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问老杨吧?”张美珍用棉签蘸走了多余的睫毛膏,漫不经心地说,“老杨的意思,应该是不再回来了,燕宁墓地太贵了,孩子虽然手头挺宽裕,但老东西没什么财产留给她,还是想多给她省点钱,老家什么都有,到时候跟杨平他妈合葬就得了,现成的地方。”
甘卿:“啊?”
“我啊,我送他一程。”张美珍说,“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甘卿愣了愣,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张美珍就转过身来,拍了拍她的头:“还是爱自己重要,把自己爱明白了,有余力再爱一爱别人,没有就拉倒。也不用爱得那么隆重,轻松随意一点,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甘卿抬头看着她,张美珍“啧”了一声:“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我嘱咐,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哎,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按门铃,张美珍捏着嗓子答应一声,拉开门,对喻兰川说:“哎哟,小帅哥,来啦?”
喻兰川弯腰帮她拎起行李:“车在楼底下等你们了。”
“行行行,这就走,我不在这妨碍你俩约会了,行了吧?”张美珍叹了口气,嘱咐甘卿,“你别忘了给我收快递!”
甘卿送她出门,叹了口气:“知道,万一有中老年资深鲜肉找你,就让他们先拿号排队。”
张美珍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上了杨逸凡的车。
大概是乡下路不好走,杨逸凡从公司找来一辆越野车,那车线条干干净净,大马金刀地往院里一停,透着股混不吝的野性,把院里其他小轿车和商务车衬托得都小家碧玉起来,喻兰川也难以免俗地多看了两眼。
甘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别看了,等有钱了给你买。”
喻兰川听完,非但没感动,还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我不等,等到死也等不到怎么办,向天再借五百年?”
甘卿:“……”
喻兰川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穷疯了,都出现幻觉了?”
甘卿查了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无话好说,灰溜溜地闭了嘴,回家干活去了——她一来练手学习,二来也是想赚点外快,替一帮神神叨叨的神棍公众号从外网上扒拉占星的小资料,拿回来抠着字眼翻译整理了。这一阵还有个野鸡书商,闻讯找上门来,想让她帮着攒一本玄学和鸡汤结合的“畅销书”,她还没考虑好答不答应,因为在自学口译。
手头的活都是小活,花时间,赚的都是仨瓜俩枣。
甘卿每月初都志存高远,想养一个昂贵的喻兰川,每到月底都对着余额跪一下。
英雄气短。
有道是钱难赚,屎难吃。过日子到底是比考大学、练左手刀都艰难多了。
福通达公司被爆出大额洗钱、涉黑,那一帮人谁也跑不了,底下人已经顶不住,开始卖王九胜了——这是刘仲奇小朋友刚放暑假的时候,小于警官带回来的消息。
于严来的时候没空手,带了一堆饮料水果,来庆祝喻兰川篡位……不,顺利升职。
“兰爷,你这是要走上人生巅峰的节奏啊。”于严蹲在地上,一边帮他拆快递一边说,“啧”了一声,发现喻兰川买了一堆家居用品,是打算把这老旧房子从里到外地收拾一回,“这回真是‘喻总’了。新名片什么时候印出来,给我一张,我沾沾喻总仙气,过瘾。”
厨房里传来喻总矜持的声音:“这有什么过瘾的,我以前也兼了底下好几个项目公司的董事,少见多怪……你给我走!不许碰锅,切你的菜去!”
喻兰川眼疾手快地把甘卿从锅边拎走,以防这位朋克系的大厨搞出太先锋的口味:“你是个打下手的切菜小工,别老想篡位当大厨,摆正自己的位置!”
于严震惊地说:“你让人家在你家干活,还只能打下手?为什么你这种货色都能脱团?”
甘卿探出头,小声说:“惯的。”
喻兰川在煎炒烹炸的油烟声里没听清,直觉他俩没说自己好话,于是一手拎着炒勺,一手伸长了,拎起甘卿的后领,把她拽了过来。
甘卿:“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她话没说完,就见喻兰川从旁边炸好的丸子里捡了一颗,仔细吹了吹,一脸严肃地递到她嘴边。
甘卿看了看他,喻兰川一垂眼,挡住了眼睛里的忐忑:“别游手好闲的,给我尝尝咸淡。”
甘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喻兰川看着她的头顶,抿了抿嘴,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他留学多年,饭是会做,只是不爱做,因此水准平平,甘卿是跟着大厨长大的,虽然现在长成了一副吃屎也能活的样子,他却不想让她再受委屈。
甘卿十分捧场,好话向来不要钱:“唔,正好,好吃!小喻爷干什么什么行。”
喻兰川听完,先松了半口气,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没有一点勉强,又松了另外半口气,然后这位先生一边美滋滋的,一边还装得大尾巴狼一样,一抬下巴:“用你废话。”
于严没眼看,默默退出厨房,对蹲在沙发上背课文的刘仲奇往身后一指:“惯的。”
喻兰川这回听见了:“老咸,你没事下楼买包白糖,别给准高考生捣乱!”
