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长大,变得越来越正常,除了行事出格些,再没有幼时的异样。此事,我与父亲瞒过了所有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我本该忘记这些事,但心中总有些无法释怀的惶惑。看见猫,我就会想起当年的事,回想起我的亲妹妹被那只大猫吞下的场景。”
梅贵妃的神色从惊异不敢置信到最后的平静,她紧紧握住武皇后的手,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安抚:“世间奇事何其之多,殿下,既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不要再想了,日后妹妹必定会平平安安。”
武皇后摇摇头,接下来的话却又没有再说下去了。其实就在今年元日,静言大师圆寂时,父亲又见了他一面,大师说武祯命中还有一劫,需得贵人相助才能避过,而这贵人与她当年的一线生机也有渊源。父亲再三恳求,静言大师才终于又给出了一个字。
那个字是“雨”。
所以,原本已经不再勉强妹妹婚事的父亲,才会如此上心的促成她与梅逐雨的婚事,他觉得梅逐雨,便是静言大师所说的那个‘雨’,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了。
“算了,我最近大抵是思虑太重所以心绪不宁,回去吧,别在这吹风了。”
武皇后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携着梅贵妃一同离开。
当夜,一片阴影降临皇后所居宫殿,在熟睡的皇后身侧徘徊不去。床上的武皇后满头大汗,深陷梦魇,口中无意识惊呼出声。白日里听到她心事的梅贵妃恰巧不放心,端着灯前来看她,听她梦中呓语连连,赶紧上前坐到床边,想要将她喊醒。
谁知,匍匐床下的那团阴影忽然暴涨,一把将梅贵妃裹进了阴影之中,在梅贵妃愕然间,她被那片阴影包裹着,变成了一只猫。
白色的猫儿,碧绿的眼睛。
梅贵妃先前手中端着的灯砸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灯火也灭了。犹陷入梦中的武皇后猛然被这动静惊醒,满身虚汗的坐起。她又梦见了当年吃掉妹妹的巨猫,心绪一时无法平静。
“喵~”
一声轻轻的猫叫让武皇后悚然一惊,她转头,看见自己床边蹲着一只白猫,那猫儿一双碧绿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人性化的愕然焦急,看得武皇后一愣。不过她很快沉下了脸,扬声喊人进来。
“这里为何会有猫?”
见进来的宫婢是伺候梅贵妃的青萼,武皇后又诧异道:“青萼你不陪侍在贵妃身边,怎么会在此?”
青萼环顾左右没见到梅贵妃,也是奇怪,跪下道:“我陪着贵妃过来的,贵妃半夜醒来不放心,说要过来看看,方才端着灯进来了。”
灯盏滚在床边,武皇后听青萼这么说,也顾不得猫了,眉头紧锁打量殿中,“贵妃进了殿中?那她人在何处?”
殿中的一切都一目了然,除了她们,并不见梅贵妃身影,青萼慌张摇头,“我,我不知啊,我与其他人都见到贵妃进了殿中,只有短短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贵妃怎么会不在了。”
武皇后目光一凝,忽然扭头看向床边那只白猫,眼神渐渐冷下来。每次碰到猫,她身边总会发生不祥之事,这只猫出现的诡异,说不定就与此事有关。
她古怪的盯着猫看,几个宫婢也不敢吱声,而那猫好像看得懂武皇后神情,略显焦急的又喵了一声,然后跳到了武皇后身前,试着用爪子去勾她的衣服。武皇后神色一变,反应极大的一甩手,将白猫摔到了床角。
那白猫被甩的栽倒在锦被中,翻了两个跟斗,爬起来幽怨的朝着武皇后喵喵叫。
武皇后不知道哪来的心虚,竟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很不该。
听她一直不说话,跟在她身边多年的宫婢娥黄试着出声问道:“殿下,这猫……是不是带出去?”伺候皇后多年,她也知晓皇后一向不喜欢猫的。
武皇后惦记着梅贵妃不见了的事,摆手:“带走吧。”
白猫朝着武皇后喵个不停,宫婢上前来想抓她,白猫闪躲着,不停叫喊,武皇后被她叫的心慌意乱,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忽然道:“行了,不要管这猫了,带人在这殿中找找,一定要找出贵妃,青萼,你带人去外面寻找,说不定贵妃方才又出去了。”
人都走了,武皇后披衣起身,捡起那个落在地上的灯盏。
事情向着武皇后最糟糕的预想发展了,一宫的宫婢寻了半夜,都没找到梅贵妃身影,她好似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在这重重守卫的宫殿中,突兀的消失,唯一不正常的,就是多出的白猫。
武皇后不得不让人封锁消息,瞒下此事,然后继续派遣众人寻找。在她忙碌的时候,那只白猫就一直跟在她身后,无奈的喵喵叫。
武皇后被她叫的烦了,忍不住扭头厌烦的说了声:“别吵了!”
那娇娇俏俏的白猫停了一停,忽然一扭头直奔殿中一排架子,看准了其中一个胎薄色润的瓶子,抬爪一推。武皇后嘶了一声,瞧着自己最爱的一个瓷瓶在地上摔成碎片,脸黑了。
“死猫,你……”
白猫又是一爪子,推倒了武皇后另一个心爱的琉璃镜。
武皇后:“……”为什么专挑我最喜欢的东西下手!
