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外面看着还不错,但内里就一言难尽了,毕竟是给犯人住,条件也好不起来,人一走进去,首先就能感觉到一股凉气顺着脚脖子往上爬,然后就是各种难闻刺鼻的异味扑面而来,几乎能把人臭一个趔趄。那跟着梅逐雨的小吏就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但眼看前头的上司脚步不停的往前走,他也只好苦笑的捏着鼻子跟上去。
武祯也闻到了那股味儿,瞬间就明白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了。她有点迟疑的瞧了瞧牢房地上那些可疑的水渍,嫌弃的动了动几根胡须,最后轻巧一跳,从墙上跑着追上梅逐雨。
审问犯人记录口供这事不难,就是很烦,特别是环境糟糕的情况下,令人格外没有耐心,要是再加上一个不配合的烦人,那简直就是灾难。
犯人是个满面愁苦沧桑的中年男人,他错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因此获刑。他从看到梅逐雨后就开始哭,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而梅逐雨,面无表情坐在位置上写记录,时而停笔问一个问题。那男人最开始含含糊糊的不肯回答,只是痛哭,但梅逐雨耐心奇好,就冷眼看着他哭,哭完了继续问。折腾了好一会儿,男人才缩着脑袋结结巴巴的回答起问题。
武祯站在一个灯油架子上,位置隐蔽,在这个记录口供的过程中,她数清楚了梅逐雨身后那个小吏一共不耐的翻了多少个白眼,也数清楚了那个男人究竟哭喊了多少次‘大人求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而梅逐雨他,真的就是全程连眉毛都没多动一下,拉着袖子蘸墨记录,简洁的问着身份籍贯犯案过程之类的问题,多余的一个字没有。
如果换了武祯,可能在那个男人第二次作揖求饶的时候,就被烦的直接伸手把他按在那个记录的簿子上了。武祯佩服小郎君的耐心与好脾气,同时再次觉得,之前自己看到的那个会慌张的小郎君可能是个假的。
审问过半,武祯宣告投降,抛弃小郎君自己溜达出了大牢。不过她也没回家去,就在刑部官署附近晃荡,结果一不小心就听到了有人在背后说小郎君坏话。
当猫就是这点好,碰到不熟的人在聊天,也不用避开,可以直接蹲在旁边光明正大的听着。
第17章 第十七章
在廊下闲话的两人,一个是穿朱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似乎是刑部某位侍郎,另一个穿着青衣,应该是个小吏。两人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其中那个中年男人在说梅逐雨坏话,而小吏在一旁附和奉承。
“那梅郎中可真是狡猾,连一点把柄都没留,等下次,我看他是不是次次都能这么好运。”
“徐侍郎何必这么气恼,就算抓不到梅郎中的错处,您不也照样可以找他麻烦,给他添不痛快吗。您的官职比他高,真要折腾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
“哪有那么简单,你别看他好一副高洁的样子,其实还不是靠着贵妃的关系做到的这个刑部司郎中,你当他是什么心思简单的人,指不定私底下多不堪。再说了,就他那样,要不是有什么厉害的关系,能娶豫国公府的武二娘子?那可是皇后殿下的亲妹妹。”
“说到这儿啊,我可真有些佩服梅郎中了,为了讨好豫国公和皇后殿下,连那个武二娘子,都敢捏着鼻子娶了,光这一点,咱们这些小人物就比不上他心胸宽广,他那黑纱幞头怕不是要换个绿纱的。”青衣小吏的语气很是鄙夷不屑。
武祯蹲在一旁假山上,甩了甩尾巴。
徐侍郎嗤笑一声,摸了摸自己鼻子底下那两撇小胡子说:“我倒觉得他们两个天生一对,咱们这位梅郎中,从不去乐坊妓馆,你想啊,正常男人哪个像他这样?我看他根本就是有断袖之癖。还有那个武祯,成天穿着男子的衣服,哪里像个女子,还和妓馆里的娘子不清不楚,常常带着那些娘子们出游,早些年婚事说一桩毁一桩,说不得也是有磨镜之好,这两人,都有病,可不是绝配。”
武祯将脑袋搁在爪子上,望着底下两人……脸上的小胡子。近些时候长安城中的男子流行起了蓄须,年轻的年长的,各个留着如出一辙的胡子,听说暗地里比拼胡子的男人不少。武祯是不知道那倒眉毛似得胡须有什么好看的,她看着就觉得辣眼睛,好在小郎君没蓄胡须,否则她可能会忍不住让他剃了。
武祯嫌弃着面前这两人的短胡须,心情平静的听着他们继续聊。
“徐侍郎要是真想为难梅郎中,不如把那个压底的案子给他负责了,肯定能折腾死他。”
“哼,我倒是想,不过要是真把梅郎中折腾狠了,他说不定会去向他那个贵妃姑母哭诉呢,到时候我平白惹的麻烦。”
“这,这倒也是,他就算不找贵妃,还能找武二娘子啊。依武二娘子那个性格,要真管这边的闲事,比贵妃那边还要麻烦……呃……徐侍郎您觉得这武二娘子会不会管他?”
