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
王九胜可能是一个人在语言不通的小岛上憋的,表达欲望相当强烈,提完问题,他又跟蹩脚的老师讲课一样,自问自答道:“其实不是,人事代谢,万变不离其宗,你得提炼经验,就得抓住那个‘宗’,不是落表面功夫上——那什么面子啊、江湖义气啊、桃李春风一杯酒啊,这都是要‘变’的,都是糟粕——过去兄弟打架你助拳,那是义气,现在你再试试,抓进去就判你几年!我就不明白,都什么年代了,许家那帮大傻子还没事收藏邪功玩?练成东方不败,你躲得过枪子导弹吗?不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就是势力、权力,帮派可以不存在,但势力在,你的人望在,就算没有头衔,也是无冕之王,想当年,咱们福通达是怎么做起来的……小陈,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司机说:“哎哟……是!忘了拐弯了,听您说话太入神了,我这……这几年一直在外地,燕宁的路本来就不熟……”
“没事,反正咱们也不赶时间,多兜几圈,”王九胜摆摆手,没在意,饶有兴致地续上了自己的个人演讲,“经验都得这么提炼,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得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这回在桌子底下捡块肉干吃,下次还就知道上桌子底下找,那是狗!”
“狗”字话音没落,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左拐进了一处标明了不让左拐的路口,然后急刹车。
王九胜在后座没系安全带,整个人被颠得东倒西歪:“你……”
“王总,对、对不起。”司机僵在车座上,嘴里的话跟人以同一个频率发抖。
王九胜忽然明白过味来,睁大了眼睛:“陈大柱,你干什么?”
“我、我、我没办法,王总,我真……就是个混混,没别的本事……我还有老婆孩子啊,我老婆才刚生了二胎……她、她会杀人的!拿我全家威胁我,我真的不敢……”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
一个十几岁就出卖朋友的人,长到了四五十岁,出卖朋友的价码会比小时候高一点。
狗除了会在桌子底下捡肉吃,还改不了吃屎。
王总免费传道受业解惑,总结道理一套一套的,看来是忘了理论联系实际。
王九胜呆愣了两秒,反应不能说不快,他趁司机叽叽咕咕地忏悔没来得及锁车门,一跃而起,撕开车门就开始狂奔。
而好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似的,他这么撒腿一跑,附近忽然响起了警笛声。
但无论警方来是不是巧合,警察肯定不会拿“杀你全家”威胁群众合作的,王九胜大惊之下,理所当然地想:肯定是许家人。
王九胜是专门回国跟张美珍争权夺势的,因为这项活动的特殊性,而且他本人又多疑,怕行脚帮内部有人意志不坚定被策反,所以身边只留了最心腹的一个人——这人在三十六年前那件事上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完全靠自己发家,肯定不会倒向张美珍。
可他没想到,这人没倒向张美珍,倒向了许家人。
而因为他的多疑,他身边没留足够的人手。
王九胜知道许家人对他借刀杀人、还让他们损兵折将的事很有意见,可双方认识这么久了,大家一直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利用是互相利用,就算有误会,也该让他收拾了自己这摊事,慢慢解释,补偿也可以啊!
现在这样对双方有什么好处!神经病吗?
光天化日之下,王九胜发足狂奔,觉得自己好像被两股影子追,一边是警察,一边是许家人。
他呼风唤雨多年,全靠阴谋算计,年轻时练过一点功夫早就还给了死鬼师父,像大多数中老年男子一样,才跑几步,他那副贼心烂肺就一起揭竿而起。
王九胜太阳穴的血管暴跳,眼前发黑、大脑发白,来不及细想这里为什么会有警察,只能拼命祈祷让许家人撞上警方。可一转念,不对!那个陈大柱知道他太多事了,万一他也落到警察手里可怎么办?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慌不择路,身后的车声越来越近,前路已经看见了准备拐弯的警车车头,要把他夹在中间!
