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老夫人召过她一次。
大抵是听说了外面那些传闻,见到老夫人,临霜不免有些惭愧。当初她受老夫人亲指,除却她自身,无疑也是承托着老夫人对她的期盼,而今方才入苑不久,她便接二连三惹出意外,分外内疚难堪。
老夫人却不曾加以责备,只说她的事情,沈长歌早已向她报备过,让她安心补习即可,不必过于思虑,颜容神容依旧是恁般的平顺慈和。临霜感激应下了。然后未过多久,府中那些流言竟如烟尘般消散不见,似乎什么都从未发生过。
很快的,时令已入了秋季,紫竹苑内的花渐渐谢了,银杏树的叶子化得一片金黄。每当阳光灿烂,映透了树叶便犹如一簇的黄金层层叠叠。
这么久以来,她几乎已习惯了现下的日子,卯起亥居,读书抄卷,偶时也会应知书入画的召唤,至前苑同她们说笑谈天。等到傍晚,沈长歌下学归回,她便勤快替他更衣盥手,再共用晚膳,席间她会问起书中所见不懂的问题,聆听他一一耐心解答。偶尔心血来潮,他会临时对她进行抽考,她就紧张而仔细地慢慢回忆,生怕一不小心答错了问题。
更多的时候,她更喜坐在苑中的银杏树下,四周风轻云淡,阳光晴好,她将书卷摊于双膝,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斑驳碎点。她便在那静谧幽然的环境之下,就着破碎阳光默默读卷,看着他在书上所标注的细致注解,字迹行云漂亮,解意挈领通透,连心绪都跟着平静。
偶尔读过古诗,看着那些婉约之词,“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莫名地心弦微漾。怔怔凝视着那坠落书页的金黄叶子,那么一瞬的恍惚,仿佛痴痴坠进一场冗长幽渺的梦境。
第60章 前梦
临霜的确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天空便如今一般晴好盎然,却似是早春,万物复苏, 冰雪初融。一个身形纤挑的女子立在一颗梨花树下, 梨花晶莹雪白,她的衣裙却似比梨花更晶莹的白色。身后似乎有人呼唤, 她错愕地回眸,停顿一秒, 然后微笑, 有风轻拂, 衣袂轻飘,姿容绝代。
她一瞬看清了,那女子竟是她自己, 可是却又不像是她自己。
那明明还是她的容貌,她的模样,可是却比她更加美丽成熟,亦更加饱有韵味。
然后场景忽地变了, 四周似乎是一片枫林,枫叶火红,将她的面容都映衬成一片绯红颜色。她慢慢伸手, 接住了一片坠落枫叶,目光盯凝着枫叶笑意盈盈,似乎向着身侧的人说了什么,那人应了一声, 目光望的却始终是她的脸,神色淡淡,眸光却是异样柔情。
远远的,她似乎看到了,这个人……
而后四下的一切几乎都翻转了,梨花不见了,枫林也不见了,阳光殆尽,黑暗如同寐魇般入侵,似是一间潮湿阴冷的囚所,四周充斥着恶臭与压抑。她蜷在角落,浑身是血,十指手臂血肉模糊。很快囚门开了,有许多狱卒上前拉她,扯她,她拼了命般挣扎,其中一人对她鄙夷一唾,骤然扬掌,在她脸上狠狠一掴。
外面的大门忽地被踹开,疾风卷着微雪掠进,打头的男子一身墨蓝劲衣,手执长剑,手起剑落间解决了那个打人的狱卒,很快其他狱卒也似纷纷慌了,猝然拔刀,砍向的却是她的方向。他疾掠过去拥着她闪避,背后却忽地落上一道深长刀痕,血很快渗出来。
将她掩在身后,他回身,似乎从身上取出什么,目光一一从众人面前,眉宇间是种凛人的煞气,漠然道:“回去告诉那个人,他想要的,我可以给。但若敢动她,我必与他玉石俱焚!”
……
…………
临霜……
临霜……
耳边似乎有人一直在喊,声音空空洞洞的,听不清晰。
朦朦胧胧间,临霜猝然睁开眼,却只见头顶银杏摇曳,碎光斑驳,两个相貌相同的女孩站在不远处内苑的门口外,神情含忧地望着她。
她一瞬竟有些发愣,恍惚间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地,眼前又是何人。
“临霜,你做噩梦了吗?”见她醒来,其中一个女孩关切地问。
临霜愣怔了半天,胸口剧烈的心跳逐渐平息下来,恍然回神,才思起这是知书入画。她拭了拭汗,慢慢点点头,含混地应付过去。
知书轻轻笑了,指了指她遗落在地上的书,柔声道:“这里有风,你睡得姿势又不对,难免会招魇。快去洗把脸,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她们两人为经允许皆不可入内苑,只能站在远处这样远远召唤。临霜点头应了,捡起书本站起身,走到溪池旁,不自觉停下脚步,看向水面倒映的脸。
是噩梦啊……
可是,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梦到这些?