于严:“老子是客——人!你怎么支使客人,不要脸!”
喻兰川:“……”
甘卿赶紧说:“我去我去。”
她说完,似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自己也愣了一下。
于严:“哦,你不是客人。”
喻兰川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装作专心致志地打开一瓶酱油开始闻——仿佛那是82年的高贵酱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甘卿屈指弹了一下起哄的于严,转身下了楼,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白糖,又想了想,从冰柜里挑了几盒冰激凌,一起结账——喻兰川爱吃,但不好意思说,每次她买,他都要展望一下她中年发福的未来,展望得她吃不下去,剩下半盒,下次再去找准没有了。
盛夏蝉声嘈杂,一百一院前的林荫路却有一片遮阳的绿廊,人走在其中,有种倦怠平静的惬意。
甘卿拎着冰激凌从小店里出来,脚下无意识地踩着超市背景音乐的节拍,有轻有重,有滋有味。
就在她要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她脚下的节拍突然乱了,马路对面一个在路边纳凉的老太太瞪着她,面露惊恐,与此同时,尖锐的风声“嗡”地掠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辆面包车毫无预兆地向甘卿冲了过来, 角度异常刁钻——这面包车前盖很“扁”,基本是平的, 不像普通轿车一样有个突出的“鼻子”,这样, 即使甘卿反应过来了,她也没法按住引擎盖借力把自己撑起来, 只能选择跑。可人又不可能跑得过疯狂的机动车,别说是她,闫皓都不行,而她正好走到马路正中间,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也不可能在两步以内跑到路边找掩护。
甘卿像是沉醉在东风里昏昏欲睡,忽然有人往她脸上泼了一碗凉水, 心里其实还没反应过来, 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电光石火间,甘卿倏地往前蹿了一小步,来不及细想,她伸手一抓, 全凭感觉,一把拽住了那面包车的后视镜,后视镜连她一起往车门方向甩去, 甘卿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到了极致,刚好和那疯狂的面包车擦身而过,她的人字拖掉了一只, 手里的超市塑料袋也飞了出去,冰激凌洒了一地,被车轮碾过,横尸马路。
后视镜承受不住人体的重量,“嘎吱”一下断了,折断的瞬间,甘卿用五指扣住了车门顶,看清了面包车里的人。
那是个陌生人,四十来岁,一个男的,面部骨骼凸出,一点薄皮捉襟见肘,就快盖不住,眼睛里冒着不像人的红光。隔着车窗,他居然还跟甘卿对视了一眼,随即呲牙一笑,猛打方向盘,面包横着飞了出去,就要撞向路边!
甘卿整个人像被大风掀起的裙摆,扣在车顶上的几根充血发紫,指甲瞬间就劈了。单凭一只手的指力是无法承受这么大力量的,甘卿被甩了下来,腰腹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半空中一拧,仓促间,她好歹保持了双脚落地。
她半跪在地上,还没等站起来,那车又自杀似的往路边小店的墙上撞去,要把她挤死在其中,已经没地方躲了,就在这时,一辆越野车突然冲出来,撞在了面包的屁股上,被追尾的面包车整个弹了一下,两轮翘起,砸在了两棵大树上,司机的头和左侧车窗来了个亲密接触,晕过去了。
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杀气腾腾的刹车印,直到这时,方才差点被撞破门窗的店里的客人才反应过来,靠窗坐的一排全体起立,腿脚往里跑、脖子往外伸,站成了一排惊慌失措的斜杠。
甘卿浑身的冷汗一下冒出来,浸透了她薄薄的t恤,她抬头往救了她一命的越野车上望去,只见一个叼着烟、纹着身的壮汉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沉着脸看了一眼自己有点弯的前保险杠——正是悄悄那个宠物店的老板。
悄悄离职走了,除了闫皓,她没给任何人留联系方式,店里的猫狗蔫了好几天,老板又一时雇不到人,只好每天自己亲自来看店,把人和动物都看得十分的愁云惨淡——附近的宠物主人临时出门想寄养的,看见这么一位,都不敢把猫狗往里送。
宠物店老板打完电话,上前拉开面包车门,探头看了一眼,冲甘卿说:“哎,这小子还有气……”
他话没说完,面包车司机突然睁眼,一道寒光劈向宠物店老板,随即只听一声轻响,甘卿用手背撞开了面包司机手里的匕首,横肘撞开了宠物店老板,他俩在狭小的空间里眼花缭乱地较起劲来,那司机突然哑声惨叫了一嗓子,匕首“呛啷”一下脱了,虎口筋腱处落下一道血痕。
宠物店老板反应还挺快,上前一步踢飞了那把匕首,没等甘卿反应过来,他海碗大的拳头就怼向了面包司机的脸。面包司机本来就两边凸中间凹的脸差点让他怼成陨石坑,两行鼻血潺潺而下,他往后一仰,又不动了。
甘卿:“……”
宠物店老板瞄了甘卿一眼,一言不发地从自己后备箱里翻出一卷绳子,把晕过去的面包车司机拎出来,扔在地上五花大绑了,完事用脚尖踢了他一下我,对甘卿说:“我报过警了,这人你认识吗?”
