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霜愣怔难解,一双水眸又清又迷茫,错愕地望着她。
“你渴不渴?等下精神好了,记得先喝杯水润润喉。”走到桌前为她斟了杯清水,翠云将水杯置晾在床案旁。
临霜依旧眼瞳瞪得老大,心中大为不解,试探着张了张口,“我……”
她一开口,便感到喉咙里一阵喑哑磨涩,口腔中有浓郁的药味,苦巴巴的,“姑姑,我怎么在这儿?”
“你还说呢!”翠云轻哂,伸手抚去她微微遮睫的刘海,笑道:“你这孩子,自己要来了月信都不知道,还乱服了什么药,害得自己昏迷不醒,又染了一身的血,吓得我们还以为你怎么了似的。”
临霜闻言一惊,下意识掀开被子朝里看了看,惊愕,“我——”
翠云按住了她的动作,顿了顿,道:“不过也怪我,忘了你这年纪正是初潮的时候,没多嘱咐你一些。好在三少爷发现的早,要不然啊,还不知你会怎么样呢!”
“姑姑说什么?!”临霜更惊愕了,心里都遽然咯噔了一声,“姑姑说,三少爷他——”
她刚吐出几个字,只觉得喉咙一卡,完全说不出话了,脑海中很快浮现了当时的情景,她满身血迹,被他赫然撞见,只觉窘迫得无地自容。
更令她汗颜的是翠云接下的话,“可不是!还是三少爷把你抱来这主卧,及时给你请了大夫为你探病,又叫了我过来给你换了衣裳。你是不知,我刚来的时候,你那血染得整条裙子都红了,就连三少爷的衣裳都……”
“姑姑快别说了!”打断她的话,临霜深深沉埋着头,整张脸都红透了。
翠云知她害羞,看着她轻笑了一下,又轻叹了一息,“不过话说回来,临霜,三少爷对你还真的是不错的,你都不知,昨夜你一直不醒,担心你出事,他便在这儿守了你一整夜,直到早晨进学了才走。若是普通的丫头,哪能会有这样的异殊?若我看,或许三少爷打心里对你,还真的是有些不同。”
临霜微愣,整个人的思绪仿若被赫地揪住了,讷讷道:“三少爷他……守了一夜?”
翠云轻点了点头。
她还是有些愣怔,翠云伸手覆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临霜,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本也就是个建议,最终想怎样选,全部都在你。可是经过昨晚,我感觉这三少爷对你,是真的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你真的可以把我的话好好想一想。”
“姑姑不要乱说……”临霜窘道:“三少爷他……他对人一向宽厚,不过是因为紫竹苑的丫头少,才会让姑姑觉得不同。其实……换了旁人,三少爷一样会这样对待的。”
她虽这样说,但胸膛已有了些温温暖意,心下也忍不住有些欣喜。
翠云见状会意,想来她心中自有所思,也不便再多言。她又杂七杂八地聊了些旁的,话题绕回她这一次意外的源头,不禁神色凝重,“对了,临霜。”
临霜同样回视着她的眼。
“我问你,你昨日饮的茶里,怎么会有致人昏迷出血的杜芫?”
“杜芫?”
“是啊!”翠云道:“那杜芫既然不是你自己放的,你这茶从烹煮到你喝下,都经过谁都手,你可还有印象?”
临霜微怔,仔细回思了一下,缓缓摇头,“这茶是我让知书煮的,她煮茶时我正在藏书阁,不知这茶都有谁碰过。但是我回来后,直接就将这茶拿回了房,紫竹苑里就这几个人,没有旁人能够触得到啊。”
翠云有些失望,“你再仔细想一想呢?真的就没有任何人了?”
