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黄郎君这份可惜发自内心,但其实武祯也不是很懂他那个‘只有骑射比得过武祯才敢娶她’的认知到底是怎么来的,这家伙一根筋,武祯也懒得去跟他说什么道理,懒洋洋的一摆手说:“你其实就是想看我跟人比骑射吧,算了,下次有机会跟你那位兄弟比比,免得你老惦记着。”
黄郎君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声说:“其实我对那位梅郎中的感觉不太好。”
武祯一点都不意外,黄郎君看得上眼的真汉子必定都是要虎背熊腰身高九尺力气惊人,像梅家大郎这种,虽也算肩宽背阔,但年轻人到底略削瘦了些,瞧着就是个清贵的文人模样,黄郎君要是能瞧得上才是奇怪了。
黄郎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梅郎中好像对我有意见。”
武祯突然来了兴趣,一扫方才懒散,问道:“怎么,你认识他?他怎么会对你有意见?”
黄郎君挠着自己的脑袋,很是不解:“我要是认识他那倒好了,但我根本不认识他啊,只在宫中遇见过几回,但他不知为何,次次见到我,神情都异常冷淡,搞得我问也不好问……”
武祯:“你恐怕是多虑了,他对谁都那副模样。”除了她。
黄郎君摇头,“不是,你没亲眼见过不知道,就是那种,很刺人的目光,我每次被他看着,都感觉背后有很多刀子在刺,扎的我浑身不自在,他那眼神也怪可怕的,凶的就好像……”黄郎君努力想了个形容出来:“就好像我抢了他的女人一样。”
武祯忽然眼睛一眯,她可不是黄郎君这样的傻大个,很快察觉出了一些端倪。黄郎君一直致力于给她推荐骑射好的男子,操心的和她爹也不差什么了,若梅逐雨当真对她抱有男女之情,对这样一直企图给她解决终身大事的陌生男子,态度肯定好不起来,这可不就是真的‘夺妻之恨’了。
想明白了,武祯拍了拍黄郎君的肩道:“以后注意一点,如果他真的要打你,我不会帮你的。”武祯想,小郎君到现在都没和这傻大个打起来,可能是因为小郎君打不过他吧。
黄郎君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闻言还是怒道:“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有了家室就这么对待兄弟!”
话一出口,黄郎君觉出了不对劲。等下,好像说不通,虽然意思是这个意思,但,就是不对啊。
武祯一下笑出了声,“兄弟,给你个忠告,下次再到处宣扬给我找夫婿的时候,记得看看我那位眼神凶恶的小郎君准夫婿在不在周围。”
黄郎君那一根直肠子忽然咕咚一声到了底,他总算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为什么梅郎中瞧着自己的时候那么凶了。
黄郎君:“啊……原来是这样。”
武祯在宫门口给黄郎君解了惑,骑马准备回去的路上,在街上瞧见了个略眼熟的背影。
刚才还和人说起他,现在就见到了。梅逐雨看上去像是下值从宫中出来没多久,他手中牵着一匹马,却没有骑,而是安静的沿着大街往前走着。
武祯不知怎么想的,没出声喊他,放慢马速,慢腾腾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保持着一个不被他发现,又不会跟丢的距离。她就那么瞧着小郎君一个人沉默走在街上,偶尔抬头看看道旁的榆树,然后,他停在了一个挑着小担的小贩面前。
街上总有这样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小贩,有的卖一些针头线脑零碎物件,有点是卖些新鲜做的点心吃食,有的是自家种的果子和菜,还有卖些好看的时令花儿、解渴茶汤。距离有些远,武祯只看见小郎君在那挑子上买了些东西,却不知道他到底买的什么。
武祯忽然一夹马腹,催马快跑几步,赶上了梅逐雨。离近了,她瞧见那挑子里装的是些早桃,个头小小,青色比红色多,瞧着就酸口。小郎君一手牵马,一手裹着个荷叶包,里面是十几个青个的早桃。
听到背后马蹄声,他扭头看了一眼,恰好与马上的武祯对上了视线。他身形明显一顿,脸上霜一样的表情立马就化了一层。
武祯扯着马缰,眼睛瞟着梅逐雨手里的小桃子,很自然的问:“这桃子甜吗?”
梅逐雨看着马上的她,恍惚了一下,开口说:“你想吃?”
他低头挑选了一个红色最多的,举起要递给了武祯,然而就在武祯抬手去接的时候他又忽然缩回了手。武祯抓了一个空,靠在马上挑眉看他,却见小郎君低着头认真将那桃子好好擦干净了,才再次递给武祯。
武祯接过,咬了一口,果然酸,酸的她捂住腮帮子吸气。梅逐雨看到她的反应,也拿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口,神情平静,似乎并不觉得酸。
武祯怎么看都觉得他手里那个桃子只可能更酸。
“不酸?”
