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库房,因为那个库房里,的确有一丝异样的气息,在她的眼中,醒目的犹如夜间灯火。
库房是锁着的,里面没有人。武祯左右看看,跃到窗边,爪子往前一推,原本应该锁的好好的窗户就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个黑乎乎的缝隙。武祯跳进去,顺着书架大摇大摆巡视一圈,轻易找到了异样气息的源头。
就像她之前猜测的那样,不是什么厉害东西,连精怪都算不上,只是一种类似‘秽气’的物事。这东西名为‘女惑’,死过十名或以上女子的地方,附近便容易汇聚而生此物。
武祯想想,这附近隔了一道宫墙,另一头曾经是宫女犯错后关禁闭的暗室,大约曾死过不少宫女。离得太近,而这处地势不好,聚阴处最容易产生这种秽物。
‘女惑’无法害人,最多只是迷人心神罢了,而且一般男子阳气充足,女惑起不了作用,只有体虚者容易着道,被魇住后会看见模糊的女子身影,那就是死去女子残留于世间的一点怨念不甘。
武祯对着那模糊的影子张口,只听那影子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随即被吸进了猫嘴里。狸花猫动了动耳朵,忽然再度张口,被她吸进去的影子不见了,只吐出一片袅袅白烟来。
那白烟在空中散去,消失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狸花猫做完这桩小事重又溜了出去。
走出太极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整座长安城笼罩在黄昏的光晕中。此刻的街上已经行人寥落,武祯骑马回豫国公府。还未到家,就听闭门鼓开始敲响,洪亮的鼓声一处连接一处,传向四方,回荡在长安城的一百一十个坊。
长安城是有宵禁的,除却上元三日,其余时候一到入夜,闭门鼓就会敲响,等到几百下的鼓声停歇,坊门城门全部关闭,所有人都不得无故在大街上走动,所以此刻,还滞留在主街道上的人们都加快了脚步,想要赶回自己的里坊再说——等过了坊门,每个坊中倒是没有那么严苛,同住一坊的亲朋好友,晚上还是能四处串门的。
街上行人匆匆,但武祯仍旧悠闲的赶着马,等她走到豫国公府门口,最后一声鼓声停下了,天地间猛然静下来,最后一丝光线,恰好湮灭在远处的天幕中。
豫国公等在家中,一见到他那张黑脸,武祯心中就嗟叹了一声。呜呼哀哉,阿父都已经在家留了一日,怎么还未回寺去!
豫国公猛然喝道:“你是不是就想着等我回寺,才在外面磨蹭到这么晚才回来!”
武祯迎上去,一把挽住吹胡子瞪眼的老父亲,睁眼说瞎话:“怎么会,我是与皇后殿下久未见了,多说了一会儿话,才耽搁到现在。”
豫国公半信半疑:“当真?”
武祯神情坦荡,“当真,若不是想着阿父还在等我,按照我以往的习惯,如今就在平康坊听娘子们唱歌了,怎么会回这清冷的府里。”
豫国公无言以对,他生的这是个女儿,不是个郎君!怎么能将逛妓馆这种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武祯眼见他又要说教,忙挽着他往内走,讨饶道:“好了阿父,我奔波一下午,早已腹内空空,先让我吃饱了再说吧。”
豫国公被她暂时哄住了,待他想起要教导女儿,武祯已经躲进自己房中紧闭门窗声称要睡了。豫国公终究还是要脸,没好意思去锤女儿的门把她喊出来骂,只能瘪着嘴生着闷气自去睡了。
武祯却没有这么乖的真去睡觉,等这边豫国公一回房,她立即开窗溜之大吉,时间掐的刚刚好。
即便是人的模样,武祯在各坊墙屋檐上翻飞的动作也十分娴熟轻巧,大街上巡逻的卫兵们丝毫没有察觉。
长安城一片寂静,普通人家此时就该吹灯歇息了,最热闹的当属平康坊,里面多是妓馆,正是热闹时候,路过附近,都能听到许多宅子里传出的丝竹之声,还有低柔婉转的歌声隐隐约约,如隔岸观灯一般,别有一种人间天上的曼妙风情。
而白日里最热闹的东西两市,此刻是最安静的,连灯光都没有几点。当然,这是在普通人的眼里,在非人之物,譬如武祯眼中,此刻的东西两市,俨然是另一种模样。
夜色下的东西两市,是属于非人之物的世界,普通人看不见,也进不到这两处妖市里。
武祯刚进到妖市,迎面就是一片与外面寂静截然不同的喧哗声。路旁店铺中忽的伸出个尖细的小脑袋,热情的与她打招呼,“猫公!新鲜的鱼丸子,今日刚从曲江池捞上来的,赏脸尝一碗吧!”
