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那个内侍一张圆脸笑的和蔼可亲,对梅逐雨道:“是桂园里的香桂,陛下和皇后殿下都极是喜欢那儿的桂花,今儿个逸国夫人也在,谈起这桂花,陛下便赏了梅郎中这一瓶桂枝,令郎中同赏。”
这内侍口中的‘逸国夫人’指的是武祯,武祯大婚后,就封了国夫人,以她皇后亲妹的身份,能受封一品国夫人,也是理所当然,更何况皇帝也对她青眼有加。所以论起来,武祯的品阶还比梅逐雨要高,不过这事倒没有被好事之人拿出来嘲笑,毕竟本朝开国以来,诸位公主家中婆婆姑嫂,还有皇后宠妃们的姐妹亲眷,都有不少被恩封国夫人的。
本朝风气开放,前些年睿宗当政时,封了宠妃娘家五位姐妹为国夫人,这些夫人们的郎君品阶同样比不过她们,此事实在司空见惯。
若是男人强势些的,说不定要为些闲言碎语和夫人闹不愉快,然而对于梅逐雨来说,这些弯弯绕绕都不值一提,他接过那一瓶插好的桂枝,想起的是昨天半夜里,武祯一脸疲惫的从妖市回来,懒洋洋的靠坐在他身边,懊恼又可惜的跟他说:“再不带你去赏桂花,都要错过最好的时候了。”
梅逐雨不懂什么赏花的最好时候,只要武祯在他身边,他就觉得是最好的时候。不过显然武祯还记挂着这事,不能亲自和他去看那据说是长安第一的桂园桂花,就要特地想方设法的送来,也不知她是怎么和皇帝皇后说的,竟真让人来刑部只为了送这几枝桂花。
送花的人走后,梅逐雨将花摆放在书案边上,这一日,鼻端都充斥着清甜的香味,让他忍不住时时抬头去看,看一眼就想起武祯,往日一下午就能处理好的工作,这一天连一半都没能处理好。
虽然没有处理好,但看着下值时间到了,梅逐雨也没有留下继续处理,抱着花回了家,因为担心骑马会将这些桂花给抖落,他是牵着马走回家的。
他回家没多久,武祯也回来了,一进门就问他:“怎么样,桂花香吗?我特地选的几枝花最多的枝。”
她剪的当然是最好那一棵树上最好的花,所以那时候皇帝心疼的表情藏都藏不住,惹得皇后在一旁失笑,贵妃也难得带着笑问是不是舍不得,皇帝当着大小老婆的面还能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武祯剪下好几枝,剪秃了一个枝。
梅逐雨不知道这些内情,他已经将桂花枝换了水好好摆放在房间里。武祯今日在桂园被桂花香的都快闻不到其他味道了,回家了实在不想继续闻,可又不好让郎君看出来,于是不动声色的拉着梅逐雨转移到书房去看昙花。虽说前两天昙花开过了,但还有一两朵未开的,虽然没有先前那么壮观,但是看着这花在夜里慢慢绽开的样子,也别有一番情趣。
“今夜你可还要去妖市?”梅逐雨见她神色倦怠,有些担忧的按住她的手,想给她探脉。
武祯反手就笑嘻嘻的将他的手抓住握在掌心里,“当然要去,小蛇留了一大堆的事情给我做,我要是不去,今天半夜她恐怕要来这里把我扛出去。”
她在说笑,然而梅逐雨并不想笑,他说:“若有事,我可以帮你。”
昨日也是,晚上武祯说要去妖市处理事情,梅逐雨同样表达了帮忙的意愿,可被武祯给拒绝了,用的理由是他身上还带着伤,要多休养。梅逐雨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但武祯板着脸说痂还没脱落就不算好,然后不等梅逐雨反驳,溜之大吉,梅逐雨拦都没拦住。
实际上,武祯只是不想让郎君看自己在雁楼被小蛇训个狗血淋头的怂样,那可太不妙了,万万不可!