徐侍郎一脸看破真相的优越,“我看哪,武二娘未必会管他,她哪有那闲工夫。这婚事说到底无非就是说出去好听,豫国公嫌弃他那二女儿一直不嫁人丢脸,所以找了个能拿捏的男人娶自己女儿,而梅郎中就是软骨头,想找个靠山,这不就一拍即合了,难道他们两个还有什么感情不成?那武二娘订了婚不还是流连妓馆,我猜她根本连看都没看过梅郎中。”
两人还在说些什么,武祯不想听了,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都没点新鲜的说法,无聊。她在假山石头上伸了个懒腰,跳上围墙离开了刑部官署。
就在这一天下午,刑部众官吏准备下值回家的时候,发现官署门口有一个衣饰明艳的女子。朱色袍子,戴着璎珞,腰系金八件,足踏登云靴,手里还提着个镶金嵌玉的马鞭。一脸无所事事的靠在一匹枣红马上,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时不时抬头看看刑部官署大门。
来往的官吏们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窃窃私语。
“这谁啊?哪家女子竟然等在咱们刑部门口,一般女子能来这儿吗?”
“你傻了,看她这不伦不类的装扮,除了武家二娘子,皇后殿下那位妹妹,还能有谁,谁敢这样穿。”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武二娘,比我想象中的漂亮多了。”
“漂亮是漂亮,你能消受得起这种女人吗。”
“前阵子听说咱们刑部梅郎中要娶她,该不会是来找梅郎中的吧?”
“肯定是,就是不知道她找梅郎中干什么,说不定是亲自相看夫婿来的,唉,咱们待会儿再过来瞧瞧,看看她究竟满不满意,要是不满意,说不定咱们能看到她用鞭子抽人。”
周围的窃窃私语,武祯听得清清楚楚,随意扫了几眼,只看到那些官员小吏们个个神色有异,或好奇或鄙夷或畏惧或期待的瞧着她这边。
没过一会儿,武祯瞧见之前在背后说她们坏话的徐侍郎和那个青衣小吏出来了,可巧,梅逐雨在他们身后不一会儿也出来了。
武祯一笑,忽然催马向前,然后猛地加速。不少小吏吓得失色,连忙往一边躲开,而发现武祯直直冲着自己来的徐侍郎二人,更是惊骇,都来不及反应,武祯的马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徐侍郎和青衣小吏腿一软,直接往后跌倒,与此同时,武祯身下那匹马一跃而起,从他们头顶跳过去,恰好稳稳落在了梅逐雨面前。
梅逐雨倒是稳得住,面色寻常的抬头看她。
明明他没说话,武祯却好像明白他想说什么,不以为意的笑道:“官署门前纵马,罚金十,我没记错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锦囊扔到了梅逐雨手里。
梅逐雨:“……没有伤人,罚金五就行。”
武祯在马上语气亲昵的道:“那剩下的一半给你。我怎么瞧着你几天不见好像又瘦了,刑部的午饭如此难吃么,下次你自己出宫去吃算了。”
梅逐雨斟酌着回答说:“其实,还好。”
他们两人在这里旁若无人的说话,言谈间还一派的自然,看呆了周围一片围观的同事们。他们大多都以为这两人没见过几次根本不相熟,结果看今天这样子,两人好像常常见面?
刚才被武祯的马吓到跌倒的徐侍郎被旁边小吏扶起来,见到梅逐雨与武祯两人交谈的样子,脸色乍红乍白,十分精彩。
武祯这时又笑吟吟的对梅逐雨说了句:“郎君,下次轮到你休息的日子,跟我一起去南山脚下的杜鹃山游玩怎么样?”