这‘猫公’是妖市众人对她的尊称,不只是她,历代坐在她这个位置的都被称作‘猫公’。目前在这妖市里,能当得起这一声‘公’的,一共也就只有两位而已。
入夜的妖市就像是人间的清晨,这边街道两旁都是卖早点的店铺摊子,出来晃荡的妖灵精怪们,大多都往铺子里钻,先吃点热乎东西再说。武祯刚吃过不久,不太饿,但嗅着那扑鼻香味,脚下一拐还是进了店里。
胡须雪白眼睛碧绿的店主人殷勤的上来给她擦擦桌凳,又飞快的上了一大碗鱼丸子,给她配了一碟子酱料。
吃了一碗丸子,武祯这才擦擦嘴往两市中间走。就这么一碗丸子下肚的功夫,街上已经满是行人,形貌如同常人一般的最多,异类外表的比较少,毕竟很多妖怪,白日里其实也混迹在人群中,就和普通人一般无二。
妖市中有一座形如飞雁展翅的高楼,红墙黑瓦,檐下挂着重重青铜铃铛,这座雁楼就是属于武祯这位‘猫公’的。
更准确的说,只有雁翅左边那半栋楼才属于她,另外半边属于“蛇公”,她们两人,同为这东西妖市秩序维持者。两人也算相识已久,合作无间,只是性格上天差地别。
说来,两人虽然地位差不多,但接任这‘猫公’‘蛇公’位置的契机不同。小白蛇那边,是因为她母亲乃上一任‘蛇公’,本身就是个妖。而武祯这边,她并非妖怪,至少几岁之前还是个普通孩童,只是后来有一番奇特遭遇,才至于此。
想到“蛇公”,武祯往雁楼右边看了看,那边黑黝黝的不见灯光,看来今夜小白蛇没来,她那两个副手也不在。
武祯上了自己左边那栋楼,楼上楼下转悠一圈,没瞧见半个影子,抱胸摇头,“斛珠不在也就算了,怎的神棍也不在。”
作为受妖敬重的‘猫公’,武祯当然不是一个人干活的,她和‘蛇公’一样,各有两个副手帮忙。但是显然,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仆,她自己经常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两个副手同样爱偷懒。不过这也不怪他们,毕竟许久都没妖闹事,她们没事干,也不爱干守在这里。
武祯跳上雁楼的红栏杆,一脚踩在护栏上,远眺片刻,嘴角一扯道:“找到了。”
说罢,从高高的雁楼上一跃而下。
第5章 第五章
白日的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夜晚的东西两市群妖夜行,就算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的热闹地方,也总有那么两个旮旯角偏僻无人。
武祯飞檐走壁穿过了大半个东夜市,来到了一道高墙下。这边有个窄巷子,左右两边放的杂物,圈出了个安静无人的角落。此刻蜷在这角落里的,就是武祯想找的人。
那瞧上去是个通身颓丧破落的中年男人,他靠着墙睡的正熟,脸上盖着一张破布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若走上前去仔细看,便会发现那破布上写着四字——求财一文。脚边还放着个碗,俨然一副街头乞儿的行头。
武祯跃下墙,恰好落在他面前,连一丝声响都没发出。她蹲下来往那破碗里面瞧了瞧,里面竟然还有七文钱。武祯啧啧称奇,就这么个偏僻地方,鬼都没一个,怎么还能讨得到七文钱。她伸手将碗中铜钱拢了拢,收进了自己荷包里,然后抬脚踢了踢那睡觉的男人。
“起来起来。”
男人往角落里缩了缩,一副不想被人扰了清梦的样子,偏武祯就是个爱扰人的,抬手拉起他脸上那块破布随手一扔,脚下又踢了一脚,“赶快起来,神棍,有活干。”
这下子,男人总算是醒了,爬起来打了个呵欠,仰头看着武祯。他长得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眼小鼻塌,睡的半边脸颊都肿了。武祯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叹道:“今天这张脸也太丑了,求你对我这个老大好一点,换张好看的脸对着我吧。”
男人慢吞吞道:“行啊,明天换个好看的少年脸,猫公你要是瞧着好看,就给我赏点吃饭钱,我这一天收入总共七文,你一文都不给我留,我得饿死。”
武祯往墙边一靠,没有半分被戳破强盗行径的心虚,“你好歹也是雁楼的人,我手下两个副手之一,怎么如此没有上进心,每夜都在四处乞讨,若被发现了,咱们雁楼的面子往哪搁?你若不待在雁楼,何不像斛珠那样寻个事做。”
男人还是语气温吞:“若不是做事太累了,我也不想乞讨的。”
武祯:“既然要乞讨,那好歹也选个妖多的地方,在这里窝着,又没什么妖来,你还讨什么。”
男人:“妖多的地方吵,我睡不好,人上了年纪,睡眠就格外重要了。”
武祯终于笑了出来,骂道:“屁!你又不是人!”