梅逐雨回答的很真诚:“还好。”他长大的道观中有一棵早桃树,结的果子又小又酸涩,但他们还是每年都期待着桃树结果,那个比这个酸多了,吃习惯了也没什么受不了的。
武祯捏着酸果子,有些怜爱的看着啃酸果子的小郎君。可怜见的,小郎君难不成没吃过什么好吃的甜果吗?早知道刚才在宫中杏园就把那堆特供皇帝与皇后的果子打包带回来了。这个季节,果子都还没长大,也就只有皇宫那种地方能吃上新鲜甜果了,其他地方,买都没处买。
一把将手里的果子扔回到梅逐雨怀里,武祯忽然道:“你回去吧。”然后她自己又向着皇宫骑了回去。
梅逐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猜测着可能是另有事情,只能愣愣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这才收回目光,有些落寞的垂下眼睫,握住那个被武祯咬过一口的果子。得来不易的相处太过短暂了,令他不知所措,又怅然若失。
然后,就在他回到家中没多久,老奴提进来一篮子红红的果子。
“阿郎,刚才武二娘子过来,说这篮子果子给您。”
梅逐雨明白她为什么在那时候突然转身离开了,心口噗的一下,不由扶几站起。
“她走了?”
“是啊,放下东西就走了。”
梅逐雨重新坐下,拿起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咬了一口,是甜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甜了,梅逐雨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长出了一株柔软的藤蔓,疯长的枝叶让他的皮肤与四肢都有种轻微的麻痒,又同时捆住了他的心脏,有点说不上来的窒息感。
良久,梅逐雨长长呼出一口气,在桌前端坐,拿出纸笔,准备抄几篇清静经,平心静气。
“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果然,心未澄,神未清,乃欲未能遣也。
……
“梅四,你还磨蹭什么啊,快去啊!”
“是啊,你快去,我们都等着呢,今天你必须把你那位大堂兄请出来!”
“快啊,你还是不是我们一伙儿的了,我们这可是为了祯姐,想与他打好关系,你可不能拖我们后腿。”
梅四不情不愿的被一众友人们推了出来,半身不遂似得往自家大堂兄宅子门口挪。自从祯姐与大堂兄的婚事消息传出后,他们这群常跟着祯姐一起玩的人就想着找个机会见见未来‘姐夫’。奈何这位‘姐夫’实在低调,他们挨个送了十几张帖子,都没有一个回音,没办法,他们最后只能祭出梅四。
好歹是亲戚,让梅四亲自出马去请,总得给个面子吧。
然而背负着所有人期望的梅四,内心是拒绝的,他是这一群人中情绪最复杂的一个,那可是祯姐!自家的大堂兄要娶祯姐!
其实他与这个大堂兄并不熟悉,互相之间的血缘关系,实在单薄而尴尬,他甚至现在还没理清祯姐和大堂兄互相的关系定位。
理智上知道以后祯姐就是自己的堂嫂了,但情感上,他有种大堂兄变成了‘嫂子’的错觉。谁叫他一直以来,都将祯姐当成领头大哥呢。
一路纠结着奇怪的问题,导致梅四脑子有些不太够用,见到自家那位冷然静坐的大堂兄时,他竟然脑子一抽喊了一声姐夫。
梅逐雨:“?”
梅四:“……”
第13章 第十三章
梅逐雨并不知道梅四脑子里经过了多少复杂的思考,他只是纠正了堂弟这个错误称呼:“我记得,我是你的堂兄。”
梅四只能干笑了两声,“我,我也想起来你是我堂兄了。”
好在梅逐雨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直接问道:“四郎找我是有什么事?”
梅四继续干笑,“哈哈哈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我有一些朋友,他们想邀请堂兄一起去喝酒。”
听到喝酒两字,梅逐雨想也不想就准备拒绝,但是他马上又听到了梅四接下来的一句话——“大家平时都是跟着祯姐一起玩的,堂兄你要嫁……娶祯姐,以后肯定经常要见面,提前熟悉一下祯姐的朋友们,很有必要啊。”
梅逐雨拒绝的话说不出来了,他有些犹豫的想了片刻,才终于在梅四期盼的目光中点了头。
不负众望的将堂兄请了出来,梅四受到了其他人的目光赞许,接着一行人迅速来到了他们常去的乐坊之一。
这处乐坊在东市,距离梅逐雨的常乐坊非常近,但梅逐雨从未来过。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场所,即便他对武祯的名声早有耳闻,知道她喜欢流连乐坊妓馆,但他是从未踏足过这些地方的,对这些地方的情况也只知道些大致。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毕竟如今,有点身份地位的男人们都爱相约在妓馆喝酒聊天,很多时候不为寻欢作乐,只因为这是一种非常大众的活动,就像贵族们结伴游猎出行一样,不论喜不喜欢,总要群聚在这些地方谈天说地,才好融入某个群体之中。
唯独梅逐雨,来长安一年,当了个司郎中,依旧与这繁华热闹的城市与聚众欢庆的人群格格不入。就因为他并不爱参与这些活动,所以在同事之间人缘不好,几乎算得上是被排斥的。梅逐雨从未在意过这种事,并非同事们所说的故作清高,他只是不喜欢也不习惯,所以不愿来,仅此而已。
今日,在一群陌生郎君的带领下,第一次踏足这种乐坊,梅逐雨第一反应便是,这种富丽繁华的锦绣堆,比他所想的还要热闹许多。这就是她喜欢的地方吗?