顿了顿,临霜依旧摇头
翠云心中微凝,默了默,瞥眼看见她还依然一瞬不瞬望着自己,露了一丝笑,“好了,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不管是谁,现下你人无事便是最重要的。你这几天身子虚,先好好养着,记得吃喝都要格外注意些,若有什么不适的,都要及时说。”
临霜点点头。
·
到了傍晚,沈长歌下学回苑的时候,翠云已经走了。
接替翠云来照顾她的是知书和入画,彼时正在外苑熬药,见到他回,不等他问,便先一五一十说了临霜现下的状况。听说临霜已经醒了,他先是一惊,而后还不及去安小开的侧屋换下衣裳,便匆匆赶往主卧。
一入屋,沈长歌却有些微怔。
不同于自己所想象的,室内却极其安静,临霜似先前一样,闭着眼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他有些讶异,侧头看了看床案已被喝光了汤药的空碗,心知她的确已经醒了,或许是再次觉得疲乏,便又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看见她依旧沉睡的那一瞬,他的心情有一刹的失望空落,但转瞬想起知书入画的话语,知她已无大恙,又有了些欣慰。隔远静瞧了她一会儿,他慢慢走上前,坐在床沿边上,凝神望着她的脸。
顿了顿,沈长歌伸出手,替她轻手别去了遗落脸颊旁的一缕碎发,又不由自主般触了触她的脸庞,神思微凝片刻,忽地,俯下身——
气息离她的面庞大约两寸的距离,他的动作却倏地停了,垂眸望着她蝶翅一般的长睫,停顿半秒,轻叹了一息,又原样坐直回去。
低头默了一默,他站起身,步子放得极缓极轻,朝着屋外走去。
“三少爷。”
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轻得防似一缕缈雾,极难捉摸。
沈长歌一讶,顿住,回头。
第63章 温和
默默望着他, 临霜撑着臂慢慢坐起来。
望见她醒,沈长歌有一瞬的错愕,原地顿了一刹, 立即绕着桌案走到榻边, 扶着她坐起来,“你醒了。”
“嗯。”她点点头, 顺着他的扶力坐起身。
从一旁取过数个软枕,他密密垫在她的身后, 让她以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靠卧。而后又起身走到桌前, 去倒了一杯水。
目光却一直落在他的背影上, 临霜神色有一瞬而逝的暗笑。
沈长歌所不知道的,却是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睡。她也不知是何处所起的心思,便在方才听见他入苑的脚步时, 心中凛讶,下意识便缩回了床榻闭上眼。她却没有想到,三少爷竟会做了那些。
伸手抚了一下轻别耳后的碎发,胸口仿佛有温热的暖流徐过, 不自觉有些想笑。
不远处的少年突然转过身,正对上她暗自偷笑的脸。
临霜一愕,只觉好像做了坏事被抓现行一般, 又是尴尬又是懊恼,立即低头别过脸。沈长歌见她这般,似乎恍然了解了什么,不禁微然一笑。
走上前, 他再次在榻边坐下了,将茶杯递给她,“给,把它喝了。”
她点点头,接过了茶杯,没有看着他的眼睛,只将整张脸都深埋在茶杯中,咕嘟咕嘟喝下了。
“慢点,别呛到。”低低的话语流在耳畔,清淡间隐夹着几许温和。
她轻轻“唔”了一声,很快将水都喝尽了,想探着手将水杯放在床案上,却已被他接过去。
“感觉怎么样,可还难受?”沈长歌开口问道。
临霜摇摇头,大着胆子抬头看他的脸,支吾着道:“少爷,我听翠云姑姑说,昨日,是您及时发现了奴婢……那个……又及时叫了大夫。奴婢谢谢您!”
“你不用谢我。”他轻哂,凝望着她的脸,“我昨日也是见你一直未去用膳,担忧你出了意外,事急从权,你不要在意。你是初次来潮,听说女孩那几天很特殊,记得今后吃穿棋局,都多注意一些。”
他话说得十分自然平淡,仿佛所说的事件十分平常的事情,可落在她的耳中,却异常觉得羞赧窘迫,耳根都不由烧得红了,说不出什么,只能低着脑袋低低地应是。
看她这样,沈长歌不经意暗笑,将水杯撂在一旁。
门外传来轻响,一见却是入画站在门口,禀告着他适才吩咐的汤已经熬煮好了。沈长歌听见,立道:“给我吧。”
应了一声,入画走进门,毕恭毕敬将汤水放在沈长歌临近的小桌旁,笑嘻嘻朝着临霜使了个眼色,而后知机地退出去了。
拿起碗,沈长歌以手背轻触碗壁,试了试温度。感到温度大概适宜,他又执了汤匙,轻拨了拨汤水,舀起一匙轻尝了一尝,后又递到她的唇边。
“试一试。”
临霜微怔。
她伸出手,想要从他手中接过碗勺,可是刚一伸出,却又被他悄然避过了,而后又重新将汤抵到她面前。临霜无可奈何,只能含羞低下头,小心翼翼将汤啜下了。
“怎么样?温度可合适?会不会有些烫?”