梅逐雨平静的眼中出现了期待之色,他点点头,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好,我三日后就能休息。”
武祯问之前也不确定梅逐雨会不会答应,其实他答不答应都没差,反正她只是表个态度而已。但现在看他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武祯也莫名高兴起来,笑容更加明亮,“好,我到时候来找你。”
梅逐雨望着她明亮过分的笑容,忽然呆了一呆,怔怔看着她。
围观群众在这一刻,都忍不住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存在在这个场合里,显得太多余了。当然还有人悄悄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假的梅郎中。那个局促站着,傻呆的望着马上娘子的人是谁?绝不是那个平时冷肃少言的梅郎中,一定是眼花了,梅郎中怎么可能露出这种神情。
因为刑部官署门口上演的这一出,很快又传出了一波关于梅逐雨和武祯的流言。而在现场围观惨遭打脸的徐侍郎,气的一整晚没睡着。第二天,又听到官署里有人在谈论这件事——包括自己昨天被马吓到跌倒的丢人表现,气的差点连自己的砚台都砸了。
“徐侍郎消消气,和那种人计较什么,不然咱们下午下值后去平康坊找几个知心娘子陪着喝喝酒?”马屁精小吏建议道。
“也好,就去咱们常去的那吴娘子家。”
入夜,平康坊吴叶家妓馆,徐侍郎与青衣小吏二人,在两位娘子的伺候下喝酒听曲,而在他们隔壁,武祯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小调,一副惬意神色。她底下那群小弟正闹哄哄的在行酒令,酒筹被扔过来扔过去。
“祯姐,我们今天过来这里玩什么啊?”梅四凑过来问。
武祯一笑,放下酒杯悠然道:“玩两个多嘴多舌的胡子精。”
这一夜过去,第二日,梅逐雨在刑部吃午饭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新鲜传言,据说他们刑部的那位徐侍郎,与他手底下的小吏,昨日在平康坊被人发现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
“我都没看出来,原来徐侍郎是个断袖,啧,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可不是,听说被一群小郎君当场撞见了,可丢人咯。你说他们两人有断袖之癖,还去什么妓馆哪,还点的吴娘子陪,吴娘子身价可不低,真是白白浪费了银钱。”
在一众交头接耳低声谈笑的人中,单独一个人坐在那认真吃饭的梅逐雨简直像是身处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吃完饭就起身从各种八卦声音中走出去,完全没有在意八卦里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消息,此刻他想着的只有一件事。
一日后,他要和武祯去杜鹃山游玩。
一般山间多林魅,他慎重考虑着是不是今晚提前去一趟,先把那山收拾干净一点?
第18章 第十八章
提前去清理山林这种事,梅逐雨终究是没有做。无缘无故去处理山间野林里的精怪,太兴师动众了些,虽然不是在城内,但万一动静太大,引起长安城里那两位妖市主人注意,平白横生波折影响杜鹃山一行,那就得不偿失了。
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梅逐雨没时间,出游前一日晚上,他忙着沐浴更衣焚香祭拜祖师爷,祈求出游顺利。在观中,两个师侄偶尔要出门办什么凶险之事的时候,就会沐浴持香,恭恭敬敬的拜一拜祖师爷求保佑。从前梅逐雨没干过这种事,但这次不同,他希望能顺利一点。
毕竟,与心上人出门同游这种事,实在令他心生忐忑。师父师兄们都是不娶妻的修士,他们不会和女子相处,自然也没有教导过他这种事。即便梅逐雨是个抬手能杀几百年老妖怪的凶道士,在这种空白的领域里,也是要慌上一慌的。
虔诚给祖师爷上完香,梅逐雨又坐到窗前,凝重的望着天空上的星星,手指微动的掐算。好一会儿,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好,明天天气不错,不会下雨,应该能顺利出行。
相比梅逐雨这边的慎重,武祯那边差点把这事忘了,她跟人约着打马球,遇上个不错的对手,难得起了点兴致在马球场上一连待了两天。武祯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但大多热度只有几天,过后就怎么都提不起兴致了,所以几乎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会的东西多且杂,但大部分粗浅玩玩就扔了,从来不肯认真。
打了两天马球,把那个新对手累成死狗之后,武祯就有点厌烦了。下场休息的时候梅四凑过来问她,“祯姐,明日听说你要和我大堂兄去杜鹃山游玩?带不带我们去啊?”
武祯这才突然想起来这档子事。她喝了口水,挥开梅四,“我们单独相处培养感情,带你们去干嘛,捣乱吗?”
梅四:……心情好复杂都不知道到底心酸的感觉是因为哪一个。
想起来自己有个约会的武祯干脆的把马球杆一扔,“我先回去了。”走到一半她扭头看向小弟们,用看透一切的目光盯着他们,“明天随便你们去哪玩,就是不准去杜鹃山打扰我,懂?”小郎君好像脸皮挺薄的,要真被他们围观,说不定有多不自在。
众小弟:“……好的祯姐。”本打算跟上去偷窥现在被说破就不能去了简直太可惜!早知道就不说了明天偷偷去!
武祯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日精神抖擞的和梅逐雨一齐骑马出城。早上东西市没开市,但是寻常坊市街巷里也有一番热闹景象。许多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卖早点的各色摊子已经准备收尾了,吆喝声四起。妇人们在坊市水渠里洗衣洗菜,聊些家长里短。出去做活的男人们行色匆匆,没事干的闲汉们则聚在街角树下,或下棋或听书,侃大山侃的唾沫横飞,武祯听了一耳朵,听见他们聊的是去年端午那场龙舟赛。
今年端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端午过后,就是武祯和梅逐雨的婚期了。
主街道上有胡商的香车宝马,走这条路的,都是往西市去的。至于那些赶着牛车的,大多是城外庄子里进城来卖些瓜果蔬菜与山货的,便宜都很便宜,就是赶早尝个当季的鲜口,往东市去的。
出城的时候,武祯还看见几辆大车,瞧着是城里几个大商行,外地进货回来。货队车马连绵不绝,光是进城就花了好一会儿。车马队里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见到武祯,大声招呼她,“武二娘子,铺子里进了不少时兴布料,什么时候来做几身夏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