不过今夜,梅逐雨坚持起来,他端详着武祯脸色,决定了要与她一起去妖市。
武祯劝了一顿饭的功夫,他都不吭声,表明了没得商量,武祯只好带着他一起去妖市,现在她只希望小蛇给自己留点面子,千万别和昨天那样拍桌子骂人。
好在,柳太真很有分寸,见梅逐雨与武祯一起来了,她又变成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都没说一句重话——不过给武祯分了个麻烦的工作。
看到那清理长安城大小河道里溺傀的活,武祯就知道小蛇这是还生气呢,知道她最讨厌这麻烦事。
两人离开妖市,武祯说了自己今夜要去清理河道里的溺傀,梅逐雨便神色不虞,皱起眉不赞同道:“长安城内河道众多,溺傀多藏身水下,只能入水去寻,你如今怎能到水中去做这种劳累之事。”
武祯:所以说小蛇是看着你跟我一起来才特地扔过来这个任务,算准了你不会让我做,所以这就是让你做的。
武祯心道,看来小蛇对她们这一遭出门很有意见。不过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了,武祯明白柳太真这是出于关心她,觉得她做事太莽撞,也没什么好说的,当下清清嗓子道:“其实这事我往年也会做,没什么好劳累的。”而且清理溺傀大多集中在八、九月份,这都十月了,肯定已经清过一遍,所以也没多少溺傀可清理的,小蛇算的那么好,也不会真让她有什么事。
梅逐雨不高兴,“我去便是,你要好好休息,这几日劳累,一直没能休息。”
武祯看他脸色,没敢拒绝,于是这一夜,武祯就在大小河道和湖泊边上翘着腿休息,看着郎君干脆利落的从水里拎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溺傀,就连曲江池里那不知藏了多少年的老溺傀都被他给揪了出来,扔在岸边地上,好大一滩,武祯踩在上面觉得软乎乎的感觉还不错,便一直在上面转悠着散步,踩得那溺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
岸边扔了一地的溺傀,这些能缠住泅水之人把他们溺死的精怪,在水里难缠,但离开水到了岸上就像是离水之鱼,弱得很,等到明日太阳一晒,就会化成水,什么都不剩了。
梅逐雨做什么事都认真,光这抓溺傀,他就当真抓了一夜,将各处河道清理的干干净净,天将明时两人回家,武祯叹道:“看来明年我们都不用抓溺傀了。”
梅逐雨拧了拧衣角,鬓边垂下的黑发还带着水汽,“明年我还会帮你做这些。”
梅逐雨难得的没有牵她,因为在水里浸了许久,身上带着寒气,不想沾了武祯的身。武祯没对他的话有什么表示,只笑着道:“累了,走不动,郎君抱我回去。”
梅逐雨迟疑:“有水。”
武祯装模作样的捶腰,“哎呀,好累。”又偷眼看他。
梅逐雨将她抱了起来,手臂稳稳的。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平康坊新开了个乐坊, 作为经常混迹乐坊的, 武祯自然是第一时间前去捧场了,不仅她自己去,还拉着郎君一同去。
梅逐雨本以为就是个普通的乐坊, 不成想刚迈进乐坊他就感觉到了妖气, 再看那乐坊里迎来送往的奴仆, 和那袅袅娜娜的舞姬, 以及抱着琴靠在楼上朝这边殷勤招手的乐坊众人, 他愣了愣对武祯道:“他们都是妖?”
