  这一桌看似是随机组的局,其实除了目标肥羊,剩下陪玩的都是马哥的人,套路就是先给肥羊喂牌,让他有输有赢,赢得大输得小,喂出他的牌瘾,然后打牌之余请吃饭、一起玩,套俩月的磁,套得差不多能拜把子了,拆迁补偿款也该下来了,收网设局一网骗得人倾家荡产,再让他欠一笔高利贷。
  马哥半身不遂似的抬起一只手:“你……”
  “放出来了。”客人——甘卿把手里的书塞回包里,似笑非笑地绕过马哥,来到那络腮胡子的“肥羊”身后,弯腰看了看他的牌,又翻了翻他桌角赢的钱。
  “肥羊”莫名其妙:“哎,你是干什么的?”
  甘卿把钱卷成一卷,塞进肥羊胸口的口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下巴示意他看另外两位牌搭子——这二位方才装得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这会却露了陷,都站在了马哥身后。
  甘卿:“土豪,套路你呢,还没看出来么,见好就收吧,再不收失足了。”
  “肥羊”愣了愣,脸色一变,飞快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服务员感觉气氛不对,可是来人孤零零的一个,又是个女的,如果是专程来闹事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点,他摸不准她是不是报警了,又怕叫人来反而被一网打尽,因此连忙朝看场子的人使眼色。
  “别忙,”甘卿说,“我以前跟马哥住邻居,这回就是来找他叙叙旧,私人感情。”
  马哥压着嗓子说:“别……别在人家这说,我们出去。”
  甘卿似乎是低低地笑了,抬手一拉兜帽,她手指间有个小刀片倏地一闪,马哥额角的冷汗都下来了——十年前,眼前的人还是一身学生气,在一家歌舞厅里找到自己的时候,不肯喝那里的东西,就是很直白地让服务员按着最低消费随便上一瓶饮料。
  后来听说她杀了人。
  马哥一直记得那个又青涩、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小女孩,方才听见那句熟悉的话,他汗毛一下就竖起来了。
  马哥带着她来到一个露天的早点摊,贼眉鼠眼地往左右看了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他好像是获得了一点安全感,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大口:“你怎么找来的?”
  “泥塘后巷拆迁,安置房在这边,”甘卿说,“有心找你,稍微打听打听就知道——混得不错啊马哥,当年您是自己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做局的人,他们管这个叫什么?产业升级?”
  马哥紧张地抠着桌角,嗫嚅道:“但我……我跟你可无冤无仇的,我还帮过你的忙……”
  马哥是泥塘后巷没被严打之前,住在那边的一个混混,该混混五毒俱全,还是个烂赌鬼,非但没被追债的打死,反而加入了对方的阵营,全凭一身泥鳅一样有缝就钻的混功,尤其擅长牵线搭桥、打探消息。
  甘卿当年找卫欢报仇,就是通过这个人进入了那个见不得光的地下世界。
  “我知道。”甘卿不轻不重地打断他,“我今天来,就是跟你问点事。”
  马哥紧张地看着她。
  甘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当年你是怎么找到卫欢的?”
  卫欢行踪飘渺,卫骁追踪过这个不孝徒弟很多年,都没能找到他的下落,凭什么他一找就能找到?
  而那个时候,卫欢又为什么恰好出现在燕宁?
  马哥:“他从外地来,没地方落脚,身上带的都是假证嘛,当然不敢住正规的旅馆,就只能在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黑店落脚,我一个兄弟在那当服务员,正好……”
  甘卿打断他:“你一个兄弟在黑酒店里当服务员,你兄弟是行脚帮的?”
  马哥卡了下壳,烟忘了往嘴里送,只是神经质地不断往下弹烟灰:“什、什么帮不帮的,又不是黑社会……”
  甘卿的手指轻轻地刮过桌面,一根木屑被锋利的东西拉了起来,顺着她的手指卷成一团。
  马哥想起那“三寸二分”的传说,冷汗冒得更快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想好了说呀,马哥。”甘卿把桌面摩挲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她垂下眼,吹了一下指尖的木屑,脸上又挂起了那种阴森森的似笑非笑,仿佛是来索命的,“当年是我先找你买消息的,还是你那些开店的好朋友事先告诉好了你,特意让你拿着这消息等着我的?”