王九胜狠狠一按胸口,使出了洪荒之力,瞄准了路边的墙,纵身一跃——人在危急关头确实能超水平发挥,这一起跳,几乎让他找回了年轻时的轻功功底,他没顾上被砖刮花的皮,一个跟头翻了上去,居高临下地一瞥,见警察已经堵死了两头,而许家人可能是害怕警察,没露面。
这就还好——被警察堵,比许家人追杀强,能脱身。
王九胜喘了口气,后背一阵刺痛,胸口发闷,他兜里有药,只是来不及吃了,他转身要往下跳,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刮来一阵小阴风,王九胜下意识地侧头闪开,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垂过去了,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然后,有人笑了起来:“哎哟,王总,狼狈啊。”
王九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人双脚悬空一般,站在树梢上,在已经热起来的暮春时节,她仍然穿了一件长外套,兜帽和口罩把整张脸遮得只剩一条缝,刀似的目光从那里射出来。
她伸出左手,修长的手指间翻滚着银色的小刀片,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咱们终于见面了。”
王九胜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一时间,连身后狂追不舍的警察也忘了。
卫欢、卫骁……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他手上,可是万木春如其名,真能“随风潜入夜”。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在三寸二分长的刀锋下惊醒,或是被阴影下可疑的影子吓得心律失常,神经质地一遍一遍检查门窗。
就在他以为万木春终于除了根时,萦绕他多年的噩梦竟然悠忽成真。
可是她不是死了吗?
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这些杀手不都像吸血鬼一样,躲在黑灯瞎火的地方吗?
王九胜嘴唇开始发紫,脖颈上青筋随着呼吸暴露出来。
树上的人轻飘飘地一跃而起,树枝都没有惊动,像个鬼魂,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她打扮像卫骁、但举止更像卫欢,不依不饶。每靠近一步,就像是把他喘气的空间挤压一点,王九胜仿佛已经嗅到了刀口的腥气,艰难地抬手抓住胸口,脚却像是已经陷进了泥潭里,一动不能动。
下一瞬,那可怕的杀手忽然从原地消失,王九胜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想:完了!
奔过来的警察们只见目标王九胜原本要跑,突然抽了羊角风,他双手在眼前乱挥,然后就这么手舞足蹈地从墙上栽了下来。混乱间,他好像是把自己衣袖上的金属拉链头甩到了脖子上,脖子一凉,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惨叫声太瘆人,让冲在最前面的民警以为他不小心把自己捅了,连忙跑过去一看,发现王九胜毫发无伤,浑身抽搐,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攥着胸口,死命地在地上倒气。
“叫救护车!”
“这货有心脏病吗?”
“到底是做了多少亏心事,看见辆警车能吓成这样……快快快,谁过来给他做个心脏复苏!”
于严跟着同事们跑过来,抬头往墙那边的大槐树上看了一眼,槐花香气扑鼻,人影已经不见了。
欠债要还,欠命要偿。
懦夫背负千钧,总有一天后继无力,被压在群山之下。
阴谋者,终于众叛亲离。
刺眼的天光照进鸦雀无声的“武林大会”里,杨清眯了眯昏花的老眼,被晃出了一点眼泪。
守在后门的民警冲喻兰川打了个手势,悄悄地进来,把会场里几个行脚帮的余孽带走了,最后两个民警来到老杨和丐帮旧人们面前:“您几位还是得跟我们回去,做一趟笔录。”
杨清点点头,把拐杖递给张美珍,然后整理衣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朝着人群磕了个头。
张美珍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背影,说来真是奇怪,她曾经觉得他高大极了,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得笔杆条直,身后那根高贵的脊梁像条山脉。可是这么一跪,他又小了,小得能团成一团,空荡荡的衬衣长裤包着,里面的灵魂和肉体干瘪如隔夜的药渣。
这回她没有眼泪了,因为眼线不太防水,眼泪一冲得成鬼。
“张……舵主,你看这……”旁边被她请来的行脚帮老人们面面相觑,意意思思地叫了她一声。
张美珍就从兜里摸出了红色的玛瑙蝙蝠,双手捧着端详片刻:“散了吧。”
“啊?”