她大步上前,想要抓住白猫,但白猫灵活异常见机飞快的溜了,她一头钻进一个柜子里,然后衔出了一个老旧的荷包,放在了武皇后面前。
武皇后动作顿住,这是梅贵妃给她做的第一个荷包,梅贵妃性子冷淡高傲,其实不擅这事,手艺不佳做的难看,后来做了更好的给她,这个荷包就被武皇后收藏在了柜中。这个荷包的位置和意义,只有她和梅贵妃知晓。
武皇后古怪的看着白猫,好半天才问:“你是说,她在你手中,我不得轻举妄动?”
白猫:“……”
白猫的爪子伸出来又缩回去,来回了两次,才磨磨牙,扭头四处寻找,又在柜中拖出了一条裙子。
武皇后的眼神终于慢慢变化了,“……你是素寒?”
梅素寒,乃是梅贵妃的名字。
白猫点了点头,一改方才的凶暴,温驯的走过来,蹭了蹭武皇后的手。武皇后缩了缩,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30章 第三十章
接到鬼仆传来的失败消息后, 裴季雅吐了一口血,他倒是习惯了时不时吐口血,淡定的端起一旁的茶漱口,洗掉口中的血腥味。
难道姓梅的天生与我犯冲不成?裴季雅忍不住想, 为什么次次失败都和梅家人脱不了干系?
先是梅四,虽然前面还算顺利,按他所想用他特意炼制的妖灵笔画出了恶鬼,然而那些恶鬼都没来得及闹出什么大事, 就没了动静。梅四这人在他的调查中明明是个天真愚蠢的家伙, 胆子并不大,却干脆的毁掉了妖灵笔, 不仅让这件事脱离了他的掌控,还打草惊蛇的惊动了武祯那边, 差点间接暴露他。
再是梅逐雨,隐藏的如此之深,竟然是个修为不俗的道士。他在旧宅邸那次想顺手消灭人家不成,反倒被人家干掉了一个分.身, 连他养着准备制造混乱的妖犬, 也在一个照面间被杀光。就裴季雅所知, 那些修为不俗的道士都禁欲,根本不会在俗世嫁娶,这可恶的丑道士怎么偏偏要来抢他的东西。
还有就是昨日他放出去的那个‘猫地衣’, 这种东西属于精怪的一种, 是借由某种动物的皮, 用奇特术法人为炼制出来的。这‘猫地衣’能裹住一个人,然后将人变成一只猫。裴季雅从前试过炼制‘狗地衣’和‘狼地衣’,不过都不怎么满意,此次的猫地衣是他最喜欢也最成功的作品,原本这东西他是特地为武皇后炼制的,他算好了猫地衣会为武皇后吸引,将她变成猫,然后引起混乱——他不信武皇后变成那个样子,武祯还有心思大婚。
可是现在,变成猫的不是武皇后,而是梅贵妃。
梅四、梅逐雨、梅贵妃,各个都不在他预料坏他好事,裴季雅心底真是说不出的憋屈。想着想着,又吐了一口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做多了,连这个身体都被他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裴季雅不太在乎这个,拿出帕子擦了擦嘴,又开始思考接下来做点什么,才能成功引起混乱,阻止武祯的大婚,又不能将自己暴露在她面前。
裴季雅一点都不敢大意,他了解武祯,若真被她发现这些事,她是绝不会留情的,从某方面来说,裴季雅喜欢的就是她这种绝情。
才想着武祯,武祯就过来了。她每日总要过来一趟,对他这个幼时在一起玩过两年的表兄挺不错。
裴季雅拿出一套茶具,准备给他煮茶。今日天气算不得太好,不见阳光,天气有几分阴沉闷热,感觉着是要下雨了。两人坐在大敞的窗边,偶尔有风吹进来,听着耳边沸水嘟嘟的声响,也算惬意。
这边待客的园子里种了许多牡丹,正是开花的季节,大朵的花盘格外好看。这一园因着裴季雅的喜好,种的是白牡丹,虽同样是白色,却有好几个不同的品种,照玉白、送夜香、清琼、雪塔和玉楼春雪。
屋内的瓶子里也插了两枝剪下来的玉楼春雪,武祯等着裴表兄煮茶,闲得无聊揪起瓶中牡丹花瓣。
时人喝茶,大多爱往里加许多东西,熬成一锅茶粥,裴季雅却不同,他只用茶叶烘干,研磨成粉,用沸水煮茶,什么旁的杂物都不加。煮好这味道清淡的茶,推了一杯到武祯面前,裴季雅道:“南边的显贵如今都更爱喝这种清茶,祯也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武祯终于放开摧残花朵的手,给面子的尝了一杯,然后诚实的告诉这位裴表兄,“又苦又涩,喝不惯这味,不如甜茶。”她煮茶汤是习惯加甜枣桂圆一类的,对于裴季雅这种风雅人物的喝茶法,武祯表示做派看着不错,但味道不能恭维。
完了她又加了句:“不过我觉得梅家大郎会喜欢这种,他口味比我清淡多了,裴表兄大概能和他聊得来,下次我让他来尝尝表兄的茶。”
裴季雅笑的和善,心里却想着不如下次直接毒死那个梅家大郎好了。
武祯今日不是为了喝茶来的,这几日她与裴表兄相处,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她是一心把裴季雅当表兄亲人的,但裴表兄似乎对她有其他的意思,总是似有似无的做些暧昧举动,说些意有所指意味深长的话。武祯本就是个敏锐的人,察觉到这些后,她便想与裴季雅说清楚。
裴季雅爱拐弯抹角,但这不是武祯的习惯,她更喜欢有话直说。
“裴表兄,”武祯放下茶杯问:“你的未婚妻死去多年,这些年怎么不再为我找个表嫂?”