武祯笑嘻嘻的,抓着他的胳膊让他微微弯腰,在他耳边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在哪把她们弄回来的。”
梅逐雨还真不知道, 他以为是妖市里的妖。他很清楚以自己贫乏的想象力,根本不可能猜到武祯那狂放的思绪, 所以也不乱猜,只看着武祯等着她解惑。
武祯没有吊他胃口, 哈哈一笑,将这些妖的来历说了, 正是之前她被婴那个怪物抓走时,在那个结界里拘着的一群妖怪。婴死后, 她们自由了,武祯就趁机邀了那些她觉得不错的妖怪们, 让她们收拾收拾来长安投靠, 所以她们其实也就落后了他们几日, 两队人马前后脚抵达长安。
饶是梅逐雨再明白武祯的性子, 还是被她这不拘小节的挖墙脚行为给惊了一下。不过他看到武祯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大惊小怪了。
梅逐雨很快平静了下来,看到几个有些眼熟的仆妇穿着新衣裳捧着瓜果走过去,是在那结界里负责照顾‘武祯’的田鼠妖妇们。
原来真的如武祯所说,她把婴那些妖仆都带回来了。
武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郎君脸上的细微表情,看到他经历了一系列惊愕、迟疑、不敢置信、无言以对到平静淡然的情绪波动,不熟悉的人可能只以为他根本没什么反应,但武祯对他越来越熟悉,哪怕他只是眉毛动了动,她都能猜到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武祯觉得有趣,她就爱看郎君露出各种情绪,心里闷笑,她咳嗽一声继续介绍说:“这宅子,还是我替她们选的,本来想让她们安置在妖市,但她们想唱歌跳舞,便干脆帮她们开个乐坊,也好赚些银钱生活。”
这作为乐坊的宅子先前荒废了一段时间,因为从前这边也是个乐坊,不过乐坊主人私底下让乐坊里的乐伎舞姬们做些其他生意,逼死了好几个人,后来这宅子就开始闹鬼,一来二去,乐坊倒闭了,这里也没人买,正好,武祯就看中了。
宅子里确实有几只游魂,生前都是可怜女子,也没害过人,武祯就没管她们,普通人住这里可能会怕,但这些妖怪们住进来,那就无所谓了,还能做个伴。
乐坊开起来,可能因为先前这宅子的凶名,没什么客人,武祯拉着梅逐雨,作为第一拨客人光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不过几句话功夫,就有一大群漂亮的女子涌过来,要将武祯簇拥上楼去。
只是,没人敢碰梅逐雨,所有的妖怪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这也不怪她们,只因为梅逐雨进来乐坊后感觉到妖气下意识外放了些灵力气息,让所有妖怪都发现了这是个厉害的道士,要不是他由武祯带进来,这些在外过惯了的妖都要忍不住找地方躲起来。就像兔子见了鹰,鸡见了黄鼠狼,都是天性使然,哪怕强忍着,众人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武祯看她们躲瘟神似得躲着梅逐雨,忍着笑肃容说:“来到长安就要守规矩,既然你们喜爱歌舞,那就好好经营这个乐坊,若是不遵守此地的规矩,这位道长首先就不会放过你们,可明白?”
“明白明白,奴等明白的!”一群妖怪们觑着梅逐雨使劲点头。
被当做威慑物的梅逐雨毫不在意,全程沉默寡言的和武祯一起在这看了一上午的歌舞。那些风流旖旎他欣赏不来,所以有些走神,武祯忍不住跟他分享这些歌舞的妙处,没办法,梅逐雨只能收回思绪,认真盯着那些唱歌跳舞的乐人们,试图找到武祯所说的趣味。
结果,他趣味没找着,那些妖怪们先被他虎视眈眈的目光盯得身体僵硬,还有个小貂妖吓得直接变回了原型,瑟瑟发抖的钻进了垫子底下,看到郎君那无奈的神情,武祯被逗得乐不可支拍案大笑。
不过,这次之后,武祯也没有再拉着梅逐雨去乐坊看歌舞了。而她去了那乐坊三天,之后就也没再去。她去那个乐坊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多得是跟风的人,没几天乐坊的生意就正式做起来,于是她这个抛砖引玉的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秋意渐浓的时候,武祯让奴仆往家里搬了不少的菊花,深红的墨菊,轻灵的白玉菊,冷艳的绿菊,黄菊粉菊,花团锦簇的,摆在屋内各处,廊下也摆了十几盆,只要往附近走过,就能闻到菊香,香味不像桂花那么霸道甜蜜,显得格外绵长清淡,带着一股清爽秋意。
刚吃过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香丸子,这菊花一开,厨房里又开始做各种用菊花制的吃食,武祯两人早上喝的粥都是菊花粥,中午吃菊花羹,晚上吃完饭还有菊花茶,武祯没两天就吃烦了,又想方设法的找新鲜吃食,很快让人搬回来一大筐蟹。
“秋日吃蟹,滋味最妙!”