这男人是武祯两个副手之一,大名无字书,是个妖,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大家都唤他作神棍。因为这家伙夜间爱在妖市寻个角落蒙头睡大觉兼乞讨,白日里却是在东市街角一棵大槐树下摆摊给普通人算卦。
“好了,没时间跟你闲聊,起来,我找你算卦。”武祯说。
神棍困倦的摇头,“不行,我白日里才算卦,夜里不干活,就算你是猫……嗷!”
他余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武祯怼到了墙上,不得不嗷嗷叫着抱头缩成一团。武祯放下脚,挽着他的肩笑眯眯问:“你刚才是说不行?”
“不不不,行行行!我说行!”神棍没有丝毫操守,眼见武祯扯着嘴角一脸流氓痞笑,立刻举手投降,断然改口。
武祯这才满意了,为他拍了拍身上的脚印子,“下次一定要一开始就答应,不然老是这样多破坏我们的感情。”
神棍一脸苦相,心道猫公年纪越大,越不要脸了。遥想从前,猫公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神棍回想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不论大小,都是小畜生,不是欺负人就是欺负妖。
坐在原地,神棍将身后一个木头箱子拿出来。这毫不起眼的破箱子是他吃饭的家伙,箱子一展开,恰好能变成一张小桌子,上面有签筒有龟壳还有些零碎物件。安置好桌子,他又抽出一根棍子,将先前蒙在脸上的那张破布一抖,用棍子撑开。那写着‘求财一文’字样的破布后面,赫然是另外四字——半仙神算。
布置好了行头,神棍陡然气质一变,虽然还是那张丑脸,但无端令人觉得此人满身仙气,缥缈出尘,连这个容貌如何都不叫人在意了。
武祯往他那张小桌子面前一坐,伸手扒拉签筒,随手抽出一支丢到他面前,语气随意:“给我算算姻缘。”
“姻缘啊……”神棍捡起那签看了看,插回签筒,“再抽一次。”
武祯也没说什么,又抽了根签扔在他面前。
神棍看一眼,再度放回去:“再抽一次。”
武祯继续抽。
第三根签放回去,神棍叹气,将签筒放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黑封书册。“这回普通的签和卦算不出,待我用无字书试试。”
武祯探头去看他翻书,那本书里面是一片空白的,就像神棍的名字‘无字书’一样,是一本无字天书。武祯一度猜想,神棍是个书妖,这本无字书就是他的原身。
“我好奇很久了,这书里面到底写的什么?”武祯凑过去看,但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到。
神棍摇头,有些得意,“这世间能看见的,恐怕只有我一个。而且这里面不是普通的字,也非是固定的内容。”
武祯很小的时候就成了‘猫公’,那时候正是调皮的年纪,整个雁楼被她闹腾的没个安生,所有能引起她好奇的东西都被她悄悄倒腾过了,包括小白蛇那个白蛇手镯,斛珠的珍藏,当然也有神棍的这本无字书。从那时候起,神棍就再不敢把自己这本书乱放了,必要随身携带。
如今这个年纪,武祯对这本无字书的好奇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严重,于是只架着腿催促,“好了没,不就是看个姻缘吗,哪里要这么久,从前让你给我算点什么,也不用这么麻烦啊。”
神棍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埋头翻书,嘴里嘀咕:“不简单啊,不简单。”
武祯等了一会儿,见神棍还在翻,只能无聊的抛起竹筒玩,“好了没?”
“快了快了。”神棍头也不抬。
武祯的耐心不好,就在她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神棍终于抬头了,他合上书,神情严肃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眉开眼笑起来,一片老父亲的欣慰慈祥道:“恭喜,这次你的姻缘到了,可以嫁了。”
说罢,却见武祯并没有露出什么欢喜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的哦了一声。
神棍把不准她在想些什么,这孩子从小就这样,笑嘻嘻的时候不一定是开心的,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不一定就是不开心,总之难以捉摸。
“发生什么事了,忽然想测姻缘?”神棍正色问。
武祯忽而皱了皱眉,说:“我本来早该死了,不,我那时候确实已经死了,是上一任猫公救活了我,把我变成这样。”
“我这样,不适合和普通人在一起,姻缘不该强求。”
“算了,不说这些,没趣。”
武祯站起来,甩了甩腿,一跃上了高墙,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下去。“喏,去买双新鞋,脚趾头都露出来了。”
神棍伸手一接,是个莲花型的金锭子,够他买两百双新鞋。猫公明明有钱的很,就爱昧他那几文讨来的钱,纯粹就是手贱无聊。
武祯走在人家的屋脊上,她夜间散步的时候从来不爱走寻常路,就爱往屋顶屋檐上走,可能是当猫的时日久了,也就越来越像猫。
她稳稳的走在人家屋脊上,低头看着下面灯火璀璨的街道,觉得有些没意思。这里的每一处她都熟悉,没什么好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