裴季雅:“我并不着急此事。”
武祯:“表兄莫非是对我有意?”
除了武祯,裴季雅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谈论起这种事没有丝毫羞怯扭捏,态度大方舒朗,哪怕太过直接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也教人没法对她生出恶感。
裴季雅一笑:“祯察觉到了?”
武祯:“裴表兄也没特意隐藏,我自然感觉得到。”
裴季雅静静望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对你有意,想娶你为妻,几年前还曾送信与姑父,想让他成全此事,然姑父婉拒了我,只说你对嫁人一事无意,我本以为祯今生都要过那种无牵无挂的潇洒日子,谁知突然传来婚讯,因而我心中实在不甘……”
武祯听着,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纵使裴季雅说的深情,仿佛已经恋慕她许久,武祯也没有丝毫触动。
“裴表兄,既然你我乃是兄妹亲人,我便直言了,其实,你并不如你说的那么喜爱我,或者说,你对我并非男女之情。”武祯说的笃定。
裴季雅诧异,“祯怎么会这么想,我对祯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只要想到祯日后会属于另一个人,我心中就如火烧灼。”
武祯敲敲桌子,忽然笑起来道:“哎,表兄上次见到我与梅家大郎,可曾注意他的眼神?”
裴季雅不明所以,武祯就道:“下次表兄注意看看,看我那未来郎君望着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眼神与表情,你自然就会明白了。表兄看我,从未有那种发自内心无法掩饰的心意。”
裴季雅不以为然,还有两分委屈:“祯是否太过武断了,你非我,如何知道我对你就不比梅家大郎?”
裴季雅是端正的坐姿,姿容风韵都说不出的优雅,武祯则随意的多,人靠在凭几上,一条腿架着一条腿垂着。她打量自己这位从容微笑的裴表兄,想起一件往事,“当年表兄住在我家中那段时间,我就知道,表兄性子与一般人不同,表兄对所谓喜爱之物,也与旁人不一样。”
“表兄可记得,当年表兄得了一只良种小马驹,十分喜爱,每日亲自喂它草料?那马驹性格孤傲,除了裴表兄,从不理会其他人。后来有一次,裴表兄病了几日,无法亲自去喂食,我便替表兄喂了几日,那马驹对我也亲近起来。可是表兄病好之后,却令人杀了那马驹,只因为它接受了我的喂食。”
“我知表兄一直以来就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也知晓表兄收藏了些奇特宝物,”武祯敲着凭几扶手,发出笃笃轻响,“表兄心中,对马驹的喜爱,与对一卷书一件古物的喜爱,都是一样的,便是此刻说对我,也无不同,如此偏执独特的‘喜爱’,表妹我消受不起。”
她声音带笑,眼神却很冷,携着芒刺般的锐利,还有几分怀疑探究。哪怕是裴季雅,此刻坐在她的面前,也不由觉得窒息,只因武祯身上的压迫感实在太重,任何人在她眼前,好像都平白矮了一寸。
裴季雅静了一会儿,笑了:“祯如此说表兄,真教表兄伤心。”
武祯毫不客气的说破:“裴表兄口中说着伤心,眼里却一丝伤心意味都没有,仔细看去只见盘算琢磨。”若是换了小郎君,被她当面说了之前那么一番话,他恐怕要伤心至极,哪里还能如裴表兄这样不起波澜的思考事情。
“我今日话说的清楚,裴表兄不如好好想想,我就先走了。”
武祯走后,裴季雅又给自己煮了茶,他对武祯先前那番话不以为意,年幼时那匹马驹虽然是死于他手,但他也清楚记得,武祯那时明明也喜欢那马驹,可他要杀马驹的时候,武祯完全没有阻拦,她甚至就在一旁笑盈盈看着,只说了句可惜,然后便又去选了匹新的马驹。
真说起来,武祯又比他好到哪里,说他的喜爱并不真实可期,武祯自己的喜爱难道就不假么?他们本就是很像的,所以裴季雅不信武祯真会喜欢那梅家大郎。
“真是麻烦,不如干脆直接将她带回去算了。”可惜打不过她。裴季雅颇有几分苦恼的思索着,伸手在面前的空气中划动几下,仿佛翻找着什么东西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