梦里的那个女子,像她,却又不像是她,她不敢贸认,但那气息在她感受看来,却又异常熟稔。最重要的,那些情景场地,多数都是在紫竹苑里,而那个一直在她身边的人……
即便只望背影,即便隔远相见,她也能够清晰的认出来。那个人,可不正是……
三少爷……
·
过几日,中院藏书阁这一日有人来话,称翠云姑姑差人送书时顺路转告临霜,先前她拜托翠云所修补的衣裳已经修补完好了。
临霜躬身拜谢,说自己闲时会亲自过去取,目送着带话的丫头回了,转回内苑简单换了身衣裳,准备去往藏书阁。
临霜今日却不知怎的,自晨起便一直腹痛难忍,心绪郁郁,便连读书都没了兴致。她本不想动,但想着翠云唤她过去,想必也是经久不见,趁机见一见她,也便打起精神,简单嘱咐过知书为她煮了壶热茶,亲身赶往藏书阁。
临霜没有猜错,翠云此次叫她,除却为还衣裳,也的确是太久未见,想着寻机与她叙叙话。此前府中各处流言四漫,翠云便一直担忧临霜心情受其影响,想见,却又不敢妄见。如今见她精神奕奕,笑意依然,除却脸色有些微苍白,再没了其他不妥,也便放下心来。
临霜安慰过她,与她说明了一直未曾伴学的真实缘由,令她不必为己担忧。翠云听罢,得知她已可正式读书,又算半承授于三少爷,不由也为她感到些慰藉。
午时留在藏书阁陪着秋杏阿圆用过午膳,临霜谢辞了在阁中小休的邀请,只想着快些回去,翠云看出她今日面色不好,也未有多留。匆匆回到紫竹苑,临霜最先将沈长歌的衣服悬晾好,又回屋浅憩了一会儿,起身去外苑取早前令知书入画为她烹煮的茶。
紫竹苑的茶房统一都是处在外苑的。
大梁茶道兴盛,沈长歌自然也是爱茶之人,便于外苑内的一个小屋辟出一处茶房,便于藏茶供茶。为了方便,平日苑内之人煮茶也多在此地。
正值午休,临霜没有惊扰知书入画,自行去了茶房取茶。走进去时,一排煮炉之上,仅有一壶茶壶烧的正沸。她走上前将茶壶取下,刚一打开茶盖,便闻到一阵浓郁沁人的茶香。
她轻笑了下,以布巾垫着把手,提着茶壶走出去了。
便在她走出茶房之后,茶房的门扉后,一道影子无声从后步出来,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不曾离去。
·
傍晚,沈长歌依旧同往常一般下学回苑。
临霜彼时正在屋里休息,听见了苑中传来的响动,猜到应是沈长歌回了,立刻起身,匆匆整敛了下衣容,赶往前屋。
“少爷。”
沈长歌正在挂衣,听见声响,抬起头,对她一笑,“临霜。”
她笑一笑,主动走上前,替他挂好了衣裳。
“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衣衫挂好,临霜回过神来,低低答了一句。
沈长歌闻声淡笑,“那就好。”
她没有接话,只是一直垂眼看着脚尖,想了又想,抬起头问道:“少爷,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去进学?”
沈长歌微怔。
望了她一会儿,他轻扬了一抹笑,温声问:“那些书,你都已记好了?”
“……”一说起这个,临霜的眼神黯淡了,神容又郁下来,“……没有。”
沈长歌轻轻一哂。
他刚想迈步走向她,却见她低下的头又忽地扬起来,眉宇间横着抹闷躁之色,道:“可是我想伴你去进学!我不想再听她们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沈长歌一怔,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略带诧异地看着她。
临霜后知后觉,看他略微惊愕的神情,方才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可话已脱口,追悔莫及,她只能愧疚地低了脸,艰难地张了张口:“我……”
感觉她有些不对,沈长歌走上前,顿了顿,双手抚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临霜几乎说不出话来。
其实在紫竹苑这几个月,她与他之间已渐渐熟悉了许多。她也慢慢发现了,他为人严谨淡薄,却并不严苛,只是因为他素不愿与人接触,加之时常不苟言笑,所以才会令人觉得冷漠。在这些时日的相处中,他会对她笑,也会对她和颜悦色,因为他的态度,更使她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拘谨束缚,偶时甚至更敢放开了胆子,与他开一开玩笑,或是刻意撒娇。
可是,她还从未如今天这般对他疾言厉色过。
心里的懊悔一重压过一重,临霜简直懊恼极了,期期艾艾,几乎就要哭出来,“少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
“没关系。”轻抚了抚她的臂膀,沈长略一沉吟,声音温和,“这样吧,就快到元月了,你若实在想跟我去太学,就再等些时日,等过了年,我带你去,如何?”