人不认识,但甘卿认得他方才那一刀的手法——刀光如惊霜闪电,短促地一闪,自下往上——是他们自家门派的基本功。
这是许家人。
她一时沉默,宠物店老板也不追问,蹲在路边叼起根烟,翻开通讯录找汽修和保险公司,声音有些含糊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不过既然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强行过普通人的日子了吧?要不然周围路人都得跟着你倒霉。”
甘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方才差点被殃及池鱼的店里,路人们鱼贯而出,但都不敢靠近,远远地围成一圈,拿着手机拍照。
她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可我……就是普通人啊。”
“普通人?”宠物店老板看了看她的手,劈成两半的指甲留下了一条血痕,已经凝血了,干涸的暗红凝在她的指缝里,那里有一把带血的剃须刀片,“普通人你带刀干什么?”
甘卿无言以对。
“西一拗……骁。”年幼的女孩笨拙地举着铅笔,在小田字格本上写鬼画符,“师父,这个字好难啊,怎么这么多画……哎哟。”
“我还没嫌笔画多呢,”卫骁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那是你师父的大名。”
女孩歪头琢磨了好一会:“你不是叫卫长生吗?卫长生是小名呀?”
卫骁避而不答,伸手敲了敲她的作业本:“字认完了吗,别走神。”
女孩撅起嘴,不再纠结师父的多变的姓名,唉声叹气接着写作业,屁股上长钉子一样,写一笔晃两下,小眼神老往窗外飘。
卫骁:“总共也没有几个字,写完了再出去玩。就知道玩!”
“我没想玩,谁想玩了?”女孩故作老成地皱了皱鼻子,“我想出去练刀,你说等我满八岁就教我庖丁解牛的!”
卫骁敷衍地说:“你还够不着灶台呢,不急。”
“我没说要学切菜!”女孩说,“我要学庖丁解牛,咱们门派家史上的那种,门派家史我都查字典看完了!我以后也要继承万木春的衣钵。”
甘卿小时候瘦瘦小小的,还皮,在外面什么都想摸一把,因此总生病,卫骁带着她练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给她打了个很结实的基础。他是一代大家,触类旁通,什么都教,就是不教她“庖丁解牛“。小甘卿纠缠不过,于是每天赖在厨房看他切菜——因为据说万木春一手功夫全在指尖,不管动刀切什么都会带出来——然后自己摸索着瞎练,差点割伤了自己手上的血管。卫骁怕她自己鼓捣练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大致给她讲了讲,嘱咐她不要用,也不要在外面提起“万木春”。
“为什么不能提‘万木春’?”
“因为从你师祖那一辈开始,我们就金盆洗手了。”
“洗手了就不能提自己叫什么了吗?”
“你会有麻烦……”
“我不怕呀!等我长大了,我能把他们都打得满地爬!”
卫骁叹了口气,头疼地看着听不懂人话的小徒弟:“不吉利啊,小东西,春字‘润物细无声’,无处不在、无处在——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难道想变成声名的影子吗?不要和万木春扯上关系。”
小徒弟人话都听不懂,意味深长的人话更听不懂,听完只觉得自家门派更神秘、更厉害了,中二之魂呲出一团小火苗,她于是五迷三道地扑火去了。
甘卿扭头看向一百一十号院门前的林荫路,方才觉得清凉惬意,现在她才听见树丛间聒噪不止的蝉声,细密的树叶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盯得她冷汗未消,又已经如芒在背。
警车很快来了,紧接着是喻兰川的电话:“白糖楼底下超市就有现成的,不用鲜榨,你是跑南方拉甘蔗去了吗?快点回来,我下午还约了换窗户的师傅呢。”
甘卿:“你们先吃吧,我……”
一个警察跑过来:“还得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