“来来来,坐坐,不要客气,今日就让我们几个好好招呼大堂兄。”崔九笑呵呵的给梅逐雨让了个位置。
他们这些人都是些没形没状的家伙,称呼上也随意,有人跟着梅四喊大堂兄,有人直接喊的大郎,还有的喊姐夫,一阵乱哄哄的。
与他们熟悉的乐妓们已经抱着乐器鱼贯而入,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好,开始弹奏一曲春纱幔,腰肢柔软的舞娘翩翩而来,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旋转,挨个对席上诸位郎君送上秋波,赢得了一堆捧场的叫好声。
梅逐雨并不习惯这样绮丽温软的场景,在柔软的锦垫上,依旧是正襟危坐。相比之下,那些挨到了软垫靠枕就几乎瘫倒的家伙们,被他衬成了一堆烂泥。梅四好歹也是做弟弟的,时刻注意着堂兄的情况,见他如此肃然端坐,下意识也腰板一挺坐直了身体。
慢慢的,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坐直了点。一边坐直,一边不自在。
舞姬们一舞完毕,照例要到诸位郎君身边坐下陪酒,今日这一宴是为梅逐雨所设,所以领头那位舞姬便坐到了梅逐雨身侧。她们在这种场所浸淫多年,眼力自然是有的,看出来常客们是想招待好那位冷淡的陌生郎君,于是有意挨上去,柔声想让人放松一些,好让气氛顺势活络起来。
谁知她还未凑近,梅逐雨就伸手一挡,将她隔开,低头道:“抱歉,请你坐得离我远一点。”
舞姬身子一僵,她也算是这坊中比较出名的舞姬娘子之一了,是一朵让无数郎君们喜爱的温柔解语花,还从未遭遇过这种生硬的拒绝。不过她反应的也快,立刻再次软了身体,佯装嗔怒,娇声道:“郎君怎的如此冷漠,可是姐妹们歌舞不入眼么~”
她说着还想凑近,可与那双眼睛对视了一眼后,不自觉的就消了声,默默的后退一些,规矩坐在了一旁,不敢再靠近了。明明面前的郎君语气寻常,表情也不凶,但那眼中不容拒绝的意味,让人无法违抗。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面前的郎君很危险,连后背都冒出了一层冷汗,可现在一想又觉得没有道理,明明就是个挺寻常的郎君而已。
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注意着梅逐雨,见他将陪酒的娘子赶到了一边,众人都不自觉安静了下来,场面一时就冷了。虽然他们都想将气氛炒的热闹些,但不知为何,看到梅逐雨神情冷淡的坐在那,与他们完全不一样,就觉得闹不起来。
眼看大家都尴尬的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终于有个郎君站了起来。
他将酒杯举到梅逐雨面前:“来,第一次出来玩,放开点,我敬你一杯。”
梅逐雨抬头看了看他,回答道:“抱歉,我不喝酒。”
他回答的认真,但举着酒杯的郎君表情一下子难看了起来。这赵郎君本就是这群人里最看不上梅逐雨的一个,在他看来,这种没意思的男人又不能打又不会玩儿,根本一无是处配不上他们祯姐,勉强过来陪着,那也是看在梅四的面子上。可现下,敬酒被拒丢了面子,他心里的不满顿时就爆发了。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郎君,当下将酒杯一摔冷哼道:“不喝?是啊,看你这样,就知道是个清高人物,瞧不上我们这种纨绔子弟。”
“怎么,喝个酒多勉强你了?坐在那一脸不情愿的,既然那么不情愿,就别来这里啊,来了又给谁甩脸色呢,不过靠着关系当的个从五品小官,客客气气的还给你脸了!”
梅逐雨被他骂的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其实回答之前并未多想,他也确实不喝酒,从小在道观中与师父师兄们一道修行,他虽不是与师兄们修一样的道,但观中生活清苦,师兄们不能近女色也不能沾酒,于是他也习惯不沾酒,这样的清心寡欲的日子过久了,他实在是对面前的情况适应不来。
他并非有意拒绝他人好意,也不希望和这些人闹得不愉快,他之所以来这里,便是想着与他们,与这些武祯的朋友们好好相处,但性格使然,仍旧是做的不好。
抿了抿唇,梅逐雨端起酒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酒液透亮如琥珀,是好酒,梅逐雨不清楚好不好,他一言不发端起来喝了。
没喝过酒的人,第一次喝,自然是不习惯的,梅逐雨冷不丁被那味道呛了一下,忍不住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