临霜反而怔了,愣愣地抬起眸,有些不可思议,“……真的?”
“嗯。”
他的音容神态始终十分和煦,却更令她感到十分羞愧,低低张了张口,“少爷,我……”
沈长歌摇头止住她的话语,仔细端详了下她的脸庞,问询:“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了病?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没……可能是昨晚没太睡好,劳烦少爷挂心了。”
沈长歌看着她,“那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顾忌我这边,等下记得过来吃晚饭。”
“可是……”
“放心吧。”他微笑,道:“我这边没什么事,不需要你侍候,你快回去休息,等下到了时辰,记得去吃饭就好。”
……
没过一会儿,安小开便从外面回了,在前厅布好了膳,过来召唤沈长歌用饭。沈长歌应声,撂下了手中的事,启步去往前厅。
到前厅落了座,安小开将罩菜的碟盖掀开。临霜还未来,沈长歌望着天色,心道应该快了,命安小开先将菜碟扣好保温,等临霜过来了再一同动筷。
安小开应好,将菜又一一盖好了,规矩坐下来慢慢等。
可这一等,却始终都没有等到临霜。
眼见着过了两刻,门外还依旧没有动静,沈长歌有些怪异,欲去后屋看一看究竟。安小开安顿好他,主动提出去叫临霜,很快朝着后屋跑去。
又等了一刻钟,还是没见人回,沈长歌坐不住了,决定亲自过去。他刚一起身,只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伴随着安小开慌忙的叫喊。
“少爷!少爷——”
眼见着安小开一股脑跑到自己面前,沈长歌面容一凛,“怎么了?”
“少爷,你快去看看临霜吧!”安小开喘着粗气,神色慌乱而不知所措,急道。
“临霜……临霜她不好了!”
第61章 惊慌
沈长歌大步流星, 朝着后屋的方向走去,神情极其凝重。
安小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慌张解释。
“……我刚刚过去, 先敲了敲门, 但是一直没听临霜回应。我还以为她在睡,怕打扰她, 就站在门口叫了她几声。但是还是没听见她回声。我怕她出事,就没顾忌太多, 本想推开门看一看, 结果就看她倒在床上, 满身的血……”
“砰”一声,临霜房间的门被赫地打开了,沈长歌向里一探, 方才一眼,面色顿时骇得煞白。
临霜半蜷在榻上,双目紧闭,面庞苍白, 从脸颊到唇瓣,全没有半分血色。她静躺着,看神容极似在睡, 只是身上的衣衫与半边床榻早被血水渗得通红,乍一看去,仿若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沈长歌的脚步猝然一停,整个神思都瞬间空白了。猛然的一瞬, 眼前的画面似乎与记忆中很久很久前的一幕重合在一起——同样也是一身血迹,面目惨白,蜷在阴诡森凉的囚所……
定了定,沈长歌疾步走上前,率先查看那些鲜血的来源,看了半天,他始终不曾发现她身上有何重创的伤口。他将她从榻上半抱入怀,强抑着声音,用手轻拍了拍她的脸,“临霜,临霜!”
她却似乎根本听不见,从始至终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瘫软着倚着他的肩,身体冰凉冰凉。
沈长歌的呼吸乱了,试探着探出手,在她鼻息下微微一探。直到感到她极其微弱的气息,终于略压下了口气,看着那些绯红的血迹,逐渐想到什么。
“少爷,怎么样?”安小开在一边看得干着急,忍不住问。
忽地起身将她抱起,沈长歌大步朝着主屋走去,头也不回地冷言吩咐,“小开,去叫最好的大夫来!去我房间!快!”
“哦……哦!”安小开愣愣地点头,二话不说,一阵风般马上跑出门。
·
天色渐暗,月朗星稀。偌大的定国公府也沉浸于一片静谧氛围。
东院紫竹苑内,这一刻却全然沉溺于仓卒急戾之中。怀抱着临霜,沈长歌径直步往自己的房间,将她安置在主榻,确认她的身上已不再流血,为她掩了方薄被,而后快速步出苑门。
内苑的动静影响到了外苑。方才安小开的呼声震切,知书入画早已听见了,还没等吃完饭,撂下筷子便已来到内苑的月门口。方才走到门口,便见安小开心急火燎地跑出苑去,连话都来不及撂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