临霜摇头,抬头看了眼沈长歌,又飞快地低下了,低低道:“不烫……”
“那就好。”他又轻舀了一匙,轻吹一吹气,再次递到她嘴边,“这是姜枣汤,是可补气益血的。你身子虚,以后每个月这几天,记得都熬上两碗,也免得你腹痛难耐,心烦气躁。”
临霜再次轻轻啜下,想起昨日还曾莫名对他厉色急言,心头不免愧疚不已,嗫嚅,“我知道了少爷……”
沈长歌微扬唇角。
一碗汤很快喝完了,沈长歌放下碗,为她递去一方手帕。看她已完全无恙,他轻舒了一口气,站起身。
“好了,你既已没事了,先歇一歇,等一下,我会让小开将饭菜送来这里。我还有些事,先出去一趟,等下就回。”
临霜一怔,大概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心中一讶,忽地坐起身。
“少爷,我既然没事了,那、那我还是先回自己的房,就不占用您的房间了,我现在就回去!”她说着,便想翻身下床,被他轻手一按拦了下来。
“你就待在这儿,别动。”沈长歌静静道。
临霜一怔,打从心里想要拒绝,可是肩头被他按着,又无法下床,只能张了张口,“可是——”
“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清音启口驳去她的话语,他神情平和。
“你那床被你染了一榻的血,所有的床单被褥怕是都用不了了,需得换成新的。我会叫小开去替你准备完全,这些天,你就先睡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回绝。”
“……”临霜喉头一涩,想说话,可是一听他那一句“染血”,只觉整个人都如同被蒙头敲了一棒,不忍想象当时会是一个怎般的情景,只恨不得想立刻寻得个地缝钻藏进去,连涨得通红通红。
看着她,沈长歌笑意莞然。
“好了,你先自己待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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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房门,安小开已经自外回了。他方走上白石栏桥,两人恰好碰上了面。
“少爷。”见着他,安小开立刻快行上前,从袖中取了一份纸页,递他。
沈长歌接过了,轻轻将纸抖开,雪白纸面上密密写着一些人的姓名。安小开立在一旁,跟着他边瞧边一一解释着,道:
“派出去的人已经将京州所有的药房药铺都问遍了,但凡是最近一周买过杜芫,且与我们公府有联系的,都在这上了。那个李嬷嬷,是个后院厨房的粗使嬷嬷,听说是最近房中闹虫,买杜芫是为了杀虫用的;那个杜三,不是我们公府人,但他侄女在我们公府,是南院的一个丫头;还有那个丁小童,就是咱东院武场扫地的小厮,买杜芫是为了治疥癣……”
沈长歌一一看过了,表情依旧平淡,“这些人虽和我们公府有联系,可是几乎和东院、和临霜都无关,即便有关的,也根本接触不到紫竹苑,应该都不可能。”
“就说是呢!”安小开点头道:“我也问了,再就是一周前买过的人,可那就多了,可是我问过了药房的掌柜,他说这鲜杜芫若放着超了七天,药效怕是就没那么厉害了。所以按临霜当时的反应,应该是七天内的才对。”
“七天内。”沈长歌兀自念了一句。
“嗯。”安小开点点头。
原地静默了少顷,沈长歌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小开,你先去厨房取膳吧,记得带到主卧给临霜一份,我先去中院给祖母请安。”
“好!”安小开爽快应了,刚回头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马上折了回来。
“对了少爷,还有一件事,就是药房的掌柜说了,单买若不可能,那会不会可能是和其他药材一起合的方子?听那掌柜说,这杜芫除了有毒,若控制药量,还可作止咳制呕的辅药,你说,有没有可能会是这般?”
沈长歌微怔。
又暗自微索了一索,他瞳眸微暗,神情似乎也随之黯淡下来。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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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十五,因心挂着临霜,沈长歌没有如以往一般用过晚膳,早早便去了中院向老夫人请安。老夫人自然欣喜,拉着他说说聊聊了好半天。见临霜并未像以往一般跟来,不禁有些讶异。
沈长歌本想将事情都如实同老夫人述说的,却又担忧如今事无头绪,若非如他所猜的有人刻意构害,凭空闹大反而不好,也便未曾实说,只言她身体抱恙,不便动身。老夫人了然,唏嘘的同时也不禁有意无意地提及,直叹着他身侧的侍婢实在过少,若一人病,便连一位顶替之人都没有了。
沈长歌自然明了老夫人是何意,却故作未明。只道临霜身体健康,且做事蕙质细心,且有小开相辅,仅此二人便已足够了。老夫人无奈,也知晓自己多半劝不动他,也便任了他懂作不懂,命人包裹了一些补身的食品,让他带了回去。
沈长歌应了,与老夫人恭敬告了辞,退下去。
走出清和堂内苑的时候,时辰还不算晚,然而时令已入了秋,昼时变短,整个天色已压了沉沉墨色。沈长歌本正往门口走着,就在即将步出门时,身侧一道身影擦过,同时发出几道刻意压抑的咳嗽声。
那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沈长歌步履一顿,转过身,看向那个与己擦身而过的背影。
“问蓉嬷嬷?”
那人正是问蓉,闻声脚步一停,同样回过身来,看清了面前的人,见礼,“三少爷。”