  马哥:“……”
  “马路对面的太平小区四号楼一单元303,是你们家的安置房,你老婆跟你离婚以后,带着儿子分了你这套房,现在他们母子俩还在这住。”甘卿轻轻地说,“你平时坑蒙拐骗,怕人找你麻烦,自己狡兔三窟,有时候住在十三号楼的临街商铺里,有时候辗转在远郊的几个藏在农家乐里的赌场里……都不难找。”
  马哥脸色铁青。
  甘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扫过他的鬓角,指尖好像碰到他了,又好像没有,好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掠过。
  甘卿压低声音:“你要是嫌这说话不方便,不如带我去你家里坐坐?”
  “有人让我说的。”马哥失声叫道,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通讯录,“这个人、还、还有这个人……”
  他话音没落,警笛声突然响起,马哥吓得一哆嗦,慌忙四处探头看,只见一帮警察不知从哪冒出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冲进了伪装成棋牌室的赌场,三下五除二地抄了场子。
  马哥惊恐地扭过头,发现方才坐他对面的女鬼已经不见了,桌面上只留下几道平整的刻痕,每一条都是三寸二分长,他跟这几条刀痕面面相觑片刻,激灵一下跳了起来,直接冲警车扑了过去:“我自首!领导,你们把我抓进去吧,我自首,有人要杀我!”
 
 
第一百零五章 
  马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紧了警察的大腿,哭着喊着要求加入被严打的队伍,人民警察虽然为难,也不方便拒绝群众的进步请求,于是痛快地将他一并请上警车,拉走了。
  马哥大大地松了口气,自觉暂时到了安全区,至于外面的老婆孩子,暂时顾不上了,只能祈祷他们自求多福。
  他没看见方才差点把他吓尿裤子的“女鬼”就在最后一辆警车上。
  ……正被人捉着擦手。
  “你往我手上挤什么?哎……等等,就这么直接抹手上吗?不黏吗?”
  喻兰川臭着脸,把免水洗的洗手液挤了甘卿一爪子,然后整盒扔进了她兜里:“酒精的,给你消消毒,黏吗?”
  甘卿动了动手指,洗手液果然很快挥发,清爽了。
  但还不等她回答,喻兰川就怼了一句:“没你手黏,你们反派说台词的时候还非得搞点小动作是吧?没有配套动作你能忘词吗?什么东西你都摸!你……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甘卿那只神出鬼没的手就突然伸了过来,狭小的车里没地方躲,喻兰川被她摸了个正着,甘卿一触即走,只在他耳畔留下手上洗手液的残香。
  喻兰川后颈汗毛一竖,差点把肩耸起来。
  “可不吗,”甘卿理直气壮地说,“我们邪魔外道的妖女好色,就喜欢摸人脸,犯法吗,于警官?”
  开车的于严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路面,假装自己是个人工智能,平平板板地回答:“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搜索结果未予显示。”
  甘卿问:“哪个词是敏感词?”
  “哪个词都是。”于严的目光从后视镜里射出来,“在单身狗面前,二位喘气的姿势都很不和谐,劳驾点注意素质行吗?”
  甘卿:“要不我给你留个招桃花的福袋?”
  “你福袋早就不灵了,”于严惆怅地说,“梦梦老师,自从你下凡,你的神通越来越不好使了。”
  说话间,他又看了甘卿一眼,认识这么长时间,于严觉得她脾气其实很随和,可以说跟忍辱负重的自己不相上下——能忍喻兰川,没点“随方就圆”的本事是不行的——她能说会笑,在人群里不太爱出风头,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钱总是不够花,但穷得很坦荡,没有抠抠索索的感觉,是个性格比一般人还好相处的普通姑娘。她笑起来目光清澈,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跟什么“江湖仇杀”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是偶尔会有那么几个瞬间,当她露出指间刀片来的时候,会流露出某种仿佛不属于现世的气质,让人闻到那股旧的、野蛮的、无常的江湖气,才突然意识到,她来自另一个世界,路过的,是一条和他们都不一样的路。
  “马哥”那张哭丧的驴脸着实没什么好摸的,喻兰川既不是洁癖也不是醋缸,当然不会因为她手欠摸了烂赌鬼的脸就生气,只是方才甘卿轻车熟路地带他们进地下赌场,身上那股掺杂着血腥味的漂泊感太遥远了,让人有种错觉:她只是恰好路过,和他们有了一点交集,坐下喝一杯茶,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去。
  于严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喻兰川栽了。
  栽的这坑还挺崎岖。
  “梦梦老师,”于严说,“刚才咱们抓这人,能知道多少?”