秋蟹正是膏肥时,武祯带回来的这一大筐蟹个头又格外大,蒸了剥开壳,大团金黄的油膏窝在蟹壳里,看着就让人满口生津,滋味甚是鲜美。
往年,武祯这个时候都会让府中奴仆采买最上等的蟹,可是今年,她怀着身孕,这蟹是不能多吃了,所以一大筐蟹都归了梅逐雨,武祯只能看着,连酒也不能喝,十分可怜。
她不能一起吃,再好吃梅逐雨也觉得没滋味,就不怎么爱吃这东西,武祯见他这么不识货,不干了,故意老大不正经的说:“我虽然不能吃,但你吃了,我也能尝个味。”
梅逐雨不是很懂,为什么他吃了,她就可以尝个味。武祯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等他吃完扑上去亲了个够,梅逐雨猝不及防被她亲的面红耳赤,脖子上的红遮都遮不住。武祯作势再亲的时候,他就连忙往后躲。
因为往年武祯都会吃不少蟹,所以她的朋友们每年这时候都习惯了给她送上几筐蟹,今年开始吃蟹后,梅家宅子每天都能收到好些,而武祯的朋友实在太多,东家一筐西家一筐,几乎堆满了梅家厨房,全靠梅逐雨和家中几个仆人吃,就这么几天功夫,梅逐雨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吃胖了一圈,早上起来练剑的时候,他都要多练一会儿。
武祯对此乐见其成,晚上瘫在床上摸郎君的腰,笑嘻嘻的说:“胖一点好,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太瘦了。”瘦的太过锋利,怪让人心疼的,一看就是个过得不开心的孩子。
梅逐雨小心翼翼碰一下她开始凸起的肚子,将被子往上盖了盖。武祯噗的笑了,故意抓着他的大手在自己肚子上拍了拍,发出啪的脆响,梅逐雨瞬时缩回手,不赞成的皱起眉,“不要这么拍……”
武祯笑话他:“干嘛,你还怕吵到他睡觉?”
梅逐雨就在被子里握了她的手,跟她说:“你最近没怎么好好吃东西。”
武祯最近胃口不太好,怀孕前期,许多人都这样,武祯自己不在意,什么好吃的她没吃过,少吃几顿也不会怎么样,比起这个,她觉得找些好吃的给郎君吃更有趣些,秋天不正是贴秋瞟的时候吗,总得把人养胖些才不辜负这大好秋日各色美食。
对于梅逐雨来说,武祯胃口不好,是个大问题,他每天都在担心,可他又不像武祯这样对长安各种好吃的熟悉,想给她找点新鲜好吃的东西都不知往哪找,而且最大的问题是,他不知道武祯想吃什么,这个问题武祯自己都不知道,不然怎么说,孕妇口味刁钻呢。
整日想着这个问题,梅逐雨在刑部工作的时候都经常愁眉不展,原本看上去就已经够不近人情了,再加上这幅神情,更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夫人怀着孩子,口味大变,每日都要吃王二家的酱菜,我们全家都得陪着她一起吃,吃得我最近一直牙疼……”刑部某个小吏正和同僚大吐苦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打扰一下,你说的王二家的酱菜,怀着孕的妇人都爱吃吗?”
那小吏一扭头,看到说话的人吓了一跳,竟然是刑部有名的梅郎中,他工作上的强势和他为人的孤僻一样出名。这人往日里除了工作,一句话都不主动和人说,现在突然过来搭话,小吏颇有些受宠若惊,声音都结巴起来,好半天才想起来面前这位刚才问的问题,抓着自己脑袋上的黑纱幞头迟疑道:“啊,啊?对对,酱菜,我家那个妇人喜欢,是不是怀孕的妇人都喜欢,这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