“丐帮散了,行脚帮也散了吧。”她摆摆手,随手把那通红的“五蝠令”一扔,“都散了吧。”
五绝最后一缕遗风,散了。
阮小山凄厉地大叫一声,不似人声,像报丧的老鸦。
第一百一十三章
警察们一进来,就起到了清场的作用。
张美珍扔了五蝠令,独自离开,宾客们落下一声叹息,曾经的当事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走了,阮小山们嚎得筋疲力尽,终于意识到,流逝的光阴如水,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于是他们彼此搀扶着,踉跄而出。
偌大的会场,只剩下零星几个活物……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
韩东升站起来,帮忙收拾起会场残局,心里无端升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站起来的时候听见膝盖响了一声,他就为了排解愁绪,没话找话地跟喻兰川闲聊:“坐这么长时间,腰腿都难受了,真是老了。”
喻兰川随口回答:“有时间还是锻炼一下吧。”
“哪有时间,”韩东升一笑,“一家老小呢,熊孩子也不懂事,三天两头我就得被老师找过去挨顿训,破工作没几个钱,老加班,还不能不干……这不是今年想提副主任么?说来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每个月倒能多赚两千。哎,见笑,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到小喻爷面前说……”
喻兰川:“笑什么,谁不想升职加薪?我还等着涨工资,好早点还完贷款呢。”
闫皓轻轻地拉了悄悄一把,悄悄茫然地抬起头,只是发呆,她像是头顶开了个口,再也压不住魂魄了,而灵魂失了重,就要这样高高地飞出去。闫皓不知道怎么劝她好,于是也去帮忙收拾桌椅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韩东升和喻兰川聊天,他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话音想到了未来。
二十大几了,他又不能总是依靠江老板,闫皓想,自己读书不太行,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做服务性的工作可能也不太行,大概还是学一门手艺好吧……在幕后默默干活的那种,以后只要勤快,走到哪都能混口饭吃。
每个人都有期待,但都不敢太期待,都在沉浮,但都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生活的惯性。
悄悄忽然打了个激灵,像个梦游的人突然降落人间,看着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她呆了良久,弯腰捡起自己的行尸走肉,没吭声,自己出去了。
喻兰川朝着不知所措的闫皓使了个眼色,闫皓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韩东升叹了口气:“幸亏……还小呢。”
幸亏她还不到十八岁,人生才刚开个头,来得及从头来过,也来得及逆风翻盘,不至于把余生过成狗尾续貂。
韩东升忽然问:“小喻爷,今年年底,武林大会还开吗?”
“不了,没人帮我组织,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喻兰川说,“回头拉个微信群,各地的朋友在线联系一下,大家逢年过节互相发点红包,互相问候一下就得了。”
韩东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空无一人的会场。
喻兰川是明白人、有能力,功夫扎实,人品端方。他刚搬到一百一的时候,老人们都在期待这个年轻的寒江七诀传人——期待他几十年后,能像老喻盟主一样,海纳百川,再把日渐衰微的旧江湖遗梦圆回来。
谁知他太明白了,韩东升想,干净利落地就把燕宁城里的这场“梦”叫醒了。
老盟主喻怀德先生晚年不问世事,闲云野鹤得像个神仙,想来,也该是看明白了大浪淘沙的时代,只是身为五绝之首,到底是意难平吧。
韩东升回过神来,再一偏头,喻兰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警方撤退,会场信号终于恢复,喻兰川沉寂半晌的手机震了,他低头一看,两条信息,一条是于严告诉他王九胜及其同伙已经被逮捕了,但是王在逃跑途中运动过量,心脏病突发,只能先送医院。
另一条来自某位斗图天后,是一张灰头土脸的微信表情“我要饭回来了”。
喻兰川:“……”
喻总凡事讲究效率,从来不回这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信息,于是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冷峻的表情渐渐裂开,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就这么着,又过了一个月,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暑气初露端倪。
“梦梦是回来了吗?她翻译的那个前两天朋友圈里又开始更新了。”
“星之梦没开门,她以后还在这干吗?”
“店不知道,不过她不走吧,她现在好像接管‘星之梦’微博的皮下了,这两天官博更新也勤快多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不像以前一样就知道卖东西了。”
杨老帮主去了一趟警察局,很快回来了——虽然是知情不报,但这事时间太久远了,过了追溯时效,再说他也那么大把年纪了。回来以后和杨逸凡交代了一声,他就离开燕宁,回老家去了,张美珍陪着他走的,托甘卿替她照顾家。
临走的时候,甘卿帮她收拾行李,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最后剩了一大把唇膏唇釉,足有三四十根,实在没地方放,甘卿到处找犄角旮旯塞,塞出一头汗:“美珍姐,你随便带两根口红不够用吗?”
一身是嘴怎么的?
张美珍翻了个白眼:“颜色不一样,质地不一样,色系也不一样,互相不能代替的,你懂个屁,不讲究的色盲。”
甘卿:“……哦,那行吧。”
张美珍之前决定去医院找杨清的时候,曾经洗尽了铅华,但好像只有那么一小会,回来以后就光速原形毕露,又变本加厉地花枝招展起来,尽显妖女本色。
甘卿艰难地拉上最后一个小包的拉链,转头看向正一丝不苟刷睫毛的张美珍,忽然问:“美珍姐,您还……”
爱那个人吗?
张美珍:“嗯?”
“没什么。”甘卿觉得身为晚辈,问这种问题不太好,于是又咽了回去——到底是感情深厚吧,她想,要不怎么会陪他回老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