  “不少,这个人的人路很广,”甘卿想了想,说,“别看他不起眼,你看他骗得那么多人倾家荡产,受害者们都不敢报警。”
  于严:“对啊,为什么?”
  甘卿:“报了警倒是把钱保住了,警察行动快的话,没准还能把姓马的这伙人抓住,但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放高利贷的,以及好多你想象不到的职业流氓。”
  喻兰川:“比如行脚帮?”
  “唔,弄不好还有许家人。随便派几个人隔三差五骚扰一下,正常人就受不了,是一家老小安全重要还是钱重要?”甘卿顿了顿,“你们现在趁他害怕,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也许可以从他这挖出不少东西,发挥好的话,还可以用这根线钓鱼。”
  于严皱起眉:“他会配合吗?”
  甘卿的嘴角又泛起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笑容:“会的,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跟警察交代清楚了,还能争取宽大处理。隐瞒没好处,反正没人相信他能守住嘴,到时候警察不保护他,他那帮朋友没人管他了,我可是还会去找他的。”
  于严:“这、这么怕你?”
  甘卿的眼睛轻轻一弯,没吭声。
  “我不懂哈,说句外行话,你听完别生气。”于严说,“梦梦老师,其实有时候我没觉得你特别厉害。当然,像我这样的文弱书生,你肯定是一口气打八个不费劲,但是跟咱们身边练过功夫的……还有抓起来的那些人比,我觉得你好像也不能‘秒杀’他们。”
  她半夜装神弄鬼,在泥塘后巷里溜秃头,结果溜断了自己的鞋带,蹦着回家的。
  追个闫皓都能追得胃疼岔气,还没追上。
  当然,这些都算朋友,她没动“真格”的。
  可是动起“真格”的,每次也很惨烈,不管是跟“极乐世界”的许家人,还是对上杨平,她都差不多是“惨胜”,到现在胳膊上的石膏都还没拆呢。
  于严说:“我觉得他们一听说‘万木春’,就跟听见小李飞刀的反应差不多,好像看见你,脖子就已经断了。是不是也有点太夸张了?”
  “本来就是呀。”甘卿一笑,一点也不在意,脾气很好地说,“我师父当年教我的时候就不太用心,基础不行。再说我一个天生的右撇子,强行改左手,手指头能掰开缝就不错了。现在还能在外面混,全是仗着祖荫吓唬人。”
  喻兰川掀起眼皮,隔空抽了于严一下:“不懂就少说两句,露怯。”
  于严连忙端正姿态:“哎,好,盟主,您指教。”
  喻兰川没看甘卿,眼角余光却挂在她身上,淡淡地说:“‘万木春’又不是跟人打擂台的。”
  春花嫩得不堪一击,春草又矮又小,每年的河冰都在乍暖还寒的夜里几经反复,岸边杨柳只有一层轻薄朦胧的绿意,可是这柔弱的力量却能无处不在,最终让凛冬彻底败下阵来,销声匿迹。
  万木春这一门,世代单传,人单力薄,可是世世代代,总能出人意料,刀锋点到的地方绝不走空。这块招牌从春先生到卫欢、再到甘卿,至今没砸过,仅仅是这仨字,就是阴沟里的噩梦。
  可是……
  于严听他说了一半,没下文了,追问:“我知道,所以呢?”
  喻兰川不吭声了——可那是“万木春”,不是甘卿。
  万木春无处不在,而甘卿只是个人。就算是当年的卫骁,也只敢化名“卫长生”,躲过别人的耳目,才能过几年安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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